六、麦收
作品名称:庄稼 作者:庄稼汉子 发布时间:2015-01-09 09:33:14 字数:3697
大强拔进去三四步远,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里。
存样叼着烟卷,拔几棵就歇歇,刘兰英就骂他:“干活叼着个烟,跟不是庄户人似的。”回过头去又骂大强败家子,大强无声无息,勾动起刘兰英的火气,拾起土坷垃就甩过去。
存兵哼起了茂腔戏解闷。存社就说:“这样清唱没有味道,要是将村委仓库里的锣鼓家什搬出来,呔呔来呔呛,那才带劲。”存兵说:“村上都多少年不唱戏啦?锣鼓家什早就给耗子絮窝抱小耗子啦吧。”存社说:“还不知道有没有了呢。”
存兵摇头晃脑的瞎唱道:“各位各位不要忙,听我给你唱一唱,你要啥样对我说,麻雀能唱成个金凤凰。”
月兰就说:“唱,唱,唱个麻花,累的你轻了啊!快干吧。”存兵笑眯眯地拿捏出戏腔里女声的对白:“不急,不急,割麦还早。抬哐,抬哐,抬哐,一抬——哐,早割早收工。”
存农和艾香也在场院里拔麦,不声不响,只听到地里麦棵子“飒飒”的响动和“扑扑踏踏”的甩土声。
存社就叫:“二哥,抽支烟歇歇也不迟。”存农没有接住存社丢过来的烟,拾了看看,含在嘴里。存兵也收了戏瘾,点上烟,对存社说:“看,二哥就是能干,要不日子过得结实。”艾香抬头往回望,才拔了小半截,愁容满面地嘀咕:“光知道抽烟,什么时候能干完?”
要是平时,存农听到非骂顿不可,今天却皱皱眉,没吱声。
聋汉闷着头拿镰刀“嚓嚓”把麦子割掉,再用铁锨把麦根铲出来。刘密对这种新鲜的方法存有疑问,走过来看,问聋汉这方法中不?聋汉听不到,最后看到刘密的嘴在动,就含糊说:“什么?吃了早饭,吃的饼卷鸡蛋。”刘密无趣地走开。
大强被刘兰英的土坷拉闹得心烦,也晃悠到聋汉这边,歪着头看了阵,腿轻脚快地跑去问存国借拖拉机。存国听大强要开拖拉机挂上犁子,不知道干什么。问他咋?他说是先割了麦,再把麦茬耕出来。刘兰英骂他是尽想些歪门邪道。存样就拿镰割起来,爷俩执意这样,刘兰英也没话说,只是气鼓鼓地坐着。
场院收拾干净了,还要平整一番。存农和艾香拖着板凳刮平,存兵就笑说:“二哥,你绣花呢?毛糙点不照常打麦。”存农也不多说,只是更加仔细地收拾。
芒种三日见麦茬。战斗已经打响,人们已不再等待,毫不犹豫地投入战斗。盘算着,先从那一块地下手,有的人家从最远的地块开始,近的地块总是方便些。有的人家从近处的南园、河套开始,等轮着远处的地块,已顺过劲来。多数家还是预先考察,从成熟最好的地块下手,通常一块地割完,下一片也就熟了。
存国和陈爱君也在合计。陈爱君说:“依着前几年的惯例,倒是这最近处的南园早熟。”存国却说:“先从河南地开始。”陈爱君就说:“属那块地上成色慢。”这也仅仅是说说罢了,在种地这事上,陈爱君从来是支持存国的决定,他这样打算,自然有他的道理。
村路上,地排车已摆开长龙阵。存农抱着鞭,耷拉腿坐在车上,大黑牛嘴上粘着水湿的麸皮,昂首阔步。青山套着大青骡,跟放风筝,想拽都拽不住,抢过一辆又一辆牛车。存兵牵着牛,他家的大黄牛两角盘在头上,像扎个麻花辫,月兰坐在大绳和木头杠子中间。存银家瘦光光的小牛春上刚学了活,拉辆大轱辘车,晃荡荡,晃荡荡,半截粗壮的绳头游蛇一般地拖在车后面,扫起阵阵尘雾。
存国开拖拉机“突突”着欢实地跑,哧哧的冒着气,像是放出连串的屁,旁边人都快闪开给他让路。存蛰开拖拉机有些耀武扬威,他今年刚上了收割机,一路绝尘,惹来人们的斜眼和暗骂;看你能牛天上。
存匾家没养牲口,只推着辆铁车,一柄镰刀横叉着,只是低着头走路,满腹心事。刘瓜出村时,麦地里早满了人,路上倒松散不少。只见他套着头比蚂蚱大不多少的叫驴,二花脸,毛咕嘟的,总是笑眯眯的奸臣样。刘瓜使劲扬鞭子,小驴腿轻脚快,“嘚嘚”地欢跑着,小木头车能飘起来。刘瓜笑脸如花,不是去割麦,倒像是去相亲。黑蛾骑着车子出现在路上,穿着大花白底的连衣裙,带着凉帽,戴着手套。没带任何的麦收工具,只是不紧不慢地走。骑到河堤,跳下车,从路边捡起小把洒落的麦穗,扭扭的上了河堤,隐没在扯天漫地的麦海中。
存国跳进麦地,抓起麦子,锋利的镰刃弹在硬挺的麦秸杆子上,发出“铮铮”的声响,像四处溅跳的火花。麦棵揽在他大手里,硕大坚实的麦穗子沉沉甸甸,尖锐的麦芒扎着他粗壮的手腕。感到似曾相识的亲近,重新唤醒了过去麦收时遗留的记忆。
他贪婪的呼吸着浓郁而收敛的麦香,只要闻到这种气息,他就仿佛捕捉到庄稼优越的质感。他喜欢这种收获带来的快慰,他觉得庄稼的一生都是美好的,尤其长在地里的庄稼,比收藏在容器里的粮食更能唤起人们这种清晰的情感。
麦子,总是令人高看一眼的庄稼。其他粮食也能慰藉辘辘的饥肠,但白花花的面粉,带给唇齿和胃肠总是种温婉细腻的享受。
陈爱君直起腰,抽出把高挑的麦棵子,匀分为二,把麦穗交叉一扭,两把麦就绞在一起,再把割下的麦子拦腰捆扎。今年的第一个麦捆就完成了。她做这些轻巧而麻利,开始还是有点手生,要不了几个,熟稔重新回归到她的双手里来。她像挽着花扣一般,麦捆就均匀的留在她身后麦茬地上。
太阳出来,早晨那些敷衍的凉意不堪一击。
叫天子在碧蓝的晴空深处“唧唧”地欢唱,抬头寻索,只有辨不清的茫茫蔚蓝。阳光很快硬起来,脸上的汗直往下淌,两眼像被盐水煮了一样,酸胀难受。更要命的是,那些麦芒,被太阳一晒,都扎开了,扎在裸露的皮肤和脸上,被汗一侵,火辣辣的痛,毛刺刺的痒,真是难受。
谁说劳动是美好的?纯粹他娘地放屁!扯淡!
大强被落在后面,手像火钳,麻刺刺。脸上的汗连绵不绝,刚擦了这边,另一边又淌下来,让人心绪烦恼。胳膊和后背像爬了痒痒虫,挠完这边,那边又痒起来。他只好一扭一扭地肘着身子蹭,不解恨,干脆把镰柄伸进去使劲捅,要捅成血肉模糊才过瘾。此时的他,感到浑身上下,每个汗毛孔都溢满让人欲哭无泪的别扭筋。
三青感到胳膊胀胀的痛,这还能忍受。要命的是腰,醋缸里泡过一样,发麻,发木,痛的拉拉扯扯,找不到地场。最后简直是满山遍野,不管不顾,就跟被截断般难受。
“大强,你还不快割。”刘兰英大声在叫嚷。
“嗯!我知道了,知道了。”大强不耐烦地回答。
“你有那本事,跟二强学学,考个大学,脱离了庄户地,就不要受这些洋罪啦。你不是没那些命!”刘兰英气咻咻的话,像盆凉水泼过来。受到刺激,本来大强还想撵上来,这回彻底摊在地上。
刘兰英的话惹得两家人都抬起腰来。陈爱君抹去汗,回头看看。三青提了水来,存国“咕咕”地灌,喉结像个上蹿下跳的小鼠,三青就笑。喝完又点上烟。陈爱君擦擦壶嘴,也仰头灌起来,然后大口地喘气。存样也过来点上烟,回头看大强,扭头无话。
“你等待的人一定要回来,等到那燕儿回归春暖花开——
“大强又唱歌,大强心头里闷呢。”三青说。
刘兰英说:“他一干活就苦闷......”
劳累,把庄稼人的慷慨解救出来。饥饿和酷热的轮番折磨让人丧失节制,村上的买卖这时节最旺相。
卖肉的老庄扯着长生叫:卖肉唻,卖肉啦,骑着车飞跑。刘兰英出门时,老庄已经蹿到街口,刘兰英就叫:“跑的这样急,抢命去呀。”老庄折回车,笑着说:“抢钱,哪有功夫抢命。”卖虾皮地蹲在树荫下抽烟,看到收麦的人回家,他拿脚将烟屁股使劲一捻,也开始叫卖。
存金家小铺里更是人进人出,络绎不绝。
刘密走过来,伸头在货架上看半天,最后只要个小鸡背,小包花生米,一瓶老白。杏芬悄声小气地说:“你家里人那么多,这点东西怎么够吃啊?起码要两个鸡背。”刘密还在犹豫,杏芬自作主张的将两个“滋滋”冒油的鸡背称好递过来。
存兵裹挟着股匪气,日子都过不下去的架势,疾步跨进来,也不看货架,背书似地说:“烟、鸡背、啤酒。”杏芬忙着把这些东西拿到柜台上,存兵胳膊一扫,拿上东西往外走。杏芬拿眼追着他,存兵回头,丢下“记账”两字。
存宾来时,把张卷曲着的百元大钞抛在案子上,“哗哗”地说出连串的东西,话音未落,这些东西已经堆在案上。存宾眨眨眼皮,收了杏芬找的零钱出门。
“买盒烟,来盒烟。”声音后面,存放紧跟走进来,却拿了这盒咂咂嘴,又拿了那种瞅瞅。杏芬脸上就添了些厌烦的神色。存放身后两小孩抢过来要买冰糕,杏芬就先去接钱,取冰糕递过去,嘴上说:“拿好了。”
存社正往里走,被急着往外蹿的小孩撞到,冰糕掉落地上。杏芬叫道:“慢点,慢点。”存放看到存社进来,对他说:“你来盒红将,这烟劲大。”说完,也不等存社表态,径自打开来,捏起根夹在耳朵上,又叼根点着,眯眯着眼笑。
存社大叫道:“不要不要。自己的烟不抽,就爱占便宜。”
“你还在乎这几个小钱。是不是?大老板。”存放一脸坏笑,“不要不中,都替你开包啦。嘿嘿。”存放说着将红将硬塞给他,迈着小欢步一溜烟走掉。
存社就不情愿地摸出钱,气鼓着眼对杏芬说:“真是狗欢抢屎吃,看来没累着个鳖蛋。”
寡妇王爱贞手里拉着他的孩子走进来。
头年,她的男人刚得病去世。眼前的她身上衣衫清素,头发花白多半,黑瘦的脸上,只剩下双大眼睛,眼角堆满皱纹。王爱贞伸出粗糙的大手,把瓶子和碗放柜台上,说:“打酱油,顺带着给来几块豆腐乳。”
杏芬忙去袋子中摸出小抓糖块给孩子吃,小孩瞪着双澄明的大眼,急急往王爱贞身后躲。“你大娘给你糖,你就拿着吧。”王爱贞道。孩子还是没接,王爱贞就替他收着。
杏芬打完酱油说:“这孩子长的真好。”王爱贞叹口气说:“哎!长得好管啥用,命不强。”存金家也叹气说:“不愁,很快就中用啦。”都还想说点什么,刘密的老婆随后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