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斗棋
作品名称:庄稼 作者:庄稼汉子 发布时间:2015-01-08 20:53:48 字数:3351
天气暖暖酥酥,南园上的桃花、梨花也赶趟子似的铺排开,绯红套着雪白。河沟里,池塘里开始飘扬出青蛙的鸣唱,清凉而弹性。有些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在地里“啊呕”地叫着。蹲下身,都能听到麦子“啪啪”地拔节声。
村上又来了铁匠。是师徒两人,每年都会来村里,春秋各一次,准时的如掐了秒表。村上的人围过去看,真是变化的快,才几个月未见面。师傅今年老的很明显,徒弟更加敦实,肩宽厚胸,嘴唇上添一层乌黑的茸毛,笑起来像头小熊。
听到街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村人都知道该春忙了。翻拣出断裂锈蚀或不顺手的铁家什,送去整修。师徒两人干活,顺带着也给周围的人家烧热水。
存社的闺女小翠子就提着壶来,却撵着小徒弟动,眼睛里就漾满别样的东西,老半天也不说话。
徒弟把风箱拉得“呼哒,呼哒,呼哒哒”响。红松松的火苗从黑煤块缝里蹿出来,在高处翻卷,像一个脚不沾地的跳舞者。停了风箱,又粗粗地堆在那里。师傅拿火钳夹出烧红的铁器,枕在铁砧子上,右手握着小锤“哐、哐、哐。”徒弟随着小锤的节点,抡圆了大锤,“亢-亢-亢”的起落,火星四处飞溅。然后就在水里淬火,“吱吱啦啦”的连串响,飘起乳白的水雾。
徒弟的大锤就总是找不到节点,师傅顺着徒弟的眼神看过去,就落到小翠子身上。中间休息,对徒弟说:“再往后眼里要有活,心别那么散。”
徒弟没吱声,嘴角撇撇,拿眼就望向远处。
羊倌赶着羊群走过来,吃了好几个月的干草,现在终于可以啃到青草树叶,跟赶着群饿鬼似的。老远就听到“咩咩”“索索”的声响,卷着路上尘土飞扬,留下一溜臊臊的膻气和圆丢丢粪球。
正在浇水的存农看到羊群朝自家的菜园涌来,忙丢下水桶,站在地头上,拿掀铲起土扬去。羊群受了恫吓,纷纷跑着往另边挤。
对面的麦地登时就被羊群占领了,羊倌面无表情,紧走几步把羊群赶到前面的春地里去了。有只不识时务的羊,粘着满身肮脏的浑黄粪泥,伸着头来啃存农家的菠菜。存农把掀一抖,骂道:“滚,再祸害人就宰了你。”说着使劲剜了羊倌几眼。羊倌像什么没听见,把羊赶走。
存工倒背着手,掐着把韭菜走过来。对存农说:“最他妈的看伤了羊这东西,假干净不说,那叫声跟死孩子叫娘一样。听了连跳井的心都有了。”
存农被存工这句夸张的话逗得咧嘴直笑。走到存国家门口,两人站住说话,存国问存农今年准备种点什么。存农说准备种些辣椒,北边那亩半种些白杨树苗子。
存国听存农说要种树苗,疑惑地问:“这恐怕要有销路才敢种吧,树苗又不是庄稼,烧火是个贵的。”
存农信心满满地说:“听说南面乡镇去年种的,发了大财呢!现在城里搞绿化,树苗缺口大着呢。”
存社骑着三轮车子朝着他们摆手,存农说:“老三又去城里发财去啦。”
“指着拾破烂能发家?我不信,要饭几个要富的?”存工说。
“你别看不起要饭的,听说南方有个要饭的,都开着奥迪轿车。”存农说。
存国笑着说:“如今世道真变了,越是些蹊跷营生,越来钱快呢。”
春忙开始,拱着肩胛的牛拖着沉缓的木犁向前,泛着油星的黑土地上,垄沟就笔直的蜿蜒到远处。在沟子里灌水,把催芽的花籽种在湿土里,这叫包水包。旱天,这样的种植方式能最大限度的保证拿到全苗。
种上棉花,接着下了场透雨。庄稼人放了假。刘兰英又和大强怄气,坐在檐下闷呆呆地洗衣裳。大强早早被刘兰英吵醒,睡懒觉的计划泡汤,赌气找赵清堂喝水去了。卖肉的老庄今天的肉剩了零散的几块。
关于老庄在村上卖肉,还有段精彩的故事。
存宾原来就是村上的杀猪户。几年下来,日子在村里就过成上游,村人就心里不受用。都在一个村住着,你整天剥削我们啊!开始疏远他,造他谣,支撑半年就垮了台。
望人穷,可又不能没肉吃。俗话说的好,外来和尚经好念,南村上老庄和西村上老单就来占了市场。
老庄和老单明着井水不犯河水,暗底下较着劲呢!
老庄对买他肉的人说老单的坏话。老单呢?也是暗里藏针地编派老庄。村上人暗自对比,就发现老庄和老单各有优劣。老庄走的是亲民路线,南庄北庄隔着半里路,两村就像一个村,人员来往紧密,攀亲扯故,人情就格外熟络。
老单也知道自己的劣势,东村西村,亲戚也不少。事就出在中间夹着条河,就是这条河把两村明明白白给隔断,隔出生分,两村人就感到不亲。老单不在人气上跟老庄争高低,在肉的质量上下功夫,村上人也买老单的帐。
村上人气最旺的地方是存金家小铺。做买卖的和村上的闲人都愿意来这里扎堆。存金贴着铺子外墙搭个简陋棚子,摆上象棋。
存云是个臭棋篓子,别看他长的小,黑瘦干巴,却是个大响巴。正见他涨红着脸,鼓着眼,脖子上暴跳着如蚯蚓般的青筋,吆喝声如天上滚过的雷阵,震得对手召才耳朵眼子打哆嗦。
召才也是个老犟种,都叫他杠子头。此时只见他,撇着嘴叫道:“哎呀个娘,你就不能小点声,要出人命?”
这样的两臭棋篓子凑到块,都认为自己明白得天下无双,结果就下成两摊糊涂。
看客存兵早就等了半天,存云赖着不走,都佯装帮他,结果又输了。存云万般无奈的把棋子一掼,摇着头说是大家伙帮着赖他。存兵就痴痴地笑,其余人就赶着起哄。
正闹着,召才的闺女出现在街口,嘴唇似乎嘟着没动,又似乎微微的动过。总之,这小闺女往这一站,召才就乖乖地缩着脖子往家走去。
一个走,也就都走散去。最后光剩了老庄和老单这对外来户。
老庄带着询问的口气对老单说:“来一盘?”
老单扭头看看,说:“来盘也中。”
“这样干磨爪没意思。不如这样,咱们今天谁要是输了棋,以后就别在到这村上卖肉吧!”老庄轻巧地说。
听话听音,老庄语气听着轻如棉,可里面藏着针呢。车多碍路,这是要拿在村上的卖肉权赌一把。老单浅淡一笑,手上做出个请走棋的姿势,算是默许了。
当顶炮,把马跳……
两人看似轻松,可心里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老庄眼盯棋子,手捏下巴,要把个棋盘瞧出火来的架势,卷烟在手,火机差点烧了腮帮。
老单每走步寻思半天,小心翼翼。老庄就说:“你这是下棋还是相面呀!要走到天黑?”老单被催,装着不急,说:“相棋相棋,还早哩。”腋下就汗湿了,把褂子扣都松了。
杀得天昏地暗那是夸张。可杀得难分难解确属事实。
紧要关头,老庄看准步绝世好棋,眼就瓷在那里不动。暗想:只要你老单走了另外的棋步,败局将不可挽回。嘴上却说:“老单你这人真面,磨蹭啥呀?急死人不。”老单也猜到老庄在搞阴谋诡计,他这是想打乱自己阵脚。偏要稳住心思,聚集精神。
存金忙完,端着茶杯坐过来,看两人面红耳赤的样,心里觉得好笑,这两人真较真。
往棋盘上看,笑嘻嘻着说:“老单赢了吗。”老庄就点点棋盘边上有句:观棋不语真君子。存金就噤了声。
灵人无需细言,老单被存金这话一点,就看出门道。哈!转了个方向,老庄措手不及,结果自己却败下阵来,气的甩身而走。老单赢下村上的卖肉权。
老庄窝囊透了,回家喝酒发疯。
老庄不来,他儿子却来了。儿子前脚来,老庄后脚也进了村,在村口上支个马扎笑咪咪地坐着,儿子动手,肉还是在老庄的眼皮底下卖净了。
村上人就打趣他说,老庄,你不是输棋了吗?老庄嘻嘻笑,不答话,问急了,嗡声说:“那不要紧,我儿子总没输吧!”这样维持些日子。人算不如天算,老单下午去北丘上抓猪还好好的,回来道是肚子痛,一头攮炕上就咽了气。
老单完蛋,小单接了他的班。老庄又大摇大摆来村上卖肉,街头巷尾又响起他粗嗓门地吆喝,示威一样。人们还是打趣他,老庄就嘿嘿着说,我输给老单,又没有输给他儿。
村上人这回只有嗤着鼻息笑说,你真是竿子倒了不沾泥。
换豆腐的老任敲着梆子,白桃端着盆子出来换豆腐,老任就嫌她家的豆子秕。“换大米-小米-花生米-来”,街上飘扬开“三米”嘹亮悠长地吆喝声,黑蝶飘飘地走出来,抓着大米说小米,又捏着小米说花生米。丢几个在嘴里,只是喊麻抖擞的。
大树后面人影一闪,刘堂的老婆。她刚从存金小铺里称来桃酥,几大口就吞咽下多半个,腮帮子撑得鼓囊囊,骨碌着枯黄的眼皮往胡同口望。
看到她满脸灰垢的小孩邋遢着鞋走过来,忙将未吃完的桃酥塞进裤兜,抹抹嘴,迎上去。
杏芬在里间炕上数钱。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五元……伸开平展,压在本书里。再把压平整的清点明白,一摞一摞的系好。又对存金说话,存金半句也没进耳,像尊泥塑。
要是有人进来买烟,身子和手在原处没动,烟却落在案子上,半丝半毫都不差。买烟的人就说,存金你能干哩,变魔术呢!存金收了钱,依旧坐着不动,买烟人顺着他的眼神望出去,看到那棵大槐树。
大树正笼在如烟的水气中,树杆上的水往下流,一只青绿的虫子往上爬,如拱形折尺,打开合上,打开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