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踹不死的孩子

　　40踹不死的孩子
　　
　　八十一一声怒吼，所有的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他们齐刷刷地把目光聚集在草儿身上。草儿的脸，刹那间滚烫。
　　她低下头，看着脚下雪白的冰面，心里委屈极了。大家明明都在喊叫打闹，大哥咋就提名道姓的骂自己？别人不能得罪，爷爷就能得罪吗？唉！爷爷这一病，在所有人的心里已经失去了以往的能力，已经没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得罪不得罪的，似乎已经无关紧要。若不是这样，八十一怎么能敢偷自己家的柴火呢？
　　这几天早晨草儿起来抱柴火，她都看见自己家成捆的苞米杆子被八十一给捞去了，雪地上有拖捞的痕迹，还有延伸到他家零零星星的苞米叶子。草儿当时看见这些，心里就哇凉哇凉的，跟爷爷说，爷爷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爷爷病了，一切都不同了，他已经没有能力去阻止别人作恶。
　　如今，自己的大哥都欺负到家里来，大哥是谁啊，他可是在没有地方住的时候，住在爷爷屋檐下，没有粮食吃的时候，吃着爷爷锅里饭的二大爷家亲哥呀！往后的日子，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别人也欺负到门上来呢？
　　“不是我喊的。”胆怯让草儿本能的撒谎。
　　“还学会撒谎了！我看见你喊了，你能不能长点儿脸，一个小姑娘像个野小子似的。”八十一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恶狠狠地数落着草儿。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在他帅气的国字脸上，散发出极其冰冷的寒光。
　　天色渐晚，一声声温暖的呼唤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孩子们循着“来家吃饭”的声音倏忽间散去。草儿奶奶去了，王老爷子的腿脚不好，他出不来屋子，他不能像奶奶一样那么执着的不把草儿喊来家里不罢休。草儿恋恋不舍地看着散去的伙伴们，其实她好想再玩一会，家里，那么冷清。
　　八十一四下看了看，孩子们竟然全部散去了。他上前一步，堵在草儿身前，“我在院子里都喊了好几遍别叫唤别叫唤，你一点儿不听！”
　　草儿不敢正视八十一，她看着脚下，从冰上绕到池塘边儿的雪地里，往家的方向走去，边走她边怯怯地嘟囔了一句：“她们喊，我才跟着喊的。”
　　“你不喊，他们能喊吗！”八十一紧紧跟在草儿身后，声惧厉色。
　　草儿加快了步子，用余光看着步步紧逼的八十一，紧抿着嘴不敢再说一句话。
　　“你还学会犟嘴了！我不踹死你，我都不姓王！”话音还没落，八十一的大脚就从草儿后面，猛地一下踹过来。
　　草儿，也就刚好到八十一的腰那么高，赢弱得不堪一击，她一下子就跌倒在了雪地上。一脚，一脚，又一脚……一脚翻过来，一脚又踢过去……
　　八十一那么帅气的脸，变得无比狰狞，万分恐怖！八十一的腿，在草儿翻滚着的视线里，好长！八十一的脚，残踏在草儿小小的身子上，好大！
　　八十一穿的是皮鞋，那皮鞋是他在市里挣工资的岳父出的钱买的。原本他的岳父家并不同意这门婚事，奈何小影铁了心。就这么一个闺女，他的老岳父哪能眼看着自己闺女受苦受罪，家里的钱都贴补给了小影。小影每次从市里回来，都大包小裹地带回很多东西。八十一家吃的穿的戴的，在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村子里好多小伙都羡慕八十一找了个好老丈人，看到八十一穿戴得溜光水滑，也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露出了垂涎的目光。
　　那个皮鞋底儿草儿可是第一次看到，平常日子她倒是看见过八十一稀罕巴嚓地给皮鞋擦油，草儿当时还感觉那皮鞋真好看呢。八十一穿上那双擦过鞋油的黑皮鞋，在地上跺了几下脚，草儿看着大哥的模样，心里还赞叹他的帅气了呢！如今，那双好看的皮鞋就穿在那个帅气的人脚上，当时咋就没看见那鞋底儿会是那么厚，那么结实呢？
　　草儿翻滚在八十一的脚下，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肯让自己哭出来。草儿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哭，谁叫自己不听话？谁叫自己还要犟嘴？若是自己不疯不闹不犟嘴，大哥他还能这样踢自己么？
　　地上的雪被八十一踢得漫天飞扬，草儿双手捂着脑袋，洁白的雪末顺着草儿的嘴角钻进了脖领子里，她使劲儿地缩着脖儿佝偻着身子。地上的皑皑白雪钻进了草儿的棉袄下摆，沾到了她裸露在冰天雪地里的腰上肚皮上，好凉好凉。
　　“八十一，干啥呢？走啦，上老刘家打会儿扑克去。”左老太太的孙女左老三的大女儿左兰在池塘的那边儿远远地招呼着。
　　左兰是梁老先生的孙子媳妇，她遗传了左老太太的妖冶和妩媚，但是却没有左老太太的惊艳和不可亵渎。若说左老太太是罂粟，只可远观却不可把玩，她就是罂粟成熟后熬成了块儿的大烟，让沾染上她的人，欲罢不能。
　　“哦，没干啥。这就来了！”八十一转过头，远远地看着池塘那沿儿的左兰。左兰穿着一件红袄，在洁白的雪地上比盛开的大红罂粟更加耀眼，八十一的眼神儿一下子就迷离了起来。他正了正头上的棉帽，看了看地上的草儿，抬起脚又使劲儿地踢了一下：
　　“你要是回去告诉爷，看我咋收拾你！”八十一划拉划拉腿上和鞋面子上的雪，乐颠儿乐颠儿奔着左兰的方向去了。
　　八十一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草儿伸展开四肢，仰躺在雪地里。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一大朵一大朵的雪花，它们轻轻地飘落在草儿的身上脸上，像是一双双小手，温柔地抚摸着草儿满身的伤痛。草儿闭上了眼睛，她享受着天地间的安宁。她想，真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都不再醒来。
　　迷迷糊糊中，草儿似乎看见有八个小女孩儿从天空中飞到了草儿身边，她们有的拉拉草儿的手，有的给草儿扑搂扑搂脸上身上的雪，有的招呼草儿起来一块儿玩儿。她们手里有好漂亮的各种颜色的鲜花，她们把花儿放在草儿的怀里，围着草儿唱起了歌：
　　飞来啦，飞来啦，美丽的天使小雪花。
　　为了谁，为了谁，雪花飘飘满天涯。
　　别流泪呀别伤悲，雪花陪着你，迎接春儿回。
　　擦干泪呀笑微微，春暖花儿开，草儿吐新蕊……
　　“草儿，草儿，回来吃饭啦！”王老爷子的喊声在飘雪的上空断断续续地响起来，两行清凉凉的眼泪在草儿眼角滑落。
　　草儿睁开眼睛，那八个小女孩竟然都不见了。“那八个小女孩，该是九重天上的草儿们吧？你们都回家了，草儿也该回家了。”草儿艰难地爬起来，她得回家，她不能睡在这里，否则，爷爷会担心的。草儿划拉划拉身上的雪，一瘸一拐地向着那一窗红烛走去。
　　王老爷子卧在炕上，并没有注意到草儿的异样。草儿把这些事都藏在了肚子里，她觉得爷爷已经没有力气能为她争取一些什么了，自己也该学着吞咽一些东西，也该学着长大，也该学会自己疗伤，不是吗？！
　　
　　王老爷子始终还是不愿意让草儿自己跑出去，他让草儿招呼孩子们一块儿来家玩。
　　寂寞的王老爷子偶尔也和孩子们一起打打扑克，扑克的花样玩法很多，比如打升级，打娘娘，金钩钓鱼，还有三打一，一一四。为了省点儿电字儿钱，王老爷子掐了电，仓子里蜡烛有好几箱，都是他以前的病人送的，据说那人是在蜡烛厂上班，蜡烛是厂子发的福利。
　　英子燕子大兵，成了草儿家里的常客。一圈儿孩子，围着通红通红的火盆，玩够了扑克，就埋下三五个小土豆，安安静静地听王老爷子讲故事。
　　老爷子总有说不完的故事，通红通红的三角烙铁在他的手心里，一遍一遍地按压火盆里的碳火，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讲完，土豆就熟了，香喷喷的土豆是草儿的最爱。捧着黑乎乎的小土豆，轻轻地掰开，里面就露出了黄洋洋的土豆泥，咬一口上去，那个面那个香，那是那些个冬天最好吃的食物。
　　火盆不止能烧土豆，还能烧粉条。一根粉条插进碳火里，一眨眼就膨化成弯弯曲曲的白色棉花棒。还可以烧玉米粒黄豆粒，烧这个不能用通红的碳火，火盆边儿上碳火燃尽，变成黑色的烫手的碳灰时，把苞米粒儿或者黄豆粒儿埋上一小把，一会儿工夫就能听到“啪啪啪”豆子崩裂的声音，这时，就可以扒拉着炭灰找熟了的豆子吃了。
　　这个冬天，雪很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房前屋后的雪凜子堆得老高。一座一座戴着厚厚雪帽子的土坯房，就像是从童话世界里生出来的一样。
　　守着热乎乎的火盆，吃着这些小玩意，听着老爷子或长或短或神或侠的故事，孩子们的小脸儿映着满屋橘红色的烛光，老爷子白色的胡须一上一下的颤动着，小屋里温馨极了。
　　“挂钟咋慢了两分钟？”草儿二大爷王老二好几天没来了，这次来，手脖子上竟然多了一块表。他有点显摆似的抹索着表蒙子，看了看北墙上的挂钟，又推了推耳朵上别着的铅笔。
　　“没慢，前天还对点儿了，和小广播里的北京时间一样。”草儿从书上移开眼睛，看了看门框上边的小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