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世(二十七)
作品名称:毫无优势 作者:曲新同 发布时间:2015-01-04 15:44:53 字数:4927
我总感觉有些事情做得不对,或者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做,每当我听到我的祖母的声音的时候。我感觉我们这一家人很对不起她。她现在依然保持旺盛的精力,一个人料理自己的整个屋子和一个大庭院,她依然还能自己一个人把扶手椅搬到楼上去,而且她还照料着我的老姨奶奶,然而她需要的更多——更多的关照爱护,更多的顺从敬重,她所得到的远远不够。
“啊呀,我昨天晚上一直坐着等他,可他却没有来。”
“放心吧今天晚上他必定会来的。”我不想花很多的时间跟她说话,因为我正在准备我的十三年级期末考试,我的整个前程就靠这一锤子买卖了。(即便是到了如今,在这样一个凉爽而靓丽的春日的夜晚,树木上鲜嫩的绿叶刚刚发出,我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内心之中那份蠢蠢欲动的期盼之情,都与这个早已过去多年的重大事件有关,那份欲望的渴盼被激起,像一片春风中颤动不已的绿叶在迎风招展一般。)
我告诉了我的母亲这个电话的内容,只听她说道,“哦,那你最好是骑自行车去提醒一下你的父亲,否则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每当她处理与我的祖母有关的争议之时,我的母亲就会高兴的不得了,好像她又挽回了一些她在我们这个家庭中的职能与重要性一样。她此时已经患了严重的帕金森综合症。此前一段时间已经有诸多症状让她有不起之色,而直到最近才被诊断并下了不治通知书。病情的发展一步一步引起她不得不重视。她现在再也不能行走不能进食甚至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谈话了——她的整个身体越来越僵直而不受自己控制了。但是她还有很长一段岁月要活下去。
当她像这样谈起与我的祖母有关之事时——当她说起任何情况以表示她还认识某人,甚至提到这个家中的一些工作表明她意识还存在时,我就感觉自己的内心为她而暂时软化了。然而当她谈话的最终总要归到自己身上,正如这一次也是这么做的(而这使我感到极度悲伤),我的心就又硬了起来,愤怒于她的主动退缩,厌恶于她的自我沉醉,这对我来说是不可容忍的,这根本不像是一个母亲该做的。
自从我的父亲在玻璃厂那里工作两年多以来我从没去过那里,我也不知道到哪儿能找到他。像我这般大年纪的女孩子们从不到男人们工作的地方去转悠。如果她们这么做的话,如果她们有人独自去做长途散步,沿着铁道线或者顺着河边,或者要是她们有人独自骑着自行车走在乡村大道上(后面这两样我都做过),那么有时人们就会说她们是应约而往的。
无论如何,我对我父亲在玻璃厂的工作并不怎样感兴趣。我也从没期盼着农场上养狐狸能让我们富有起来,但是至少这让我们能有独一无二之感而且可以自给自足。当我想到我的父亲在玻璃厂里工作之时,我就感觉他是遭受了灭顶的打击和失败。我的母亲同时也是这么感觉的。你的父亲去做那样的工作真是屈才了,她会如此伤心欲绝地说。但是我不但不同意她的说法还会与她争论上一番,暗含之意是她不甘心做一个平常工人的妻子,挖苦指责她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势利眼小人。
而最让我的母亲感到伤心欲绝的一件事情是,她收到玻璃厂送来的圣诞节礼物,一篮子水果、坚果还有糖果。她难能忍受接纳馈赠,接受别人的分发派送,而不是自己这样的行为,只要是这一类的事情发生她就受不了,记得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不得不把一篮子东西放到车上,按她的指定一路开车去找一个家庭作为合适的接受方了事。到了下一个圣诞节的时候她在这个家庭中的权威已经减弱了许多,我就不服从命令而执意打开了这个篮子,并声称我们也需要得到与别人同样的待遇。她在我强词夺理的情状之下竟然委屈地掉下了眼泪,就在这样的情势之中我终于吃到了巧克力,吃到的却是不知放了多久而且生硬发脆都变成灰色了的巧克力。
我在整座玻璃厂的建筑里看不到任何灯光。窗户的内部全都漆成蓝色——也许是一点灯光都透不出来的缘故。办公室是一所很老旧的砖房,坐落于很长的主体建筑的末端,从那儿我能看到一点光亮从百叶窗中照射出来,由此我认为肯定是某位管理者或者办公室成员正在加班加点。如果我上前去敲门的话也许他们能告诉我我的父亲在什么地方。可是当我透过门户上的一扇小窗看进去的时候见到的却正是我的父亲在那里面。他是独自一人在那儿,而且正在使劲擦洗着地板。
我并不晓得像这样每个晚间擦洗办公室的地板也是守夜人的职责其中一项。(这并非是说我的父亲执意对此噤口不言——只是可能我并不上心听这样的事。)我感到极其震惊,因为我之前从未见过他干这一类的活儿。这是家务活儿。可现在我的母亲病倒在床,像这一类的活儿自然就成了我的义务。他也根本就没有干这些活的时间。除此之外,还有男人的活与女人的活之别。我完全相信这个,而且每个我所认识的人也都相信这个。
我父亲的刷洗设备非常不同于家庭中任何人所用的工具。他把两只大水桶放在一个架子上,这个架子带轮子可以来回拉动,而且两边钩子上各挂着拖布刷子等物。他使劲地刷洗着看着很卖力气——这可不是故意做给谁看的样子,而是真正像家庭妇女一样富有节奏感。他的自我感觉看上去也是很好。
他停下手上的活儿走过来打开门闩让我进屋去。
当他看到是我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家里没出什么事吧,是吗?”
我回答说没有,这样他就放松了下来。“我还以为是汤姆来了呢。”
汤姆是这家工厂的主管。这里所有的人都称呼他的父姓。
“那好了。你今晚是来看一看我到底怎么样的吧?”
我就把这个口信传达给他,只见他轻轻摇了下脑袋。
“我知道。我忘了。”
我坐在一张桌子的一角,把两条腿抬起来不要影响他干活。他说他几乎就快完工了,如果我想等下去的话,过一会儿他会领着我参观一下整座工厂。我说我愿意等一会儿。
我之所以说他在这儿感觉看着很不错,并不意味着他在家中就不是很好,并不是说他有些脾气坏而易怒。然而现在他所表现出来的快活表情如果是在家中的话就会显得有些不合适了。似乎实际上,好像他在这儿已经卸去了千斤重担的感觉。
当他满意地干完了擦洗地板的工作之后,他就把拖布挂在架子一侧的钩子上,然后拉动着他的设备沿着一条倾斜的走道顺坡而下,这里连接着从办公室到主体建筑的路。他打开一扇门,门上有一个标牌。
守夜人。
“这里是我的领地。”
他把两只大桶里的水都倒进一个铁皮池子之中,接着又倒了些水涮了涮两只水桶再次倒空,然后刷拉刷拉把铁皮池子也清洗干净。在铁皮池子上方的一个架子上,在那些橡皮管保险丝以及各样工具和拆卸下来的窗玻璃之中放着他的手提饭盒,每天从学校放学回家我首先要把它打理好装满饭食。我还要把保温杯里装上浓酽的黑茶,把它连同一些抹着黄油果酱的糠麸小松饼,如果有的话再加一个馅饼,另加三个厚厚地夹着炸肉以及番茄酱的三明治,把它们都放进这个手提小饭桶之中。这些所谓煎肉都是来自农家根本算不上是肉的肉头把脑,也是你所能买到的最便宜的肉了。
他在前面一路引领着我进入主体建筑之中。这里面亮着的灯光就像昏暗的街灯一样——就是说,它们的灯光洒下在这条走道的交接处,但是却并没有照亮整座建筑的内部,因为这座建筑里面简直太大太高了,以致我感觉像是走进了一座树木密布的丛林当中一样,甚至像进入了一座有着各样建筑高可齐天的城镇里。我的父亲又扭亮了一些灯光,眼前景象好似缩小了一点。现在你可以看清楚周围都是砖墙,内部熏得乌黑,窗玻璃上不但被上了漆而且都罩着黑乎乎的铁丝网。在这条走廊的两面都是一摞一摞的大箱子,连在一起要高过我的头顶,以及精心制作、整齐划一的一些金属盘子之类。
我们又来到一个开阔之处,地面上都是一堆一堆的金属块,全都毁损得不成样子像是树瘤以及藤壶等状貌。
“全都是些模具,”只听我的父亲说道。“还没来得及清理它们。他们要把它们放进一个叫作铸件喷洗器的装置之中,里面喷出强水流来加以清理,就会洗掉上面沾着的邋遢东西了。”
接着又见一大堆黑灰,或者说黑色的细沙。
“这些看上去像是煤灰,可是你知道它们叫什么吗?绿砂。”
“绿砂?”
“就是用它们来做压模的。这些砂子里含有黏合成分在里面,就像黏土一样。或者有时候也加一些亚麻籽油进去。你对这里的一切是否感兴趣呢?”
我回答说是的,部分是出于自豪的缘故。我并不想让自己看着像一个傻乎乎没头脑的姑娘。而且我的确感兴趣,却并非是对眼前的这一切,我的父亲正在给我提供特别的解说,一般来说情形应该如此——而是那份愁云惨雾般的气氛,口空气当中飘浮着细小的粉尘,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犹如在整个这块国土上其余的地方别无二致,在每一座城镇或者城市当中。这些地方的窗户都被上了漆。你开着车或者坐火车经过它们时根本不会想到它们之中正在进行着什么。它们里面所发生的事情要占去大多数人们整个的一生。一场没有终止的一次再一次耗费人的精力的程序,一个人生耗费的漫长过程。
“在这里就像身处一座坟墓当中,”我的父亲开口说道,好像他猜出了此时此刻我心中的某些想法一样。
然而他的意思之中却是另有所指。
“与白天的情形做个对比。那个时候可是热火朝天,那个情景你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力劝大家都要戴耳塞,可是大家都根本不听。”
“为何不听?”
“我不知道。太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了。他们也不肯穿防火围裙。你看这儿。这就是他们叫作圆形屋顶的。”
这是一根非常粗大的黑色管道,而在它的顶部的确有一个圆顶状物。他指给我看他们在哪儿生火,还有那把长柄大勺,他们就是用它来舀起来融化的铁水,然后倒进模具里去。他又指给我看一些大铁块,像一些巨大无比粗而壮的肢干,告诉我说铸件当中中空的地方就是按照这样的形状。铸件里面中间的模子,就是说凝固之后的形状。他告诉我这一切时神态语气之中悠长而满足的样子,好像他的这番解说让自己感到一份发自内心的愉悦感。
我们转过一个角落碰见两位正在工作的工人,他们身上脱得几乎只剩下长裤和汗衫。
“你看这是两位正在辛苦工作的伙计,”我的父亲说道。“你认识不这是佛尔戈?你认识这是乔尔迪不?”
他们两个我的确都认识,或至少我知道他们两位都是什么人。乔尔迪.霍尔给人送面包,但是到了夜间不得不到玻璃厂工作,因为他有如此之多的孩子而需要挣点外快。也有一个开玩笑的传闻说是他的妻子让他出来工作是为了离得他远远的。佛尔戈是一位你经常可以在镇上见到的年轻人。他搞姑娘们搞不到手因为脸上有个大粉瘤。
“她算是见到我们这些伙计们工作的详情了,”只听我的父亲说道,他这是在幽默地替众人打圆场。语气中不但是为我向他们致歉,也是让他们对我表示同样之意——稍微有点歉意大家就都过得去了。这是他为人处事的风格。
两个人正在一起认真配合密切地工作着,一同使用一根很长很粗的大铁钩子,挑起木箱中砂子里面的一个沉重的铸件来。
“依然烫得不行,”我的父亲说。“这是今天刚铸成的。现在他们要处理好铸件上的砂子,然后准备进行第二次铸造。接着再处理下一件。这是计件工作,你知道吧。按照铸件的数目来定工薪。”
一边说着我们就走开了。
“他们两个在一起工作有好长时间了,”他说。“他们总是像这样一起工作。我做同样的工作却是独自一个人。他们在这儿需要干的都是些最为劳累的活儿。我花了很长的时间这才适应过来,但是现在我已经觉得不怎么难做了。”
那天晚间我所见到的一切过后不久就都消失不可见了。那个大圆型屋顶,那个手提的长柄勺,以及那要命的粉尘。(那真的可是致命的——在城镇之中,在小而整齐的家屋门廊前,总有那么几位面色焦黄,面显痛苦而沉默不言的男子,坐在那儿呼吸新鲜空气。每个人都明白也能接受这个现实,他们正在因玻璃厂病而将要死去,粉尘正在一点一点吞噬着他们的肺。)许多特殊的技艺以及特有的危险也将要逐渐消失不见。许许多多每天每日面临的危险在消失,连同许多因此而起的胆大妄为的自豪感,还有许多侥幸中的心灵手巧以及即兴发挥。我所眼见的这些操作程序或许更接近于中世纪而不是更靠近今天。
而且我想象着工作在玻璃厂中的工人们独有的特点正在改变,正如这项工作的流程正在发生着改变一样。他们会变得不那么有别于工作在别的工厂里的工人,或者不再不同于从事铸造车间工作以外的工种。直到现在我正在此讲述的这个时代,他们似乎依然是比别的工人们更强壮更粗豪一些;然而他们也更有自豪感一些,由于工作更脏更累更危险而比别的工人更加自命不凡一些。他们自豪于不肯要求任何保护措施,而去从事不得不面对的冒险工作,而且在实际上,正如我的父亲所说,他们鄙视提供给他们的防护措施。他们据说甚至自豪于决不肯麻烦让工人联合会插手干预。
相反的情形是,他们经常从玻璃厂中偷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