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十章》
作品名称:在西去的军列上 作者:沧海扬沙 发布时间:2015-02-23 18:50:08 字数:20819
第九章
第二天一大早,齐有利就代表齐河镇村委会找到何家楼子村委会,说明何建功的妻子和女儿要回何家楼子安家定居。
村委会主事的人是何建功同龄的儿时好友何建文。当年何建文家贫如洗,又遇上洪灾和蝗灾颗粒无收。要不是何建功一直鼎力资助,他们全家性命难能保全。他也曾耳闻欧阳夏珍被何发家推到老沙河里淹死了。从此也再没有听到过何建功的消息。现在听说恩人的妻子还活着,激动得眼泪横流。
在商量到欧阳夏珍和夏春梅的土地时,何建文当即表示,要从公有土地中给予合理解决。关于住房问题,只有柴火园子那栋草房了。具体怎么住,听从欧阳夏珍的意见。如果不愿意和何发家一起住,就给她隔开三间房专门垒一个院子,给老地主何发家留一间屋居住就够了。
当村干部通知何发家欧阳夏珍要带着女儿回来居住时,他一下子惊呆了。等了很久很久他才喃喃地说:“我听从政府地……”
但何发家话还没说完,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何建文看着躺在地上翻白眼的何发家不知所措,忙叫来几个年轻人,把他抬上担架送了县医院。
欧阳夏珍选择了与何发家一起生活的道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丈夫的亲爹,女儿的亲爷爷。在女儿的身上流淌的是他们何家的血脉。他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谁一辈子没做过错事?老记着那些错事不放,心里就会树起一堵墙,把自己堵在痛苦的深渊里倍受煎熬。
忘记不愉快的过去是一种解脱,是一种幸福。喜欢幸福不喜欢痛苦,是人的天性。她认为这种选择是最明智地选择,难于面对的就是一刹那。一刹那过后烟消云散,新的生活就会充满阳光。
她领着女儿来到柴火园子,让女儿认了门后,就赶紧让她上学去了。
她一个人来到她曾经住过几年的土坯草房。院子里没人,她走进最东头的一间房,像是何发家住的。简易的床,简单的铺盖,简要的家什。但却显得零乱不整。她没多想为什么人不在。在不在是人家的自由,难道还想让人家迎接自己不成?
想到这里她自己都笑了,扭头进了第二个门。门是虚掩着的,这也是一间房。房间里摆放的是书橱和书桌。书橱书桌和枣红色的木椅子,干净得一尘不染。她知道肯定是何发家天天在擦拭的结果,她看得出他是多么的想念自己的儿子何建功。看到这里她的眼眶湿润了,回头进了第三个门。
第三个门的门不同于东边的那两个门。门是枣红色的大木门,门鼻子上挂着一把将军锁,但并没有落锁。她摘下将军锁,推开两扇大门,阳光一下射了进去。
这个房间是两间房的面积,房间里的摆设她很眼熟。全是她和何建功那次回来住过一个晚上用过的。连床上的铺盖和枕头、枕巾都一模一样。桌、椅、橱、柜都像刚刚擦拭过的一样晶亮。那把高腿长脖的油灯还在那个高挑的灯架上呆着,当时她看到这个高高在上的油灯就想笑。如今这砖铺地面还是干干净净。
她知道这是何发家在天天擦拭和打扫。他这是孤独?还是怀念?还是忏悔?不管是什么,他都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自我反省。看到这一切,她扑到那张牙床上大哭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老沙河里抱着一根大木头漂流了三百里她都没这样地哭过。是想起了和何建功在一起时的幸福往事?还是因为终于有了自己的窝?还是被眼前的一切所感动?她自己也说不清。
夏春梅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看着趴在大牙床上的母亲,高兴地说:“哇晒,真漂亮!哪来的?”说着也躺了上去,“真舒服,第一次睡这么好的床。怎么,你哭了?”
欧阳夏珍说:“娘是高兴的。宝贝闺女,难道你不高兴?”
“高兴极了!”夏春梅扭过脸对着母亲说,“坦白交代,这一套是哪来的?咋都这么高级!”
欧阳夏珍听了女儿的问话,哭的泣不成声。夏春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忙安慰母亲说:“女儿不问了还不行嘛!”
“不关女儿的事,娘是太高兴了!”欧阳夏珍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和你爹在你现在的那个教室里居住时用过的,已经整整十一年了。”
欧阳夏珍当然不会知道,也不会想到。她和何建功的这套家具,是在土改时由何建文建议给她们留下来的。理由就是何建功为穷人做的好事太多了,虽然他们夫妻现在不在,但我们不能恩将仇报。他和他爹何发家不一样,我们应该区别对待。所以,一定要把他们用过的这套家具给他们留下,放在柴火园子的草房里,由何发家负责保管。何建文的这个建议竟然得到了土改领导小组的一致同意。
夏春梅说:“咋没见爷爷?他不会是青面獠牙吧?我咋感到这么恐怖?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老地主嘞!”
欧阳夏珍说:“是啊,怎么我们来了,他没影了?说好在一起过日子的!这是咋回事?”
欧阳夏珍正要出去找人问问,何建文和几个村民抬着何发家进来了。
欧阳夏珍忙迎了上去。问:“怎么回事?出啥事了?”
何建文说:“早上我来通知他,说你们娘俩要回来住。话刚说完,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我就叫来几个人把他送了县医院。”
欧阳夏珍看了一眼躺在担架上的何发家问:“怎么没住院又回来了呢?”
何建文说:“医生说是半身不遂,左边半拉腿脚不能动弹,说话也困难。只是脑子还算清楚。我说让他住院治疗几天,他非要回来。”
欧阳夏珍着急地说:“也不能随着他呀!病成这样子不住院咋行?”
何建文把一个纸条递给欧阳夏珍,说:“往病房里抬得时候,他右手抓住门框就是不让进。问他为什么不让进,他的嘴说不清楚,大家也听不明白。后来还是医生给了一张纸,他把话写在纸上,一看才知道……”
欧阳夏珍打开纸条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兰子今天要回家,家里不能没有人!”
何建文说:“医生给开了些汤药,说是脑血管病,很难一下子治愈,就先慢慢调养呗。我们先回去,有事你一定要言语一声。”
欧阳夏珍送走了何建文等几个人,回到何发家住的小屋里。何发家躺在小床上,脸上盖着一本《白蛇传》。但眼角里的泪水,不停地从《白蛇传》那本书的下面往外流着。她不知道何发家为什么要用一本书把脸盖上。大概是不好意思面对自己,她这样想着拿来一条干毛巾,擦去了何发家脸上的泪水。
泪水在不停地流,她就在不停地擦。她怕把他盖在脸上的书碰掉,她就一只手按住书一只手擦泪。两边的枕巾都被泪水湿透了。
欧阳夏珍高声喊道:“春梅,给爷爷拿条枕巾来换上。我去做饭,你在这里看着爷爷!”
夏春梅怀着一颗恐惧的心坐在了何发家的床前。她想试着和爷爷沟通。说:“爷……爷爷……换条干枕巾枕着舒服。”
夏春梅第一次见爷爷,第一次叫爷爷,想不到会是这样子。她想端详一番爷爷的尊容,无奈脸上盖着一本《白蛇传》书。是不是传说的青面獠牙不敢见人,怕吓着我们才盖上的?当她拽出湿枕巾,塞上软茸茸的干枕巾的一霎间,《白蛇传》书从他脸上滑落到一边。
何发家慢慢睁开了吊角眼,眼睛虽然斜了,鼻子虽然歪了,但却没有挡住他的视线。他见孙女和儿子长得一模一样,也是上宽下窄的瓜子脸,也是双眼皮。当夏春梅拿着湿毛巾往外走的时候,他那只没斜的右眼睛正好看到了她的那双大脚,比她娘兰子的脚还大。
说起大脚,他就悔恨自己当年办的那件无法饶恕的傻事。当年如果不是嫌弃兰子那双大脚,今天哪会成为孤家寡人,哪会有今天的惨状。
他听到孙女回房的脚步声,忙又闭上了眼睛。但他忘了自己嘴歪眼斜的恐怖形象,没有把头扭到一边去。当春梅给他擦脸上的泪水时,发现了他传说中的狰狞面孔,吓得扔下毛巾就跑了出去。
欧阳夏珍在厨房里一边翻找着东西一边大声说:“春梅,你在家好好看着爷爷,我去给你建文叔借点白面去,给你爷爷擀点面条吃,软和……”
夏春梅拉着欧阳夏珍的衣服说:“娘,娘,你快来看啊,爷爷的脸我怕……”
欧阳夏珍被女儿拉出了厨房,来到了何发家的床前。说:“爷爷的脸有什么好怕的,白胡子老头精神着呢!”
何发家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的《白蛇传》书在左边的枕头边上敞开着,敞开的一页是白娘子的儿子许仕林哭倒雷峰塔的一章。何发家闭着眼,左眼角向下耷拉三十五度角,左嘴角向下快拉到了下颚边,鼻子好像还在脸的中间长着,但已经不是老地方。昔日的光彩形象一点儿都看不到了。
欧阳夏珍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久,见何发家两眼的泪水流个不停,就用毛巾去给他擦拭。何发家的右手一把抓住了欧阳夏珍的手,嘴里发出凡人的耳朵听不清的声音。开始她吓了一跳,像被狼一口咬住了。遂即想起他不住医院写的纸条来,赶忙让夏春梅拿来纸和笔。欧阳夏珍把纸放在《白蛇传》书本上,用两只手抓住放到何发家的面前让他写。
只见他歪歪扭扭地写了十个字:“米面油盐都在西边屋里。”
于是欧阳夏珍走到她的房间,掀开柜橱头上的布帘子一看,三平米的一个狭长空间里,放的全是白面、杂面、小米、黄豆、黑豆、绿豆和小麦、高粱、玉米等粮食。真是应有尽有,花样齐全。她没想到在自己的卧室里还有这么一个好的小粮仓。
原来在土改的时候,政府给他留的是两口人的地。土地改革刚结束,他老婆突然得病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但他还是两个人的地。他就把节余下的粮食除换些钱来花用外,就都储存了起来。想着有一天儿子原谅了自己,带着儿媳和孙子回来,也不至于无米下锅,才储备了这些粮食。他没想到回来的会是被他逼的跳了老沙河的兰子和她生的孙女。
齐放和夏春梅小学升高小考试的那两天,正赶上连阴雨和齐有利去县里开三天会不在家。欧阳夏珍怕他睡过了时间、吃不上饭、耽误了考试,就让他到柴火园子来住。他打心眼里想来,他打心眼里想住下不走。这样他就能和夏春梅天天在一起复习写作业了。
但他见欧阳夏珍一个女人种着四个人的地,还要伺候瘫痪在床的公公何发家,不忍心给她添麻烦,说什么都不肯来。最后还是欧阳夏珍略施小计才把他诓到家来。
欧阳夏珍说:“春梅,到学校告诉齐放,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让他把他家的破烂衣服送来,趁下雨天地里不能干活,我给他们缝补缝补。”
夏春梅背着书包边走边说:“知道了!”
下午雨停了,但云彩还很厚。齐放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装有几件单衣的烂包袱,跟在春梅后面走进了柴火园子。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了,但住在柴火园子还是第一次。
欧阳夏珍说:“今天就住这儿了,别不好意思。明天考试下雨咱也不怕了。你就睡在春梅她爸的书房里,好吗?”
齐放高兴地说:“谢谢姑,这里太好了!”
晚上,欧阳夏珍母女和齐放三个人,围坐在西边屋里的小餐桌上吃饭。
欧阳夏珍突然说:“齐放,给你爹好好谈谈,让他给你找个妈。老是你们爷俩过也不是个法!家里没有女人可不算个家。”
齐放说:“谈过,还不是一次,没用。老爹要求的条件太高,难找!”
欧阳夏珍问:“都啥条件这么高?”
齐放看了看欧阳夏珍没有回答。
欧阳夏珍说:“你倒说呀,说不定姑还能帮上忙呢?”
齐放吞吞吐吐地说:“爹说,爹说……我看还是不说的好。”
欧阳夏珍把碗往桌上一放,说:“你这孩子以前不这样,今天说个话恁费劲,你要急死我呀?快说!”
齐放看着欧阳夏珍说:“你可不准生气呀?”
欧阳夏珍说:“越说越不沾边,你爹找对象我生哪门子气?”
齐放说:“那我可就说了?”
欧阳夏珍说:“说,我倒要听听他的条件有多高?”
齐放低着头说:“我爹说非姑这样的女人不娶!”
夏春梅笑着说:“你不是说有办法帮嘛,那就帮帮吧!”
欧阳夏珍不好意思地说:“他这是啥条件?一定是喝多了,昏了头,说胡话!哪有这条件?”
齐放说:“不信的话,姑可以亲口问问我爹。”
欧阳夏珍说:“我问他这干什么,吃饱撑的!”
齐放说:“其实我也很想叫你一声妈,做梦都想叫。”
欧阳夏珍说:“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欠揍,尽说浑话。我有春梅她爹,和你爹根本不可能!”
夏春梅说:“你整天把我爹挂在嘴上,他在哪里?我不想要那个虚幻渺茫的爹,我想有一个疼我爱我的实实在在的爹……”
欧阳夏珍说:“不管你爹在那里,他都是你亲爹。这不是想要不想要的问题!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吃完饭好好复习,争取明天考个好成绩。”
一个星期后,高小考试的成绩公布了,就贴在何家楼子完全小学外面的砖墙上。第一名是夏春梅,第二名是齐放。欧阳夏珍为了庆贺孩子们的好成绩,专门到集市上买了一斤肥猪肉,炒了四个荤菜来犒劳她们。
欧阳夏珍自打进了柴火园子安顿下来以后,何建文也因送何发家去城里看病被说成“阶级立场不坚定”而被改任村委副职。欧阳夏珍母女的坎坷人生也从这里开始。
欧阳夏珍除了要干农活,还要伺候瘫卧在床的何发家外,还要天天代替何发家去村委会做思想改造回报。何发家不能动也不能说,实际上就是她天天在做思想改造回报。怎样回报,她天天都要把词编好。尽量做到天天不重复,认识有深度,争取一次过关。免得难堪,免得浪费时间。
她还要不厌其烦的跑县民政局打听烈士的信息。这是她获取何建功消息的唯一渠道。她坚信只要民政局的烈士名单上没有何建功的名字,他就一定还活着。这是她从死人堆里找活着的人,这是她的排除法战略。因为她实在是无处可以去打听,就连这个门路还是齐有利偷偷亲了她一下才告诉她的。
有一次一个好心的民政助理员告诉她,可以去县人武部查查,兴许能查到。说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人员,人武部应该有记载。她想也是,打日本是大事,咋会没登记。
于是她蛮有信心的去了县人武部,县人武部的干部告诉她说:“人民武装抗日自卫委员会一九四四年才成立,而你的爱人是一九四零年六月参加的抗日运河支队,差四年嘞。差一天也不会有记载,何况差四年呢。听你说你爱人是从学校走的,你可以到他原来的学校去看看,兴许能给你提供一些有益的帮助。”
她又跑到阔别十多年的那座城市,去何建功原来就读的学校去打听。学校里大都换成了新人,又没有文字记载档案。最后还是人家帮助找来一个学校的老人。这个人说他知道这件事,为了打日本侵略军,有几个热血青年,听说他们都是地下党员,他们参加的是抗日运河支队。何建功这个名字当时很响亮,后来情况就不清楚了。
转眼到了夏春梅和齐放该中考的时候。
夏春梅考高中成绩第一,但榜上无名。理由就是她是地主成分,地主子女。考试成绩第二的贫农齐放成为第一名。
夏春梅已经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说话,欧阳夏珍怕她想不通寻短见,就让齐放来陪她。
她想不通,她永远都想不通。她一天地主生活没有享受过,在那个连人影都罕至的那岛上生活了十年,不要说她没见过地主,就连地主这个名词都没有听说过。可离开了那岛回到了老家,倒成了地主出身。
她更想不通的是,升学考试不按成绩按家庭出身,这就是剥夺自己的学习权力,这就是说自己是比别人低一等的人。在同学们面前她不敢大声说话,在课堂上她不敢抢答老师的提问,在大街上她不敢抬起头来走路。
她埋怨母亲不该守着那个地主出身的抗日英雄男人止步不前。她如果能和齐有利那样的人结婚,她们母女的家庭成分都能定为贫农。参军升学都能优先。守着那个连一点希望都没有的父亲倍受歧视不说,还要伺候那个只会吃不会动的当年的老法海爷爷。
她看见爷爷她就有气,如果不是他当年使坏,自己也许成了革命家庭成分。有时候在外面受了气,她就会把那只比她娘还长三公分半的大脚丫子翘到何发家面前示威,让他看看新社会女人的大脚丫子风范。何发家有时看得眼发直,那只斜了的眼睛还常常会看得流出泪水来。但他一声不吭,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孙女是在向他抗议,向他发泄,向他报复。也不知道他是否做过忏悔。
这次中考事件,她又把大脚丫子高高地翘在何发家面前一整天。任凭欧阳夏珍怎么拉她她都岿然不动。
天黑了,她悄悄地从那把高背椅子上收回了她那双大而丰满的脚丫子。她见一直坐在身旁的齐放不见了,她蹒跚地走出柴火园子,朝老沙河走去。她怀念那个与水鸟鱼虾为邻的那岛生活,那里有善良的金山爷爷和火星奶奶。那里是一片净土,那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爱,她要像当年的母亲那样去与生活抗争。
齐放一刻也不敢离开夏春梅,他看得出她憔悴到了极点。欧阳夏珍去找齐有利帮腔说理还没有回来,齐放一天都没敢进茅厕了。他憋得实在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看夏春梅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就赶紧上了趟茅厕。但当他匆匆回到房间时,夏春梅已经不见了。他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他跑出柴火园子,拼命朝老沙河跑去。
他知道前面那个慢慢移动的黑影一定就是夏春梅。他不敢喊叫,他怕喊叫会被外人听到。他要一声不响地、悄无声息地、迅雷不及掩耳地追上她。把她劝回来。要是被外人听到了,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是非来。他这样想着,像加足了油的马达,眼看就要追上了,黑影突然不见了。
刚刚下了几天的雨,老沙河里的水有半槽深,水在缓缓地流淌着。月光下他看到那个黑影在朝河的中心移动,黑影越来越小。他迅速跳到河里,像浮在水面上的青蛙,两只脚和两只手用力地搏击着水面,迅速地划向那个越来越小的黑影。他像强弓射出去的飞箭,一下追上了那个黑影,他用力抓住了她那只正在挣扎的手。顺着河水流的方向,他慢慢把夏春梅拖上岸来。夏春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夏春梅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冷……冷……”
大地是潮湿的,空气是潮湿的,全身的衣服是水湿水湿的,两颗心是冰冷冰冷的,她们都在发抖。
天刚黑不久,人还在村子里无所事事的穿来穿去。齐放怕碰到眼睛发红的人,也怕碰到舌头长的人。这些人如果知道了夏春梅跳河自杀的消息,他们的嘴会像刀子一样凌迟了夏春梅:对社会不满,对人民不满,对抗政府,对抗改造,阶级本性决定,是自绝于人民……,这一顶顶莫须有的帽子,会置她于死地。他要坚持,他要等待,这关系到夏春梅今后的人生道路。
夏春梅又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冷……我冷……”
齐放脱下自己的衣服,用力拧干水,盖在夏春梅身上。为给夏春梅挡住吹来的夜风,他蜷作一团蹲在上风头的地上。
村子里终于静了下来,他抱起春梅朝柴火园子走去。
欧阳夏珍回到家的时候,齐放刚刚出去追赶夏春梅。她以为她们俩是出去散步了。见厨房里没有做饭,就忙把饭做好。先喂了何发家,就等他俩回来一起吃饭。左等右等也不见她们回来,还以为是两个人谈得投机高兴地忘了回家。于是吃完饭不大会儿就上床睡觉了。
她正在想着她们两个人会到那里去玩的时候,齐放抱着夏春梅推门进来了。她吓了一跳,忙滚下床来,点上高脚灯。
欧阳夏珍看着赤裸裸的齐放抱着浑身湿衣服的夏春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齐放把夏春梅慢慢放在床上,向欧阳夏珍做了一个不要问的手势。说:“姑,你给妹妹换换衣服,我去书房换下衣服。”
欧阳夏珍打开衣柜给春梅找着衣服说:“厨房里锅上有饭。”
欧阳夏珍给女儿换上干衣服后,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欧阳夏珍说:“宝贝闺女,快起来陪齐放一起吃饭,娘煮的咸鸡蛋和咸鸭蛋,还有你最喜欢吃的爬树猴。”
齐放端着饭走进来说:“饭来了,快起来吃呀!人是铁,饭是钢,吃饱肚子有力量。”
欧阳夏珍从床上拖起春梅说:“快起来吃呀?玩到现在也该饿了!”
夏春梅总算坐到了餐桌上。
齐放突然说:“姑,今天我有两件事要向你们宣布。”
欧阳夏珍说:“说吧,什么事姑都支持你。”
齐放说:“第一件事,我要娶春梅为妻!”
夏春梅像是早有思想准备一样。这事虽然从来都没有谁明说过,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早晚的事。现在由已经十八岁的齐放亲口说出来,大家好像并不感到突然。像在商量一个老问题,大家心里都有数。欧阳夏珍只是看着女儿没有说话。
夏春梅用一个沉重的话题问齐放:“你不嫌弃我是地主崽子?”
齐放说:“我嫌弃不嫌弃你比我都清楚!”
夏春梅说:“我要让你亲口说出来!”
齐放说:“你这是在怀疑我对爱情的忠诚。‘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八年的青梅竹马生活是最好的回答。”
夏春梅说:“人家就是要听你亲口说出来嘛!”
夏春梅第一次娇滴滴地对齐放说话,第一次给齐放撒娇。她知道他不嫌弃她。二千九百二十个日日夜夜,还有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的大事小情,都能证明齐放对她的爱是多么的真诚而纯洁。但她就是想亲耳听听他亲口说出来“不嫌弃”三个字,就像所有的女人喜欢自己的男人说“我爱你”一样。但夏春梅觉得比要求他说“我爱你”更能满足心里上的要求。
齐放觉得说“我爱你”要比说“不嫌弃”更容易张口。但他看着夏春梅那期待的目光,他不想让她失望。
齐放说:“不嫌弃……永远不嫌弃……我爱你……永远爱你——”
夏春梅站起来慢慢走到齐放跟前,说:“亲爱的,我爱你,永远爱你!”
说完在齐放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欧阳夏珍脸一红,忙扭过头去说:“我的个娘哎,你个死妮子,咋学起电影来了!”
夏春梅问:“那第二件事呢?”
欧阳夏珍忙扭过脸来说:“第一件事还没完,怎么就说第二件事呢?”
夏春梅说:“第一件事不是完了吗?还有什么事?”
欧阳夏珍生气地说:“你们两个是完了,还有我和齐放他爹呢?没老没少的死妮子!”
夏春梅说:“想通了?想通了就好。又没谁拦我,你们俩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
欧阳夏珍说:“又说昏话!你们两个的事,既然你们俩乐意,我也没什么意见。只是齐放他爹,人家愿意不愿意啊?”
齐放说:“你说我爹呀,他比我还急。上高小的时候就催我向春梅求婚。我说我正在念书,年龄还小,等我长大了不用你催,我自会向春梅求婚。你们说我老爹说什么?”
欧阳夏珍母女互相看了看都没有说话。
齐放说:“我爹说,‘小子唉,你不把春梅娶回家,我揍烂你的屁股,我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欧阳夏珍说:“你爹能同意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今天的情况不同了,你爹还会同意吗?”
齐放说:“今天,今天有什么情况?不管有什么情况,我爹也会同意的。”
欧阳夏珍说:“我是说你念完高中考大学……”
齐放忿忿地说:“这正是我要宣布的第二个问题。我决定这个高中不念了,我要去当兵,我要去拿枪,我要去找真理!”
夏春梅说:“你不要这样,你爹是很看重念书的,他会不答应的。我知道你这是为了安慰我,没必要这样做。”
欧阳夏珍心有余悸地说:“不要说你爹不愿意,我都不答应。放着好好的学不上当什么兵?”
欧阳夏珍听说齐放要当兵,心里又泛起波澜。想当年如果何建功不去当兵,自己也不会人不人鬼不鬼的到如今。她怕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坚决反对他去当兵。
齐放坚决要去当兵,正是为了欧阳夏珍母女的阶级成分打抱不平。他问过他爹齐有利,给欧阳夏珍母女定为地主成分没道理。他爹总是说上面有文件,问他文件具体咋规定,他总是会说文件规定就是结婚三年女随男的成分走。问他看到文件了没有,他说文件那是随便乱看的。问他是不是亲自听了这个文件的传达,他又说上边的文件那是随便乱听的。问他究竟是咋知道这个规定的,他说区长乡长都是这么说的。
他不相信文件就是这样规定的。但要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弄清楚这件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说容易,地方干部只要认真一点,这件事并不难查到正文。说难,老百姓的话干部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你要弄清这个问题,还真没地方去查找。
他有个同学的哥哥在部队上当兵,说部队上最讲“认真”二字。凡是部队上提出的问题,当官的都会认真回答解释。从不装懂,从不一知半解,从不含糊其辞,从不得过且过,从不敷衍了事,从不马马虎虎。说我们的部队为什么能打胜仗?一是靠政治,二就是靠认真。从那时起他就决心去当兵,到部队去做一个认真的人。说什么也要查清欧阳夏珍母女的成分问题,她们母女太冤枉了。
让他非常不解的是,他的老爹齐有利那么爱欧阳夏珍。可以说爱的死去活来。自从欧阳夏珍回到齐河镇,他就非欧阳夏珍不娶了。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受冤枉,好像也无动于衷,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不知道是因为怕得罪区长还是乡长,还是他压根就是这样认为的。反正他爹心爱的女人蒙受的冤枉没解决,他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凭白无故地蒙受冤屈。
齐放说:“我决心已定,谁说也没用!”
夏春梅说:“就算为了我,高中你是一定要去念的。先去报到,先去上学。等有征兵的时候再去报名,起码你也是个高中生。在家等着当兵你只能是个初中生,是个社会青年。”
齐放说:“正是为了你,我才宁愿当个初中生,当个社会青年,我也不去报到。我报了到就当不成兵了。”
夏春梅不解地问:“为什么?”
齐放说:“我那个同学的哥哥来信说,国家规定高中生不许当兵。说国家经济建设正急需人才,高中生是大学的后备军。还说部队上学习文化抓得很紧,刚刚提出高中普及大学上马的战略。他哥小学毕业,大跃进作诗歌比赛,他哥都能拿到第一名,你说部队上学习文化厉害不厉害?我去报到,也不会上课。还不是深更半夜躺在地里喊口号,什么深翻土地夺高产,完全是玩的自欺欺人的把戏。”
欧阳夏珍母女第一次听到齐放说出这么多的话,觉得他一下子长成了大人。说了许多她们不懂也不知道的话,她们不得不刮目相看,不能不由他去。
半年以后他和他的那个同学一起穿上了军装。齐放被分配到坦克乘员教导团当了一名坦克兵学员,何建功从朝鲜回国后也刚刚分到教导团当政委。
军列车厢突然发生剧烈地晃动,发出的铿锵铿锵声好像也更厉害了。
东方俤紧紧抱住端庄惊叫大喊:“哎呀,不好了,火车要倒了!”
何建功说:“大家不要怕,火车在变轨。”
蓝彩霞向古华靠了靠,紧紧抱住女儿古颖说:“火车还能变鬼!我的娘哎,早知道这样坐汽车多好啊!”
厓柯西站起来解释说:“不是火车变成鬼,是火车改变轨道。有的该变轨的地方两条铁轨结合的不好,火车就会发出更大的响声,晃动的也会更加厉害。不过没关系,不会造成安全问题,请大家放心好了。”
潘兴旺说:“人家当兵为革命,齐放当兵为老婆。你小子到部队‘认真’了没有,不会是骗骗春梅高兴吧?”
“哪能呢。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接着齐放就讲述了他向何建功反映欧阳夏珍母女成分问题的经过。
何建功刚到教导团,想到学兵连队去看看。于是就叫上团政治处组织干事郝士行陪同前往。当他们转到学兵一连时,齐放所在的一班正在开班务会。何建功本想随便走走看看,见一班正在开会就坐了下来。当他问过大家习惯不习惯部队生活之类的话之后,齐放就举手报告要求发言。他就把欧阳夏珍母女的情况细说了一遍,没想到当时就得到了答复。
何建功说:“这位小同志,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去信告诉你的未婚妻,她和她的母亲不应该划为地主成分。按你说的情况,她们应该是贫农。
东北解放以后,我还被抽调到土地改革工作领导小组工作过一段时间。像你反映的这个情况还比较普遍,因为在我们的革命队伍中有不少同志是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他们的妻子和子女情况比较复杂,复杂不是别的什么复杂,是结婚时间长短和在剥削阶级家庭生活的时间长短的区别。
我记得文件是这样规定的:凡是结婚三年以上并享受过剥削阶级家庭生活的配偶或子女应定为该剥削阶级成分;凡是结婚三年以下或者享受剥削阶级家庭生活不满三年的人,应该以她(他)们原来的阶级成分划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条政策的关键是你享受剥削阶级家庭生活的时间是否超过了三年。当时我还想,如果我的妻子不死的话,肯定也是贫农成分。因为她没有享受过我那个剥削阶级家庭的一天生活。”
何建功说完,转过脸来又对郝士行说:“回去查一查,看看是几号文件。告诉这位小同志,好让她的未婚妻到地方上去找找。”
齐放听了何建功的话,激动得泪流满面。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部队的温暖,更感受到了怎么样才是“认真”。
他没有给夏春梅和她妈告诉这件事,而是告诉他爹齐有利去办。他知道他爹办这事比欧阳夏珍路更熟,更超脱,更积极,更安全。更重要的是不会被戴上翻案的大帽子。
齐有利接到儿子的挂号信后,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他觉得是在欧阳夏珍面前该好好表现一番的时候,可齐放却说这件事不能告诉夏春梅她娘俩。说是要保密。他也只好先办着再说。果然很快就办好了,欧阳夏珍和夏春梅的家庭成分由地主改成了贫农。政治上获得了自由,思想上获得了解放。她娘俩整天高兴地把歌唱。
欧阳夏珍整天往县城跑打听烈士名单,就是没有何建功的名字。这说明他还活着。活着咋就会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她天天伺候何发家,咋就不问问他呢?
她想何建功毕竟是何发家的儿子,再恨、再恼、再不共戴天,还不至于连个音信都没有吧?她开始打听何发家。何发家在纸条上总是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不知道”。
他瘫卧在床已经十多年,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他自己主动写了一张纸条放在了枕头边上。欧阳夏珍拿起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他死在边疆了!”
她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是什么时间听说的?可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想可能是该死的老东西在赌咒自己的儿子,嫌他不回来看他一眼。后来她还是到常来看望何发家的亲戚家去打问虚实,都说不知道这消息是咋回事,是咋来的。
欧阳夏珍还是信以为真。这消息就如同晴天霹雳,让她哭得死去活来。非要去边疆的烈士陵园找到他的名字,在边疆陪他一生。正准备一个人启程前往,闺女女婿齐放来信说,他转业到边疆搞屯垦戍边建设。并说可以带家属一同前往。高兴的她几宿没睡好觉,说一定是丈夫何建功显灵了。让女儿一块去陪他。所以才上了这趟军列。
何建功哽咽着说:“抗日运河支队不到一年就撤销了,人员全部分到其他几个抗日部队去了。解放战争初期我去了东北军,开始准备打长春,我曾化装成国民党上校军官进城侦察敌情。东北解放后,又入关打平津。打完平津一路南下打到海南岛。
一九五零年抗美援朝,我又奉命从海南岛到朝鲜战场。一呆就是八年,直到一九五八年志愿军全部撤回时我才回到国内。回国后我被调到坦克乘员教导团当政委。刚才齐放同志说的欧阳夏珍母女的成分问题,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是被他的这种精神所感动。我今天要感谢你为我的妻子和女儿做的这一切。
一九六一年我转业到边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司令部作战部工作。这次组建民兵坦克编练基地,兵团党委决定由我来负责组建工作。这才有机会到这里来接退役的坦克老兵去组建坦克编练基地。为了节省开支,我从军区搞了九节军列。”
厓柯西说:“不就三节吗?”
何建功说:“还有两个大军区的转业坦克兵呢,光你们这些人咋够。”
东方俤不无感慨地说:“爱情的力量真吓人,欧阳大婶真厉害!”
端庄说:“别光感慨别人,自己也好好学着点!”
东方俤说:“你是不是也想当何政委啊?”
第十章
坐闷罐车不比坐明亮的客车。客车上的玻璃窗又大又明亮,白天能看到车厢以外的一切景物。夜晚还有电灯照明,能看书、打扑克消磨时间。闷罐车没有玻璃窗,没有电灯,只能靠一只马灯照明。要想往外看就得拉开车厢门或打开很高处的小窗子。但也只能有几个人沾光。
车跑起来还得马上关上门窗。车风特别大,一点点缝隙风都能钻进来。读书成弊的端庄准备了二十节电池和两个手电筒。车上没有便池,要方便必须等到军列停下来才能解决。唯一的优点是可以随时躺下睡觉。
东方俤在翻弄着丈夫端庄的挎包说:“你就知道看书。那个手电筒呢?”
端庄不高兴地说:“你要电筒干什么?又没给你准备电池。”
东方俤说:“你睁开眼睛看看,人家都成双成对的卿卿我我,不是搂搂抱抱,就是亲亲摸摸。你呢?只知道抱着书看,把我晾在一边。我也要看书!”
端庄说:“你看什么?”
“我看地图!”东方俤说着把手里的一张地图一扬,从端庄的挎包里摸出一个手电筒,开始看她的地图。
“别亲了,别搂了。看看地图就知道要去的地方多苦了。”东方俤指着地图不厌其烦地说,“看到了没有,快看啊!中国的西北和东北,一个是鸡头,一个是鸡尾,都是最高的地方。最高的地方就是最冷的地方,高处不胜寒嘛!我家表舅一家人都在乌苏里江,说冬天足足有八个多月,最寒冷的时候有零下七八十度,男人尿尿都要带个棍子敲,要不然尿就会冻成一条细长的冰棒!”
国耀东问:“女人尿尿咋不带棍子敲?”
东方俤相似一个亲历者,颇有经验地说:“女人蹲着尿尿离地面近,尿还没有冻上就流到地上了,不用带棍子。”
蓝彩霞说:“男人带棍子,那女人就得带把铁铲子或提壶开水。”
东方俤说:“女人什么也不用带。”
蓝彩霞说:“什么都不带,怕你尿完尿就走不了了。”
东方俤惊愕地问:“为什么?这位姐姐你去过乌苏里江?”
蓝彩霞说:“没去过。根据你说的那么冷,女人尿到地上的尿还不得把自己的鞋子冻到地上?不拿铲子铲,不用开水浇咋走得了呀?”
端庄瞪了东方俤一眼说:“牛皮吹破了吧!”
东方俤摇晃着端庄说:“就是冷嘛,你还不信!俺表哥冬天去赶集,回到家里一摸,耳朵没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齐放说:“耳朵跑哪里去了?”
东方俤说:“天冷冻掉了呗。”
齐放说:“天那么冷,咋就没戴貂皮帽子去赶集?”
东方俤说:“戴没戴皮帽子我不知道。”
国耀东说:“那你咋知道他耳朵冻掉了?”
“俺娘告诉我的……”东方俤话音没落,车厢里暴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只上过四年小学的东方俤,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个文化人。因为在她家四姐妹中其他都没有念过一天书。要不是那些年闹饥荒挨饿,她也许不会十二岁辍学,到处去地里挖野菜充饥。也许会像她自己说的,她一定会念罢初中念高中,念罢高中念大学。这是她从小的最大梦想。是饥荒毁了她的梦想,也毁了她三个妹妹的读书梦想。
几年后饥荒过去了,可她也该嫁人了。本想去乌苏里江找表舅,娘说表舅是一九六零年闹饥荒时,饿的盲流到乌苏里江。说那里冷得很,男人尿尿都得拿着棒子敲,不敲很快就会冻成个冰条条。她这才被娘吓得没敢去乌苏里江找她表舅。
去年春节端庄从部队回家探亲去看望他二姨,正好东方俤去看望她舅舅马步奇。端庄的二姨就是东方俤的舅妈。
端庄一米七五的个头,浓眉大眼高鼻梁,一头乌黑发亮的拐角头发。鲜红的领章上缀着三颗摞起来的三角形五星和一个坦克符号,下身穿着坦克马裤,脚蹬乌黑发亮的坦克马靴。自从进了他二姨家就一直坐在那里看书。他二姨给他说话,他的眼睛还是盯在书本上。他的回答不是“我知道”,就是“挺好的”,或是“是的是的”,或是“嗯”……。
东方俤一把夺过端庄手中的书,生气地说:“还解放军呢,一点礼貌都没有!”
东方俤的舅舅马步奇说:“这个死丫头,还说你哥哥没礼貌。你这叫有礼貌?各有各的爱好,你庄哥哥从小爱看书。你不是也喜欢看书吗?我就喜欢爱学习爱看书的孩子!还不快给庄哥哥道歉!”
端庄的二姨笑着说:“没事,没事,俺东方俤说的对。我正要说庄儿没礼貌呢!”
东方俤的脸像早霞一样红润,把夺过的书往端庄面前一伸,腼腆地说:“庄哥哥,对不起,请原谅。”
端庄怕二姨和二姨夫生气,笑了笑说:“没关系。只要你的意见对人民有好处,咱就照你的意见办!”
端庄只顾看书还真不知道东方俤是啥时间进来的。现在他随着眼前拿书的手看过去,才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大美女。东方俤一米六的高挑个,上宽下窄瓜子脸,在弯弯的柳叶眉下长着一双会说话的水灵灵的大眼睛。鼻梁挺直而前微翘,白里泛着红润的面色,洁白的牙齿在樱桃小嘴里时时伴着微笑发出光芒。她干净利索的小平头充满了奶油小生的阳刚之气。她上着小方格花褂,下着青绿色裤子,脚穿一双圆口黑色斜纹布鞋。
端庄只看的心发慌脸发烫,有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袭上心头,有一种抑制不住地非要与东方俤说话聊天的冲动。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不由地落在了东方俤的脸上。当两个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间相遇时,两个人又迅速的把目光转移到能够掩饰内心世界的安全地带。他们的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东方俤第一眼看到聚精会神看书的端庄时,就已经爱上了他。她过去不止一次的听舅妈骄傲地说过端庄的故事。她爱端庄爱看书爱学习,她爱端庄有男子汉的帅气。如果说她经常去看望她舅舅是想念她舅舅,倒不如说她喜欢听舅妈讲端庄的故事更为确切。这一次的偶然碰面,让她埋藏的很深很久的那颗少女的心,一下子绽放的彻底无疑。她决心一定要嫁给这样的男人。这也是她一个少女第一次下定这样的决心。
但当她恋恋不舍的与端庄分手以后,她知道她真的再也离不开那个男人。她的一颗纯洁的心已经被那个爱看书的男人偷了去。她的心已经属于那个爱看书的人端庄了。她现在只能用分手时端庄送给她的《林海雪原》来打发时光。关于小白鸽与少剑波的爱情段落,她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她开始有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第二天她还是早早的偷偷去了她舅舅家。她还是鼓足勇气亲口对舅妈说出了她要说的话。
舅妈说:“你怎么不早说呢?给庄儿介绍对象的人可多了。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初中生。我刚才还给他介绍了个姑娘呢,是去年高中毕业的,今年二十岁,比庄儿小四岁。姑娘长的像你一样漂亮,扎着两个长长的大辫子垂到腚上,一走三摆。好看着呢!”
端庄的二姨从东方俤的脸上突然发现,对东方俤夸奖别人的大辫子实有贬她之嫌。遂即又说,“庄儿不一定喜欢大辫子的姑娘。昨天他躲到我家来,就是躲相亲的,他竟然一个没看上。俤,你说说是不是他心里已经有人了?”
东方俤没好气地说:“不知道!”
东方俤本想托舅妈去说这门亲事,但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特别是舅妈关于“大辫子”的说词,实在让她不悦,让她添堵。她不知道舅妈到底是不是真的愿意去给自己保这个大媒。她刚才的那些安慰话,东方俤听着全都是临时现编的,她听着都假惺惺的。于是不高兴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
端庄二姨的话虽是安慰东方俤,但却全都是实话。昨天端庄就是相亲相烦了才背着几本书躲到他二姨家去的。也确实是一个没看上。他不喜欢留大辫子的姑娘也是事实。
但这只是他个人才知道的秘密,并没有向外宣布是择偶条件,包括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他觉得向外宣布这种择偶条件太残酷,没有必要去无缘无故的去伤害那些大辫子的姑娘们。再说这样做也会引起社会对自己的非议甚至是赌咒。还是这样悄悄地洁身自好为好。
他认为留大长辫子的姑娘会把时间都花费在头发上,而显得不够珍惜时间,他认为头发弄得比较简单的女孩才会更珍惜时间。珍惜时间就是珍惜生命、就是珍惜事业。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就是时间,因为一纵即失,再不回头,无法复制,无法挽回。当然他二姨并不知道这些。
东方俤离开舅妈家以后,就一直在想端庄与她分手时的话。没有爱慕的话,更没有山盟海誓。但她从他的眼神里可以感觉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送的书就是证据。
一个爱书如命的人,会轻易地把自己的书送给根本与自己无关的人吗?他更不会容忍一个根本与自己无关的人,在自己视如生命的书袋里胡乱翻书找书。更不会对自己拿他一本《青春之歌》还送给一个乐呵呵的笑脸。虽然也有人叫这是暗送秋波,但她宁愿这是一个光天化日之下的畅怀大笑。他为什么主动送给自己一本《林海雪原》?自己拿他一本《青春之歌》,他为什么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有受宠若惊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巴不得我能多拿他两本书似的眼神。
这是一个狡猾的眼神。这是一个隐藏着秘密的眼神。咿,狡猾的家伙不是爱上了我,他决不会这样慷慨大度地施舍予我。只有我成为他的妻子,他今天对我的施舍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可以说是完璧归赵。我人都是他的了,何愁暂时赠送给我的几本书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好狡猾的家伙,肯定是爱上我了,要不然……为什么不明说呢?
端庄也是满怀心思的回到家里,一直在想在他二姨家与东方俤见面的情景。东方俤像一块磁石一样紧紧地吸引着他。她的简洁,她的干练,她的潇洒,无不在她的举止、言笑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都是那样的得体舒展。像书中描写的女神一样让人向往神怡。
他的假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他决心速战速决拿下,高高兴兴地如期归队。想到这里,他决定先不见山不见水地让二姨替自己去游说。他借故把书落在了二姨家要去取书,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当他迈进他二姨家时,东方俤刚刚离开一支烟的功夫。
他二姨一看到端庄就想笑,但没有笑。说:“丢了魂似的,咋啦?该不是来招魂的吧?”
端庄说:“二姨,你介绍的那位姑娘挺好,肯定是我配不上人家。总没有感觉。我看就算了吧,别耽误了人家。”
二姨说:“人家是个高中毕业生,你是个初中还差半个多学期才毕业的生,你还没感觉。什么样的姑娘你有感觉?”
端庄叫苦说:“我好胜心强,这你二姨知道的。你用一个堂堂正正的高中毕业生来压我这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小学生,我上哪儿找那种感觉去?比我文化程度低的在我之下我高兴。因为她没我文化高,我能压住她。”
二姨说:“你说的她是谁?不该是东……”
端庄装作难为情地说:“东庄的高小毕业生李翠花姑娘嫌我比她大六岁,是人家不愿意的。二姨以后休提。都快羞死我了!我是说二姨夫的外甥女东方俤小姐。”端庄说罢显得颇有些羞涩的样子低下了头。
二姨说:“她可只读过四年书,你不嫌她文化程度太低?”
端庄高兴地说:“低了好,我肩膀头比她高,我能压得住她。再说结了婚两口子都看书,谁去做饭干家务?她比我文化低,省得她跟我争着抢书看。这位东方俤小姐最适合我了。”
二姨对东庄李翠花的态度心有余悸地说:“可有一条,她腊月二十八生,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比你小六岁,俤她自己愿意不愿意?俤她爹她娘愿意不愿意?可都难说嘞。”
“二姨,我是光腚猴子烤火一面子热。我脸皮儿薄,求你千万给我保密。成了咱大张旗鼓办喜事,咱热热闹闹她个乐翻天。要是东方俤嫌我比她大六岁不愿意,这事到此扎住休再提起,算我什么都没说。二姨你要是给说出去,你外甥就是死路一条!”端庄相似提心吊胆地看着他二姨说,“二姨,你得给我保证,万一不成……”
“保密,保密,二姨给你保密还不成嘛!”
二姨说着心里在想,“傻小子碰上傻妮子,真是一对冤家。傻妮子刚刚来过,也许是感觉的驱使。但年龄是感觉不出来的。她知道傻小子比她大六岁吗?比她大六岁她愿意吗?就算是傻妮子被爱情的熊熊烈火烧得不知东南西北答应了傻小子的求婚,傻妮子的爹娘可没什么在燃烧,傻妮子爹娘没有燃烧的感觉与傻妮子有燃烧的感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不同的感觉就必然产生两种不同的结果。”二姨并不看好这桩婚配。
端庄从他二姨的脸上看到了自己追求的这份爱情可能是布满了荆棘和坎坷。但想想东方俤是自己最有感觉最让人心动的一个姑娘,不管有多少磨难都要战斗到最后。他感到二姨对这桩婚姻没有信心,没有热情,没有兴趣。
端庄一面奉承一面央求说:“二姨,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你是应该帮助我的。东方俤和东方俤的家人,你都能说上话。她们最听你的话。只要你去说,保险一说一个准。外甥求你了,二姨!”
二姨说:“你小子甭给我戴高帽,也甭要甜言蜜语灌我迷魂汤。能帮二姨肯定要帮。谁让你是我的宝贝外甥呢!二姨马上替你去说这门亲事还不成吗?”
端庄高兴地站起来给他二姨敬了一个军礼。说:“谢谢二姨!”
二姨说:“事成了咋着谢我呀?”
端庄说:“我给二姨扯两身平绒衣料,给二姨父买两条北京出的大前门香烟……”
二姨说:“你就甭嘴甜了。回去就等好消息吧!”
端庄说:“我不回去,我就在你家等。”
二姨说:“那你就在我家等吧,不过要有点耐心。”
东方俤家离舅妈家只有三华里,她却走了半个多小时。她在谋划着怎样拿下东方俤这门姻亲。因为东方俤刚刚来过让她去提端庄这门亲,这说明东方俤是愿意的。只是东方俤不知道端庄的年龄。知道了大六岁她还愿意不愿意是关键,东方俤和她爹她娘比,东方俤也是关键。二姨决定先找东方俤谈谈。她认为先拿下东方俤,这桩婚事就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眼看快要进村了,二姨一抬头正好看到东方俤坐在池塘边上犯傻,就忙走了过去。
二姨悄悄地从后面上去抱住了东方俤,说。“俤,你可千万不能寻短见啊!”
东方俤吓得脸色刷白,不高兴地说:“你吓死我了,这是干什么呀!”
二姨说:“想什么事这么聚精会神?在生谁的气呢?”
东方俤气呼呼地说:“我有什么好想的?我有什么资格生别人的气?你不快去喝你外甥的喜酒,跑这里磨什么牙?”
二姨开玩笑说:“庄儿说要我来请你去喝她的喜酒嘞。”
东方俤委屈地说:“他为什么请我喝他的喜酒?我和他是啥关系?编瞎话作贱俺傻是吧?你有个人见人爱的外甥就了不起啦是吧?也犯不着拿俺开心耍笑!”
二姨故意板着脸说:“锣鼓听声,听话听音。原来是生我的气。我不知道我是啥地方得罪了你?请你说个明白,也免得我蒙在鼓里憋得慌。”
“……”
东方俤连连扭了两次头,看了两眼舅妈,就是没吐出声来。
二姨知道东方俤是为她给端庄介绍别的姑娘的事生气,是为求她给端庄提亲她没去的事生气,是为她夸奖别的姑娘留大辫子好看的事生气。她知道东方俤爱端庄爱的很深很深,故意这么说:“生我什么气你说话呀……”
东方俤说:“你……你……你来干什么?”
二姨说:“我来救你。傻妮子,你病的不轻呀!”
东方俤说:“我能有啥病要你来救?”
二姨说:“相思病,想庄儿的病。舅妈说的准不准?”
东方俤的脸羞得像三月的桃花一样红,噘着嘴说:“你瞎说,谁想他来着!”
二姨说:“就别自欺欺人了。你打算怎么办?”
东方俤说:“你都把他说给别人了,我还能怎么办?”
二姨故意卖弄说:“你如果真的爱庄儿,舅妈让他把那个大辫子一走三摆的高中毕业生给踹了,你信不信?”
东方俤说:“你让他踹他就踹?他这么听你的?他要是爱上那个大辫子呢?”
二姨说:“爱上了,我让他踹他也得踹。”
东方俤说:“吹牛不报税,你就吹吧!”
二姨说:“还不信?”
东方俤说:“你说的也太残酷了,人家都爱上了,你还忍心去拆散人家。你不就成了法海了吗?”
“法海是谁?我不认识。我咋会成为他呢?”二姨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嗷,你说的是拆散白娘子和许仙美好姻缘的秃驴和尚法海?我不是法海,我是月下老。”
二姨本想拿捏拿捏吊吊东方俤的胃口,没想到这姑娘还没被爱情的火焰烧昏了头,还知道是非黑白曲直,不由得打心眼里高兴。
东方俤自从舅妈家生气出来还没有回家,就一直坐在这个清冷的池塘边上想心事。二姨的到来,开始像个苍蝇,她烦透了。慢慢的她感到二姨像个蜜蜂,带来了甜蜜。后来她越看二姨越像只偏偏起舞的蝴蝶,是为自己而来的。她的一颗沉重的心像是又看到了希望。
东方俤笑笑说:“月下老又再为谁牵线搭桥好姻缘?”
二姨说:“为你呀!”
东方俤问:“为我?他是谁?”
二姨说:“你喜欢谁他就是谁。”
东方俤说:“你外甥端庄!”
二姨怕东方俤嫌端庄大她六岁不愿意,就瞒了两岁。说:“他可比你大四岁呀。”
东方俤说:“只要是端庄,不要说比我大四岁,大六岁,大八岁,就是大的再多我也愿意!只可惜你已经把他送给了别的姑娘!”
二姨听了东方俤的话,感到自己反复思考设计的瞒两岁的小伎俩是白费了心思。她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二姨说:“别的姑娘庄儿说他没感觉,就对你一个人有感觉。这是啥意思?”
东方俤脸一红,说:“我不信,他会说这种话。”
二姨说:“不信?你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他正在我家等你呢!。”
“去就去。”东方俤说着站起来就离开了池塘边。
二人虽然爱的死去活来,但东方俤的父母就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一嫌端庄比东方俤大六岁,二嫌他在外当兵不在家,三嫌他长的太帅会成陈世美,四嫌他是个书呆子。他二姨和马步奇腿跑断嘴磨烂也无济于事,生气不再管她们的烂事。端庄的速战速决拜天地结婚的计划落空了。眼看端庄的探亲假期已到,就连准备先拿了结婚证明年再拜堂成亲都没办到。
转眼一年过去了,部队决定端庄转业到正在组建的边疆兵团坦克编练基地工作。东方俤的父母听说了更是坚决反对。而且她娘还拿东方俤表哥在乌苏里江冻掉耳朵说西北也是高寒区。东方俤为此三番五次地劝说端庄回他黄淮大平原,不热不冷度春秋。端庄的态度也很坚决,服从组织分配,到边疆去,屯垦戌边建设美丽边疆。
为了她们神圣的爱情,她服从了丈夫的选择。为了能够知道边疆到底有多冷,她专门跑了四十多里路到县城新华书店买了一张中国地图。不看中国地图,边疆的寒冷还是个想信就信、不想信就不信的一个传说。看了中国地图,她找到了乌苏里江,比端庄要去的边疆还矮一截子。她相信她娘关于东北和西北寒冷的说法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她娘说乌苏里江的冬天男人尿尿要拿棒子敲的时候,她还不认识端庄。
现在看了地图,她确认西北边疆比东北的乌苏里江还高寒。不是爹娘吓唬自己。为此她偷偷地哭了一个晚上。但她不能不爱端庄。她不能让表哥的悲剧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重演。
她决定要和端庄堂堂正正地到人民公社去登记结婚。她的理由很简单,趁端庄还没脱掉军装是军婚。她也有婚姻自由的权力,婚姻登记部门不敢不给登记。这样一来,父母的干预包办行为就无用武之地了。
为了未来的丈夫不被冻掉耳朵,她含着眼泪杀了用自己省下来的饭饲养了多年的大黄狗。那年月人都吃不饱,谁家还养狗?这条狗是她在路边捡来的。显然是人家扔掉不要的。她看小狗饿得怪可怜,就抱回了家。
正为无米下锅的爹娘看到了,非要让她再把这条小狗扔掉去。她不忍心再把这个小生命丢弃到荒野上去,就央求爹娘自己每天少吃一个馍来喂养这条狗。就这样这条小黄狗才活了下来。
她知道她走后,一直不受家人欢迎的小黄狗也不会受到欢迎。因为没有谁原意从自己嘴里省出一口饭来喂它。杀了它给丈夫做一顶上等的的狗皮帽子,既能保护丈夫的耳朵,对小黄狗也是一个纪念。她还为端庄准备了一根既轻巧又漂亮的绿色竹棍。
车厢里的哄堂大笑声把东方俤笑得面红耳赤。小声说:“少见多怪,尿尿掂棍子有什么好笑的!”
端庄说:“以点概全没有不闹笑话的。井中之蛙说天就井那么大。我们要去的地方很大,不像你说的都像乌苏里江那么寒冷,她的南疆比我们家乡稍冷一些。没你说的那样可怕、恐怖!”
阁楼上的米思琦突然坐起来大声嚷嚷说:“不要脸,离我远点!你再骚扰我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又朝阁楼下大喊,“头,我不能和这个骗子挨在一起睡觉。请给我安排一个地方。”
何建功正在和厓柯西谈着什么,忙停下来问:“怎么回事?”
米思琦说:“潘兴旺老是骚扰我……”
潘兴旺高声说:“她是我老婆,那不是骚扰是亲热……”
米思琦生气地说:“不要脸,谁是你老婆!”
潘兴旺理直气壮地说:“你不是我老婆,你是谁老婆?”
米思琦气愤地说:“我谁的老婆都不是!”
潘兴旺质问说“你谁的老婆都不是,咋跑到这军列上来的?”
何建功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俩下来说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