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知道孩子是他的

李玉的月子坐满多日了，人歇缓得白白胖胖的，儿子也比一般同月生的孩子长得大样，一身墩肉，圆滚滚的，谁见谁爱。李玉姐妹乐呵呵的，只是王点点家中还持怀疑态度。
　　他们说，娶进门一个双身子媳妇，孩子是谁的，哪里有个准。
　　李加禾听到这件事十分恼火，很气愤大女儿对婚事的轻率，对自己不负责任，还招来了辱没门庭的名声。
　　有一天，李加禾把憋在心中的郁闷告诉了刘春。
　　刘春说李老师把我当人才对我说这种话。常言说得好，家丑不外扬，对着别人可不敢说起。
　　李加禾说，我不说人家说，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和我说不说没关系。不过，我除你不会说这件倒霉的事情。
　　现在应该找一个解决的办法，让他们的家人心服口服。他们长期这么胡说乱道，当然影响王点点的情绪。
　　只要两个人吵起架来，就说：“你好，你好！你不好还在婚前怀一个娃娃？他明知孩子是他的，无理取闹。”
　　这也太欺人了！刘春看着无奈的李加禾，真不知该给他帮点什么忙。
　　李加禾告诉刘春说：“这事闹着，这孩子就没人帮助去带了，现在已经学会翻身了，人不在跟前有可能出问题。孩子也会闹人了，老想让人抱着转悠或晃动着，要不就大声哭嚎，一直等到累了睡着了才平静下去。我回到家中就不好搞事情了。”
　　刘春笑着说，其实呀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老的健康，青年积极向上，小的茁壮成长，三代同堂，这才是天伦之乐，在你的家中就不一样了，掺杂了一些不该掺杂的东西，把幸福都冲淡了，把美满变了味儿。好在李玉生了孩子后成熟了一些。这些天也学会了给孩子穿衣服，大概也会经管孩子拉屎撒尿的事了。
　　李加禾说：“唉，还不行哩。这个女儿向来不成熟长不大，在别人眼里好的事情，在她眼里是最坏的事情。别人高兴时她噘个嘴，别人哭泣时她呵呵地笑，不尽人意，不知研究、揣摩人心，所以，人都讨厌她，躲着她，尽量不和她打交道。”
　　刘春笑了笑，看着认真并带点憨气的李加禾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人群中有聪颖的，迟钝的，善解人意的，专门顶牛的，不能同类而治，同人而定。
　　李加禾把手伸到桌边狠狠地拍打一下说，问题是这样的人就在我身边，就是我的女儿呀！李兰还可以，她话少，能体谅人，可是她先我走了。李加禾的脸上很快滚落下去许多晶莹的泪珠，这些泪珠好像是用线穿起来的一串稠密的粒儿，线只要一断，一群群赶着扑落下来。李加禾已泣然有声了。刘春的心一下子酸楚起来。
　　她看着他，半天，找不到一句可以缓解他情绪的话。
　　李加禾带着泪声说，老实告诉姑姑你，我这一辈有话无处说，十几年都在忍着闷着，觉得抑郁，有时候简直快要发疯了。如果有精神崩溃的迹象，我就赶紧跑到城外，找一片森林或深谷大沟，在无人迹之处大声哭嚎一阵，或大叫大喊一阵，才使脑中轻松一些。如果几个月不进行这样的“自解”活动，简直就能上吊或投河自杀。
　　刘春说，李老师真令人同情。
　　现在好，我有了诉说的对象。好几次对姑姑倾诉，使我产生了动力和自信，又挺起胸膛走过来。感谢你呀，姑姑！
　　刘春不好意思地说，李老师，你把我当倾诉的对象，就不要把我叫“姑姑”，“姑姑”是晚辈对长辈的称呼，比如说刘丽丽、李玉、李芹等等。
　　这我何尝不知道，但我对你太感激了。
　　感激不能这样称谓，此后你就叫我刘春吧。啊，李老师。
　　行，我此后一定按你说的去称呼。
　　当然，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咱们还是把话题扭回去吧。
　　李加禾接着前面的话题说，这孩子本来应该抱到他们家中去。王点点的父母都退休了，身体都挺好，放在这咋办？都是上班的。我托人在找保姆，还没到位，可这家中地方小，保姆来了，往哪住哩？
　　这也是实际困难。那就挤吧，没有办法，孩子总得有人抓呀。刘春也不能替李加禾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李加禾气急了说，上天不长眼睛，一个是当初不生这么一个领不起大事，又识不真小事的害祸，要不让兰儿在着……
　　刘春忙阻止李加禾的话语说。李老师气糊涂了，话怎么能这么说那。李玉始终舍不得离开你去远处，还是心中有你，她才是你命中注定的女儿。女儿有了难处，千方百计帮着解决，不要说丧气话。
　　李加禾并没有因自己说的话语而悔恨，还在数落着李玉，说着当下这不能解决的燃眉之焦，一直到该去上班的时候。
　　李加禾走后，刘春感到自己为难了。一个不上班的女人，在朋友有了难处的时候，还不去帮一帮，可这帮吧，也有许多不便。李加禾的家和丽丽的住处，说是在一个大院里，相隔十几栋楼，走起来也不轻松，如果早起晚归还真十分不便。
　　如果帮了他家，刘丽丽就没有人去支持了，一日三餐得自个下厨，再不会进门水到手、饭到口。她心疼丽丽。
　　刘丽丽对她说过，姑姑，此后少伺候病人，少为别人干些在别人看来十分要紧，在你来说微不足道的事情，把你的爱好发挥下去，姑姑如果发展了，我也发展了，我们互相支持，共同进取。
　　现在想起刘丽丽的希望，她的心就产生了矛盾，这李加禾的忙还帮不帮？
　　当然，刘春想到了，如果帮助李加禾解决这个问题，能把这些专门诽谤人的舌头扭转一下，他们会放脱丽丽这一“猎物”，很凶猛地朝自己扑过来。
　　想到这里他笑了，她自语道：“向我扑过来就扑过来，看你们把我这个老婆子能怎么样？”
　　刘丽丽忙于工作，没有悟到李加禾老师家中现在还是这么难。
　　当她听到姑姑的决定时就说：“前一次让你伺候李老师的妻子，是事情没法过紧了。这一次吧，她和王点点想办法去吧。”
　　“他们四处托人找保姆，没有找到，不去怎么办？再说，我对他们夫妻讲了，要我帮忙也是权宜之计，不会长远。不说这话，还真怕把我扼紧了，脱不开哩。”
　　刘丽丽忙说，对，只能是暂时的。
　　刘春看到刘丽丽说了这话以后，就要做别的事了，忙对她说：“姑姑求你一件事。”她看着丽丽的脸。
　　“还是要我向李老师求要那一幅《秋天吟》吗？这个大概不行，几个人都向他求要了，就是不给。不过姑姑如果有机会的话，试试亲自向李老师张个口，说不定还真的给了呢。”
　　“李老师不出手也没有办法，不过我算大饱眼福了。”
　　“怎么样？”刘丽丽停下干的事情，站直了问，“姑姑觉得……”
　　“我也和你有同感。”
　　“我原来就感觉他在表达姑姑的人生，也曾对姑姑提示过。”
　　“当时我不在意。”
　　“那么姑姑现在自喻是黄花了？”刘丽丽激动不已地问。
　　“看了那幅画不由想起李清照的词。”
　　“应该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了。”刘丽丽念着，看着姑姑半天，心中的滋味很不好受。
　　刘春笑了笑说：“应该还说‘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刘丽丽按着姑姑坐下来说：“那一幅画看起来树茂、草青、水美、鸟鸣、黄花灿烂，很有生机盎然的气氛，不是姑姑说的这种悲戚凋败的样子。”
　　刘春笑了笑，幽默地说：“屈原曾经说‘……秋菊之落英……’有人指正说，什么花儿都有含苞待放、盛开和凋落的三个阶段，而唯独菊花不凋落，最终干枯在枝上，同枝株同归于尽。丽丽还说凋败？”
　　“对了，黄花永远不会凋落，也会有人来折。姑姑，画黄菊的人也许就是摘黄花的人”
　　刘春思忖了一阵说：“丽丽把话挑明了，你的胆子很大。”
　　刘丽丽笑着道歉似地说：“对不起姑姑，恕我这么放肆，不过，我也看出来了。”
　　“看出来什么了？死丫头！”
　　“看出来李老师心中早都有你了。他只要看到姑姑就目光炯炯，容光焕发，好像年轻了十几岁，话也多了，还不断地查看姑姑的表情。姑姑，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刘春没有反驳丽丽的话，只是说：“不可能。”
　　“姑姑心中没有李老师？”
　　刘春还在思忖，没有回答她的话。
　　“姑姑，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吧!为了这么一个高尚的、多才的、可同情的李加禾老师你就牺牲一下吧。”
　　“牺牲一下？丽丽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姑姑，这是情急，词不达意，难道姑姑没有感觉到吗？”
　　刘春正儿八经地说：“先给李加禾老师帮个忙，至于别的嘛……”
　　“当然姑姑，一定要努力考验考验一下。这是大事，不敢盲目。”
　　“丽丽你说得对，这话也可以用在你的婚姻大事上。”
　　“又来了不是吗？”
　　
　　刘春去看孩子了，李加禾十分高兴地说：李加禾看刘春给孩子换尿布，忙接过湿的去洗，洗净了夹好晾在阳台上，又来拉好床铺，去扫地，刘春觉得他干这些事情手熟利落，好像久久训练出来。她久久地看李老师干活的手，一边抱着孩子轻轻摇动着哄孩子睡觉。
　　李加禾把地扫干净，把四处被李玉乱扔的东西整理好，一样样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去，站在外间听刘春给要睡的孩子唱催眠歌，心里很受感动。他想，唱得多么好啊，连自己都有点想入睡了。如果她是一个歌唱家的话，她的容貌是最好的了，往台子上一站，亮出动人的歌喉，台下的人都会折服、喝彩、羡慕她这天生的条件。可惜她没有成为歌唱家。她的书法、绘画、诗、词、文章，可以成为名家，可她也不是，她就是在这种平凡地奉献中过完了大半辈子。她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女性，在这区域里再找不到第二个。她是一颗明珠，处处都投了暗。
　　李加禾真想给她摊牌。有多少次话都到口边了，看到她端庄严肃的样子，又咽回去。他的气喘着、心跳着，好像去偷地雷，却没有偷到，还差一点让别人发现。
　　李加禾即想使刘春知道他的心思，又想严严实实封闭在深处，不给她显露。
　　他见到刘春紧张得手来脚不来的，像要上戏台唱大戏，知道自己没有天赋，又怕丢人一样，乱了方寸。
　　刘春那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自己的心思吗？她只是不言传罢了。
　　李加禾只要想到刘春早都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就无地自容，感到形秽和猥琐，感到只有再不要见到她。
　　孩子到底睡着了，刘春过来和李加禾说话。
　　李加禾把刘春让在沙发上，还没顾上说那些客套话的时候，刘春开门见山地说：“李老师，我来向你索取。”
　　当时，李加禾一下愣了，她说的索取是什么意思？她决不是指钱财，指别的不够层次的东西。他想听她说下去，这时候本来就没有睡实的孩子又醒了，在里边哇哇地哭叫起来。她立起来，轻轻地跑进卧房，她没有时间把话说完，留下的就是他的思考了。
　　李加禾打算告诉刘春，决不会让她这么一把年纪的人白辛苦。
　　在刘春做事的时候，李加禾尽力帮忙，用来减轻她的负担。李加禾知道刘春不是一个单纯的妇女，她有爱好，有同自己一样的几门爱好。爱好这些学科的人，时间比金钱、比生命都宝贵，哪有时间给别人当妈子。
　　李加禾理解刘春十几年给别人当妈子的原因，她是因为练书法、著文、绘画累了，要休息、要释放才出去干事的。她一个人在家里，当然没有许多能干的事情。不出去接触事，不用单调费力的劳动改变累闷的抑郁思想是不行的，是不可能永葆精力旺盛的。在她为别人干一段劳务事情以后，和人家的交往之中，产生了新的生活源泉之后，就得回去，很好地宣泄在纸上，她的这种做法，是每一个有这种生活的人都有的做法。
　　比如我李加禾，要画好画，写好字，写好文章和诗、词必须先到教学一线去，必须先到生活实践中去，必须广交文友，共同商讨。如果整天关在屋子里，什么都不能发展，不能进步，不能进行，会和草木一样枯死。
　　李加禾希望刘春来为他帮助，他需要她的实际帮助，更需要她的精神帮助。可是，人不能总需要别人的帮助，自己也是应该为别人做点什么，特别是对帮助了自己的人做点什么吧。
　　可是，刘春想求我什么？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要达到她的满足。
　　李加禾进了卧室，刘春正在为孩子洗脸洗手。
　　“他醒了，很清醒，看他没有睡的意思了，我才给他搞来水洗这小脸脸。”刘春一边给孩子洗着说。
　　这孩子已能和人交流了，他也“咿咿”地给刘春应话。
　　“真乖，现在孩子少了，谁见了谁爱。”刘春仍看着孩子。
　　李加禾在刘春不注视他的时候很大方，他问刘春：“刘春，你不是说求我做什么吗？你有事直说，不要说求我，这样不好。”
　　刘春给孩子掩好小被子，坐直了，注视着李加禾的脸说：“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只要我有的。”李加禾忘记了拘束，脸上现出恳切的表情。
　　刘春冲口说：“那一幅《秋天吟》，你给不给？”
　　“噢？”李加禾震了一下。
　　“我知道你不给。”
　　李加禾脸红了说：“我是说，只要我有的，就给你，这话说出了，如水泼出去，揽不回来了。”他看着她，诚实地笑着。
　　刘春说：“不过，夺人之美是不道德的，我不勉强。”她说了，看着他现出道歉的样子。
　　李加禾忙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这不叫夺人之美，更谈不上不道德。说句老实话，这画原来是因你而画的，画成了却不想送你。想……”
　　刘春很受感动地问：“为什么？”她已把孩子的事情都安顿好了，跳下地来，拉整自己坐皱了的衣服。
　　“再说这画会刺伤你的心理。”
　　“为什么？”刘春十分不解。
　　“因为你不是消瘦的、无人堪摘的菊花，你是桃花杏蕊，你的周身洋溢着春的气息。”
　　“你为什么过分嘉奖，让我无地自容！”
　　李加禾忘却了拘谨和脸红，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心里的真正的话，平时不好对你讲，在北京看到你这么生动活泼的体态，少有的饱满精神，为你构思了一幅图画，这幅图画的名字定为《留春永驻图》，早在我的脑海里活跃起来，使我很陶醉很着迷。”
　　“它在你的脑海里生，脑海里成长、成熟，活灵活现，可我真真实实看到的不是《留春永驻图》，而是《秋天吟》，我认为我的年龄和气韵都只能用秋来比拟，春早都擦肩而过了。你还是不要用那幅无须有的《留春永驻图》搪塞我了，你如果真的有我，就是《秋天吟》，你能答应我吗？”她十分恳切地看着他的双眼。
　　李加禾说：“这幅画也可以给你，用秋菊以拟美人不会有很多的不宜。张峰就写了颂菊的歌词，黄越谱了曲，每次有机会都唱给他的女朋友丘小菊听。颂黄菊的人很多，从古到今，多不胜举，黄菊的性情、特点，是万花之中哪种花都比不上的，起码在我眼里是这样的。但我还是不想给你。要给你的，到时候一定给你，你放心。”
　　刘春心中着实喜欢《秋天吟》，可是人家李加禾不给，总不能去抢，只好算了。但是她的神情还在《秋天吟》的景致中陶醉，脸上现出沉稳的、欣赏的神情。
　　李加禾最喜欢看到刘春这时的模样了，他一生喜欢的就是这种长相，这种陶醉在丰富的精神境界的神情。他画的肖像画，对心中神往的女人都是这样画的。刘春的形象、神情是他一生都存在的了，他真熟悉，他没想到想象的这一切出现在眼下。
　　李加禾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悲苦的、烦恼的、不可解决的……只有刘春的模样了，只有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李加禾要对刘春说：“你是我构想中的女人，我十分爱你。”
　　他向她张了张嘴，可是心跳了起来，他没能说出来。
　　李加禾红透了脸，眼睛里充满了羞涩。
　　刘春抱歉地说：“李老师，你别不好意思，我不能强人之难。”她要去干别的事情。
　　李加禾呼叫道：“刘春——”
　　刘春答应着，回转身来看着他。
　　李加禾却说：“对不起，对不起！”
　　刘春动情地说：“别再为这一事情难为了，我已打算等待你的《留春永驻图》了，那是多么令人心动的名字，应该是一幅令人上进的，活力充沛的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