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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缝寿衣

作品名称:相思草      作者:柴瑞林      发布时间:2014-12-06 09:06:15      字数:5559

  李兰正在医院招待所的一张乒乓球案子上,帮助姑姑给她母亲斟酌寿衣。她问姑姑:“姑姑,给我妈妈的寿衣上绣些花好吧。”
  刘春笑了笑说:“你大姐也说要绣花。”
  “只怕时间来不及了。”
  “如果来不及了还有法子。”
  “啥法子?”
  刘春正要回答李兰的话,李加禾进来了。
  刘春面对着门坐,李兰背对着门坐,李加禾苍白的脸、蓬乱的头发、落魄的神态刘春一目了然,她心下说:“完了。”
  李加禾正要说什么,刘春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倒回去,出了门框。
  刘春赶忙倒了半杯开水,递给李兰,再递过“丹参滴丸”小瓶说:“小兰吃点药吧。”
  李兰说医生说不犯心脏病不吃,不逢激动的事不吃。刘春说,给你妈裁剪寿衣,不是一般的干活,我怕你累着。你服上了,姑姑就放心了。
  李兰很快地服上了药。
  刘春没话找话哄着李兰说话,等待“丹参滴丸”生效。
  过了片刻李兰本能地站起来说:“我该去看看我妈妈的情况了。”说着就要出门。
  刘春连忙把手中的活收拾好,立起来同李兰往前走。她想李加禾大概站在大门旁边。
  等她们出去,李加禾倒是不在,她拉着李兰的臂膀往医院那边走,李加禾却从后边跟着过来。
  李兰听到了脚步声,扭过头来看到爸爸,禁不住问:“我妈妈怎么样?”
  刘春扶住了李兰的身躯,打算做最坏时候的帮助。
  李加禾一边走来,一边难过地说:“你妈妈她去了,我来传你。”李加禾也扶住了女儿。
  李兰“啊”了一声,差一点倒下去,脑子出现了空白。
  情况还算不是最糟,她的心脏病没有在突然之间被击犯,她还勉强站着。
  “兰儿啊,你要想开,你妈妈去了享了福了,她活着也是可怜地活。”
  “是呀!”李加禾说,他的表情比李兰的更难看。
  “你要为你妈妈的解脱想一想,再为你爸爸的恓惶想一想就能撑过来。”刘春劝道。
  李兰啥也没有再说,一步一步朝那边挪过去。
  在李兰和李加禾的哭泣声中,王明明的遗体被移送到太平间。
  这所太平间里边没有窗户,很黑暗,只要看着那灵柩前的闪着星点火亮的香柱,闻到香气和烧过的纸钱的混合味,都令人惨淡和恐惧。
  李兰跪在母亲的身边,双手抱着母亲一只大而瘆凉的手,在不停地哭泣。
  李加禾看到女儿的心脏病不会大犯了,虽然痛哭着,心理上已经接受了这过不去的遭遇。就对刘春说:“姑姑还是去赶制寿衣吧,针脚码子放大一些,到时候也许可以出来”
  刘春看看李兰,而后看着李加禾说:“赶制是可以出来的,只是绣花来不及了。”
  “可是大女儿说……”李加禾为难地说。
  “这个嘛,我想了一个万全的办法。”
  “什么办法?”
  “李老师不是很擅长绘画妈。”
  “用彩笔绘画在上边?”
  “对。”
  “很好,这个办法。”李加禾一下感到轻松了许多,心中说刘春的脑子就是好使。
  “你说呢?”刘春俯下身去问还在哭泣着的李兰。
  “行。”李兰应道。
  刘春又对李加禾说:
  “要画必须在我裁好的青布条边上先画好,干后,我小心地缝上去就是了,如果衣服做成了再画,就难了,费劲,效果一定不会很理想。我这就去行动,接着把没裁的裁好,李老师在报丧之后就找时间绘画。”
  李加禾忽然叫道:“天呀,不是姑姑说,我还忘了报丧呢。赶紧要打电话。她娘家,我的大女儿、三女儿她们。”
  “对,是要赶快报丧的。”
  李加禾想让刘春先给女儿做伴,等他报丧回来再去赶制寿衣。李兰说她敢在这儿,这是她的妈妈她不怕。
  李加禾和刘春出去了,他们是朝一个方向去的。
  在路上,刘春说,还没告诉李老师呢,亡者的脚还是光的,要买大鞋和袜子。李加禾说,打完电话我捎着买回来就是了。刘春又告诉了鞋的尺码和袜子的大小。李加禾心中着实感激刘丽丽给他指来的这一位女人,如果不是她在这里,他还不知道怎么去做哩。
  寿衣制作得很快,刘春夜里也不休息,还有招呼李兰父子吃饭呀,丧事的种种准备呀,累坏了刘春,她也没有怨言,表现得真诚而努力,好像是她的事情。
  在遗体进火葬场前的日子,寿衣搞好穿上了,比买的还好。紫红色的外袍,宽袖大摆,胸前是青色绘画宽边,和尚领。边上的绘画十分考究。如果从头看起能看出王明明的一生:开始画一村姑,苗条的身段,头上扎两条小辫;接着是一少妇,种田持家一样样展现下去;再接着是扶持三个小女儿;再接着是她患病和医治,一直到北京就诊的全过程,一目了然,清清白白,如文字叙述一般。
  李兰从中感到了父亲胸中的沟壑,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和崇拜。也觉得母亲能有父亲这样一位多才多艺一表人才的丈夫足矣。她开始解脱,立起来,也为母亲的丧事奔忙,为父亲分忧。
  可是李玉不谅解父亲。
  李玉在电话中十分怨恨父亲,认为是父亲对母亲不好好伺候或舍不得花钱,才致使母亲去世。她听别人说过,植物人因不用大脑,所以生命都比一般人长得多。
  李玉还说来不了,但有个要求,坚决要父亲在北京出钱雇一个女孩子,替她穿白戴孝跪在灵前哭诉并烧纸钱。
  李加禾最担心的还是亡者的娘家人:
  他知道如果王明明两个弟弟不远千里来了,也会提出许多要求。他们平时每遇要紧的事情,常常出来闹事。
  王明明的两个兄弟真的来了,在王明明的遗体两旁分别跪着,口里声声哭诉说着姐姐生前的种种不幸,如何受李加禾的虐待,没完没了。
  王明明的两个弟弟哭诉够了,就去翻看王明明寿衣有几层都是什么。可是,这在刘春的料理下,他们没有挑剔的。紫红色绘画青边的外袍是亮黄色里子;外袍下边是一套蓝绸黄里的棉衣;再下边是一套大红绸子衬衣。从外到里共是三套五件,合乎家乡农村要求;黑皮鞋红袜子鲜亮合脚,也没说的。
  最后,其中的一个弟弟挑剔地问:
  “为啥不用缎子用绸子,姐夫舍不得钱吗?缎子肯定比绸子贵吧?”
  李加禾傻眼了,转过头看看刘春,好像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买缎子,却买了绸子。
  刘春温和地笑笑说:
  “这家舅就不懂了,‘绸子绸子’多子多孙;‘缎子缎子’断后绝孙。我们北京人有这讲究,不知你们讲究不讲究?”
  那位男子再不言语了,看看他的弟兄,他的弟兄点了点头,事情就算过去了。
  接下来最难办的是雇小女孩充当大女儿的事了。李加禾不怕困难,大半辈子遇井敢跳,遇河敢趟,可这雇孝子,难呀!如果在家乡不算个啥,那里地处边远,风俗古老而落后,把死后过丧事列为首位,哪怕生前捡垃圾、吃糠咽菜,死后的丧事都要办得轰轰烈烈,排排场场。是孝子的穿白戴纱,堂族晚辈都要穿白穿纱,排成长蛇阵,给别姓别族显眼炫耀,就是出钱也能雇下。他把这事也告诉女儿了,李玉就是不依不饶,人家王明明的弟弟也要李玉的替身孝子。
  好在大女儿不在跟前,可是人家娘家人在身边啊!李加禾歹说好说过不去,就想请公安局的人来解决。刘春说算了,费时费事伤人,等你回去矛盾会更加尖锐。
  “你说如何是好?”李加禾张开两手叫喊。
  刘春说,我来替身,李老师千万别怒火伤身好不好。
  李加禾说那怎么行啊,你和王明明同样年纪,跪在灵前是个什么道理呀!不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我们不能为这封建迷信低头软弱,要斗争。女儿哪怕不认,小舅子哪怕再不上门。
  这话传到了两个小舅子的耳朵里,他们才松弛下去,忸怩作态地不了了之。
  近两月的李加禾受尽了煎熬,差一点也在京城“就位”了。他能把王明明安葬了,走到眼下,他觉得是个奇迹,他太心力交瘁了。他对刘春说,接下来,要睡个七天八昼,把神缓过来。可是,又得在回家的路上颠簸了,总不能费着大量的血汗钱睡在北京缓歇。
  前几天刘丽丽从北京回去,澡没来及洗,衣服没来及换就去找田安亮告诉李加禾的情况。
  她还没来及说一句话,田安亮就说:
  “啊呀,小刘老师,你辛苦了。”田安亮没有微笑。
  本来站着的刘丽丽走到沙发跟前,要坐下去,却没坐下去,先斜了一下身子把包儿里边的信拿出来,走过去,递给田安亮说:“是李老师捎的信,里边还有请假条。”说着看到校长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使她联想到人们吃了青酸杏子后,受不了的那种表情。
  刘丽丽转过身坐到沙发上去。往下一坐,她真想立时睡着,太累了,全身软绵绵的,像谁抽去了筋骨,只留下蹋下来的肌肉了。
  她想到田安亮看信和假条后,做出决断以后,她去打电话回了李加禾,再好好去调整自己困顿的身躯。她盼望着速快得到准允。
  田安亮把信看了,认真地看着请假条,好像那个只写了几句话的条子里,是甲骨文或更不可捉摸的什么神秘的文字,田安亮不认识它们,眼睛死死盯在上不换,表情抽成一疙瘩,又像一个横位难产的产妇,生死难定样的痛苦。
  刘丽丽说:“李老师的情况确实很糟。”
  “糟啥糟!”田安亮来了这么一句。他的表情又转变成另外一种难看,让刘丽丽不可猜度。
  “他到底准不准?”刘丽丽发愁地想。
  田安亮没有看刘丽丽,又去看那封充满倾诉和央求的信。
  刘丽丽想,再冷酷的人也会被信上的话语和发自内心的情感打动吧,田校长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呀!
  “田校长,你看?”
  “看啥?”田安亮转过脸十分反感地看着刘丽丽。
  刘丽丽感到从田校长的脸上射来一支,锋芒贼利的钢针,一直刺到她的心里头。她坐在这里不是校长办公室,是法庭吗?怎么这么森严恐怖呢!
  田校长把信和请假条连同那个写着漂亮字迹的信封抛到一边去,对刘丽丽的身体上下审视了一遍说:“开学事情多,要忙一阵子,要有充分的精神准备。”
  “当然。”刘丽丽苦着表情说。
  “第一件事是布置各班的教室,内容要政治化,画面要考究,不能应付差事。”他看着刘丽丽,像一个军队的首长在下军事命令,一字一顿,使刘丽丽心中一怵一怵的。
  刘丽丽接着田安亮的话茬说:“每一学期主要是李加禾老师搞这些,今年他不在,我不一定做得好。”说着笑了笑。
  “你是配角?”田安亮不阴不阳地问。
  “可不是嘛!”
  “我看未必吧!”
  “真的,我只打个下手。”刘丽丽当真地说,又歉然地笑了笑。
  “刘丽丽老师你要负责。”
  “我知道。”
  “特别是……”
  “特别是高年级的教室布置?”
  “特别是对自己负责。”
  “对自己负责?”
  “对!”
  “难道我不对自己负责,只是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我这不是在努力嘛,也在向老教师中有能耐的教师请教嘛。”
  “你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样?”刘丽丽听出了田安亮的弦外之音,真想发火。年轻人,谁受这种莫名其妙的气。
  “和男教师的接触上注意。”
  “田校长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田安亮抽起来的表面器官松弛下来,从咧开的嘴角上发出一声冷笑,口中却说:“没有具体的,只是提个醒。”
  刘丽丽放心了,觉得校长的年龄大了,对自己一点关心也是正常的,如果是自己的父母这么说了,难道也要他们说出什么具体的东西不成。她笑了,憨然地说:“田校长我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刘丽丽站起来,眼中释放着焦急的光亮。田校长说:“别急,还有事呢!”
  “就是关于李老师请假的事情。”
  “这不是你管的事情。”
  “李老师要我把结果电话告诉他。”
  “不用你操心。”
  刘丽丽着急万分地说:“他在等待。”
  田校长说,你今天就着手去干我安排的事情,抓紧时间。
  刘丽丽感到对不住李加禾老师,他实指望自己为他办的事,她没办妥,这可怎么是好呀!她还在田校长面前央求。田校长说,请假是个大事,不是他一个人能拿了事的,再说还有他的工作安排的问题等等。
  刘丽丽一想也是,不是一句话说准就准了,怨自己太急,不懂这个谁都可以懂的道理。
  刘丽丽从田校长那里出来,刚进自己的宿舍门,黄越就魂灵般地旋进来了。刘丽丽叫道:“黄越,你这个坏东西躲在那里,我一开门你就进来了。”
  黄越跳着走到屋内,大声嚷嚷道:“知道你回来,真想组织个锣鼓家什队把你迎进来,可惜呀……”
  刘丽丽一边去洗手脸,又带着水珠来不及擦跑出来说:“迎接个啥,你们有那好心,还不如给我弄一桌子饭,接个风。我现在需要的是洗澡、喝水、吃饭和睡觉……”
  刘丽丽赶紧到洗脸间洗了几把手脸,捎带着拢了拢头发,出来给坐在案边等待情况的黄越,说了李老师那边的情况。
  黄越听了痛苦了好一阵说,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刘丽丽说一碗面也好,两个馒头加菜也好。黄越又问她喝什么,她说在家中烧点开水即可,黄越一转身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黄越一阵风似的旋进来了,一边放饭一边说:  “刘老师快吃吧。”看着实在饿了的刘丽丽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接着说,“李老师的情况确实太糟了!”
  “幸亏我去了,要不,人手根本转不过。他的二女儿虽然去了。却因为母亲的病加重受刺激,犯了心脏病,也住了院。”刘丽丽没有停止吃饭地说。
  黄越惊讶地问道:“以往没听说李兰有心脏病,怎么到了那里就有了?”
  “经检查这孩子是早就得上了营养不良性心脏病,据她自己说,平时老感到心区难受,还不自觉地摔倒在路上多次,她不知道这些都是心脏病的表现,等犯过了也不知道去检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医生说,这很危险,不知道侥幸地过了多少次危险的生命关头。”
  “现在知道了,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些天,老把‘救心丸’装在身上,一觉不对赶忙服用。她说现在老觉着在犯病。我对她说,你越在意它越犯,精神有趋向性。”
  “其实也好,老防着,不至于出大问题。”
  “可也是。”
  “那没办法。”
  “李老师的命也算完了。”
  黄越细心听着刘丽丽讲了李加禾老师这些情况后说:  “以后我们要好好帮助他。”
  刘丽丽又给黄越讲了李加禾老师请假的事情,黄越说,“李老师的事最好托别人去办。”
  刘丽丽说,我感到李老师现在的事急,就冲进了田校长的办公室。
  黄越说急了可能把事情办坏。
  刘丽丽觉得这本是急事,校长应该感觉得到,他为什么就不急,还抽抽扯扯的,显出不可捉摸的样子。
  黄越看刘丽丽仿佛在沉思,就说田校长那人性格怪僻,想问题也怪异,和一般人的想法不一样,有时候听他说话,像是在读天方夜谈,感到不可思议。
  刘丽丽说,这一次算是领教了。李老师带妻子千里迢迢去看病,该有多么的艰难呀,他不闻不问,好像李老师在外干着什么缺德事一样,不值得关心和问讯,只该遭嘲讽一样。
  黄越说,之所以说他怪异,就在这些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刘丽丽气忿地说,谁任命了这种不关心“民众”的“狗官”,坐在第一把交椅上害人。
  黄越说,用尿泥捏出来的也是“爷”,就得参拜烧香,爬在地上磕头。
  刘丽丽笑了说,你说的话虽逗人笑,道理再正确不过了。你说这种校长叫我们怎么办呢?和我们的工作,学生的前途息息相关呀!
  黄越也说出了一些十分沉闷和担心的话,才告别了刘丽丽。他临走时说:
  “今天你累了,好好休息,改日我们好好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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