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加禾还在迷惘中逗留
作品名称:相思草 作者:柴瑞林 发布时间:2014-12-06 07:25:55 字数:5482
刘春都坐在凳子上了,李加禾还在迷茫中逗留。刘春轻轻地说:
“李老师,请你和我计划一下,该买啥颜色、啥质底的布料做寿衣,还要买一些别的东西。”
李加禾回到现实中来,很习惯地看看沉迷中的妻子,再看着刘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春看着他平淡的冷静的面容说:
“李老师,请你别不实际。”
“别叫我李老师。”
“这个不重要,那么叫你什么?”
“叫我老李。我不是你的老师,我的才学当不了你的老师,我看出来了。”
“叫人老师,是对对方某一擅长的尊重,不是别的意思。”
“那么,我该叫你老师?”
刘春嘿嘿地笑了,接着说:
“你是老师,我只是一个读过高中没有上过大学的家庭妇女。”
“我看你不至于。”
“我是在不断地学习,丈夫在时对我的帮助和影响也不小。”
“这就对了,我看你的学识不亚于大学毕业的程度。”
刘春久久地看着李加禾,要辨别他大脑是否正常。她在未来之前,侄女刘丽丽就在电话中告诉她,李加禾老师因为受到严重的精神打击,她似乎觉得他的表现不太正常,要她说什么都要帮这一大忙,这等于见死去救。
这时候的刘春,心中忐忑不安,要尽早尽快为患者做出寿衣,不要到时慌乱。她此时此地无可奈何地又问李加禾:
“李老师想好了没有?”
李加禾这一阵爽快地说话了,看来他是思考过了。他说:
“请你开出一个单子来,我照着去买就是了。我对这档子事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刘春意味深长地说:
“这几天,小兰的病松了,大夫说再有些日子就可以出院了,现在她的吊针也停了,自己可以料理自己的事了,她同意我的打算,说要我紧忙给她妈妈把寿衣做出来。如果做得早一点,就可以做得好一些。孩子都想到了,我们当大人的就要加劲干了。”
李加禾又说:
“和大女儿商量一下吧?”
“这就是你的事了。你认为必要的话,就和她商量一下吧。等你们商量好了,我再拟一个单子,你照着去购买,我夜里可以多做一阵,白天也不影响伺候病人了。”
“病人有我,你可以把重心移到做寿衣上去。多年了,我知道怎么样伺候她。”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对,现在病加重了,并且日日在加重。又压下了严重的褥疮,褥疮感染了,化了脓,怎么用药不见好转,范围不断扩大、恶化。不过,这有啥办法,我一个人也可以了,要多少人也是不济于事啊!”
“病到晚期人体的抵抗力全没有了,抵不住病毒细菌的肆虐,这我见得多了。”
“你这些年可能也伺候过不少病人吧?”
“对,伺候过不少病人。都是危重、晚期病人,不危重不到晚期谁还要人帮忙呢。”
“这种情况难为了你。”
“没有难为我,是对我精神上的补偿。我的丈夫到临终自个挣扎,自个呻吟,自个死去在牛棚里,现在伺候别人,假设在他身上进行补偿,九泉之下的他一定会说,你是好人,我看出来了,是当年的红色风暴遏止了你对我的关心,我再不生你的气了。”刘春说完话后,苦生生地笑了,摇摇头,看定了李加禾。
“我知道了。”李加禾喃喃地说。
“知道了就好,你就放心地让我去为你的病人服务吧。”
“我本来就很放心,因为你是刘丽丽我的忘年至交的姑姑。我也断定你是好人。”
“断定?”
“当然还有这几天的交往,完全和我的猜想符合。”
“是吗?”
“当然!”
“那么就请李老师快去打电话吧。”
李加禾什么也没说,走出了病房。
李加禾刚走出去,护士就进来了,量了血压,问了大小便次数,登记了出去。
刘春端了一盆子水,要和往日一样给王明明擦身了。她刚把水放在床跟前的凳子上,拿上毛巾,主治大夫进来阻止住她说:
“别洗了,要进急救室!”
“为什么?”
“她的血压降到了最低。”
刘春慌了,真后悔把李加禾催走了。
那位大夫一边指导护士把病人连病床推走,一边对她说:
“这病人的危重令该下了,家人该有个准备?”
刘春想把这情况告诉李兰。当她走到李兰的科室过道却犹豫起来,如果告诉她,说不定会把她的心脏病搞犯,上一次不也是因为母亲的病犯的嘛。
刘春进了病房,看到李兰站在病床边整理着衣物,她看见了她微微笑了说:
“姑姑,我出院了。”
“出院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懵了一阵又说,“咋不先对你父亲讲讲呢?”她看着她。
“给他讲了就出不了。”
“病还没治好?”
“好了。我是来服侍我妈妈的,自己却害病,早都不想住了。”
“办了?”
“办了。这就过去。”
刘春帮助她收拾东西,提起包儿就朝王明明的病房里去。
“我早想和妈妈在一起了。这一去,再不和她分开。单位知道我有了大病,领导叮嘱我好好治疗,出院后多休息一段时间。”
“这就好。”刘春还没有敢告诉她,她的妈妈已经下了重危通知。在她往出走的时候,护士已把正式重危通知的条子塞在她手上,她攥着那一可怕的条子,不敢给李兰看。
刘春陪着李兰走着,心跳着,手中的危重令条子,好像一个大的虫蝎,张开大嘴蜇咬她的手心,伸出许多令她惧怕的爪子来,扼抓她的手心和手指。她真想把它扔掉,扔到一个人看不见的地方。可是,那怎么行啊!
这条道路平时特别长,要走一趟,急得刘春心中发急,背上冒汗,有时赶到李兰的床边,饭盒的饭都成了浆糊,可今天这条路特别短,不觉着却已到了王明明的病房边,刘春急得不得了,问自己告不告诉她?
李兰如快见到妈妈的羔羊,快到病房了,她的步子也加快了,她已经张开了要拥抱妈妈的臂膀。
刘春看出来了,必须事先告诉她,才有可能不出问题。她尽量放柔声音笑着说:
“小兰,别急嘛,你妈妈去治疗。”
“去哪里治疗?难道她不在本院了?”
“不,在急救室治疗。”
“急救室治疗?”
“对,需要在那里做一种治疗。”她拉住了李兰的一只手,要按住她,不使她倒下去。
“每天都在哪里?”她放慢了脚步。
“不,就这一会儿。”
李兰的步子减慢下来,跟刘春进了病房。
刘春忙去为她倒一杯开水,转过身来,看到她在病房的门口向急诊室的一边张望。她接着水,说了声谢谢,不喝,端在手上还朝那一边张望。
“小兰啊,你坐下来歇歇吧,她会很快回来的。”刘春尽量稳住她,等待她的父亲回来。
李兰回过身,一边喝水一边慢慢地说:
“姑姑,你知道吗,这一次我犯了大病,受了许多折磨,才知道妈妈这十几年所受的罪有多么严重。”
“幸亏她不清楚。”
“对,如果能感觉到,该是多么遭罪啊!”
“是啊!”
“也累坏了我爸爸和丽丽姐。”
“赶我来,你已经轻了。”
“基本上好了。你当时要在,会把你吓得够戗。”
“你妈妈病了十几年,你们全家受了人间意想不到的煎熬,特别是你们的父亲。”
“当时我们姐妹三个年龄太小,不知道爸爸有多难,通过对妈妈这些日子的伺候,我体验出来了。”
刘春靠着李兰坐下说:
“床上有病人,地上有罪人。”
李兰看着刘春,没说什么,只是同意地点了点头。
李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深爱和同情她的母亲。她通过父亲在她病中的表现,看到了血缘关系的人们,是多么地相互爱护和关照。她看得出来,父亲会替自己去死。父亲为了女儿可以替女儿们的妈妈去死,只是生命在疾病的统治之下,无病的人无法去替死罢了。
从中也联想到妈妈,如果不患这该死的疾病,会无微不至地爱护和关心她们。于是产生了对妈妈的无限同情和爱戴。她一变平时的冷淡和平静,心中揣上了一团火,促使她热辣辣要扑向妈妈。
刘春一边清洁房子,一边对她说:
“你爸爸打电话向你大姐,谈谈给你妈妈做寿衣的事情,她同意了,你好好照顾妈妈,我在招待所里给你妈妈缝寿衣。”
“妈妈的病好不了啦。”
“只是给她冲一冲。”
“姑姑不要哄我,我知道。”
刘春听她这么说,认为也好,让她有这种心理准备。
“我妈妈既然进了急救室,就严重了。”说着她哭起来,把手中的茶杯放在床头柜上。
刘春连忙帮着她把杯子推到里边,捋捋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
“人活百岁终有一走,何况你的妈妈是久病,该有心理准备。”
李兰再不说什么了,不断地擦眼泪,和姑姑坐在一起等待着母亲的回来。
李加禾这一边情况也不好。等他把电话好容易打通以后,李玉在那一边却说,你咒我妈妈恨不得要她死。原来不治病不缝寿衣,现在大医院里治着,却缝寿衣,你是受不得麻烦罢了!心中难过的李加禾,抢着把王明明的情况,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她,并说李兰的病还没全好。李玉不太平静,对父亲的话大概都没听详细,就要放电话。
李加禾生气地说先别放电话,还问她什么时候能过来。
李玉说原来说要来,结婚的日子愈来愈近来不了啦。
李加禾说不来也罢了,这里雇了一个帮手,还可以凑合,只是她的婚礼赶不上了。李玉说,她们要新事新办,不要那么多的家人参加。家人老气横秋的,兴不起个趣味,还是多请一些同龄人热闹热闹。
李玉谈到结婚的事,很快变得快乐起来,电话中充满笑意、甜蜜,很令李加禾开心。
李加禾大半辈子,总是碰不上高兴的事情。女儿能找到喜欢的对象,定了结婚佳期,也令他高兴。
李玉高兴过后才说:
“妈妈的寿衣要做就做去。”
李加禾看时机很好,就问:
“寿衣要什么颜色,什么质地?”
李玉在那一边好像和男朋友商量了一下说:
“最好紫红色、黑边、绣花。”
李加禾忙说:
“我也想这样的好。”
“边上绣上花儿。”李玉又来了一句。
那一边好像她的男朋友说了什么笑话,李玉咯咯地笑了,接下来又说:
“爸爸你就看着办吧,我们要忙去了。”
李加禾还想告诉女儿她妈妈的病,是个迟早的事情,希望她的婚事办简单一些,把家中也整理整理,买点东西放在冰箱里,万一大家都回去了才不乱不忙。再说她妹妹李兰的病还没有全好,需要补养。可是,人家李玉把电话放下了,再打过去,已没有人接。一个是她们出去了,一个是再不想和爸爸讲了。
李加禾也给三女儿打了电话,告诉她汇来的钱收到了,并详细说了她母亲和姐姐的病情。三女很有同情心,还问了一些有关的事情。
李加禾汗流浃背地回到病房。当他知道二女儿已出院,妻子进了急救室。久受刺激的他开导自己说:“妻子要去了,就让她去吧,她什么都不清楚,活下来也没有意义了;好在二女儿出院了,可以正常生活了,以后多多注意就是了。”
刘春的单子在他肯定要做寿衣的指示下,开出来。
单子是这样开的:
蓝绸子一丈六尺;紫红绸子一丈七尺;
大红绸子一丈六尺;黄绸子三丈二尺;
黄思布八尺;各种颜色的丝线一斤;
另外还有几样东西:
熨斗、米尺、剪刀、胶布、针。
李加禾汗也没来得及擦,就赶着上市采购,他知道时间很紧张。
急救室的大夫和护士们十分紧张地抢救着。他们知道把一个植物人抢救过来也没有意义,并且已经到了终结的时候,回过来的可能根本没有。但是必须抢救,这是他们的职责,哪怕有一分钟的活头,也要争取。这是他们这一岗的最后时间,要坚持到底,负责到底。
过了一些时候,主治医师宣布,脑已死亡,停止抢救。
手头灵便的护士拾走小型器械,推走急救箱,给王明明身上盖上一张很大的白色护单,王明明被高高地架在独特的尸体床上。
主治医师打开急救室的门,李加禾就扑上去了说:
“还能活过来吗?”
主治医师走了,什么也没有说。只要尽到责任,就是死得合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李加禾冲进急救室,把护单揭开,又快速盖上。他不想多看,王明明很长时候都是这副模样了;他也不敢看,再看就和平时不一样了,平时鼻饲进行,针药用着,她呼吸着,现在一切停止了,她死了!
李加禾靠到尸体床的后边墙上,茫然不知所措,他把近视眼镜取下来又戴上,再取下来再戴上,手不停地在衣襟上揉搓,他的方寸乱了,如奔腾无目的的野马。
李加禾和妻子有什么感情,可以说从根子就没有建立感情。
王明明一来,很快给李加禾生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一个都没有成才,像三座山一样重压在李加禾的心里,无时不为她们的生活质量和婚姻家庭发愁。三个女儿的躯体牵动着他身体上的每根神经,她们其中的一个有了不幸的事情,他身上连结的神经就抽动,就疼痛;王明明早早成了植物人,成了一个无有知觉的血肉团子,这个团子很笨、很大、很沉,无形中有一根粗壮的筋连结在李加禾的身躯之上,和他的肌肉粘连,他拖着她,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长途上行动,他的负担太重了。
她今天去了,真的去了。可是在李加禾心中她还没有去,还在他的身上粘连着,很沉,很重。
李加禾知道王明明活着的时候没有知觉,没有灵魂,如草、如树、如藤、如蔓,可是她死了以后会阴魂不散。她的阴魂会笼罩在女儿们的头上、心中,会笼罩住自己的一切生活场境。眼下,她的灵魂就沉沉地牵拢住二女儿病态的心脏。这一无形的东西有可能把她送到不堪设想的地方。
李加禾立不住了,两腿发抖。他顾虑的是二女儿能不能承受,能不能活下来。
李加禾长久地立在那里。
护士进来了,要把这带轱辘的尸体床送推到太平间去。
李加禾大叫一声:
“不能推走。”
护士不解地问:
“为什么?”
“太平间里不太平。”李加禾神经质地说。
护士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说:
“老师啊,希望你能接受这种事实。灾难说不准哪一天落到哪一位的头上。灾难只要来了,如峰垮、如山倒,是避免不了的。让我把她推进太平间吧。”
护士说着就要行动,她的两手已紧紧地把住尸体床的两边把手,猫下了腰。李加禾跑过去拦住说:
“请停一下,让我去喊我的女儿。她是心脏病,才住院出来,如果弄不好会出事的。”
“你这么大的功夫为什么不去叫呀?”
“我在想怎么样可以使她的打击轻一些。”
护士理解了李加禾的意思,出去了。
李加禾又立在那里,心跳着,脑子一片空白。他掐掐自己的手,问自己,李加禾,你真的成了傻子?千万要想办法去告诉女儿。
李加禾知道女儿被刘春硬叫到医院招待所去了。她说是要她帮助为她母亲裁剪寿衣,其实就是怕这严重的、并不突然的噩耗,把她击毙。
李加禾想动动脚腿,却如灌上铅一般,动不了,生硬而强直,仿佛不是他躯体上的东西,失去了大脑精神的指使。
李加禾好容易转过身要走出来,他却又转回了身,机械地趔趄到尸体床跟前,揭开那张生与死的界限隔膜的白护单,俯下身去,脸贴在王明明惨冷的脸上,流出两行热泪,顿时觉得心中沉沉的如堵上了一块铅石的感觉减轻了,他能哭能诉了,对她说:
“我去叫女儿,让她和你见最后一面,你好生等着。”
李加禾抱住哭诉的、发出声音的面颊,歪歪扭扭、碰碰撞撞出了急救室的门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