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的情绪十分低落
作品名称:相思草 作者:柴瑞林 发布时间:2014-12-05 14:33:26 字数:6147
大夫告诉李加禾他的女儿李兰在工作中不能出大力,不能受惊吓,过于高兴的事也不得猛然让她知道,结婚不能生孩子,这些“戒律”愁坏了李加禾。
李加禾又看到妻子一天不如一天了,眼看着下世的光景,他的情绪十分低落。
刘丽丽一边忙碌一边说:
“李老师,您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李加禾停下手中的事情,抬头看看关心自己的刘丽丽说:
“我只怕累坏了你,好在你该回去了。”
刘丽丽突然想到内科正在打吊瓶的李兰,立时端起饭盒就走,口中责骂自己道:“饭盒的饭都该成浆糊了,看到婶子又忘了李兰,真是的。”
李加禾听到刘丽丽急走和说话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却只看到她的背影,他心中说:“多么靠得住的同事啊!”
李加禾的思绪又由刘丽丽想到了和黄越、张锋、王建设等几个年轻教师的友好交往,他的疲倦的面容上浮上了笑容。
平时,他一有空他们就找他谈论,他们的工作情况和所感兴趣的事情。
李加禾爱好的几门学科,也是这几个青年教师爱好的学科。他们总能谈得来,只要到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他们不受一些不必要的戒律束缚,各扬其长,敢说敢写敢画敢唱敢创记录地运动......他们好象学校里的一股活水,他们好象天地间无有杂质地空气。
李加禾的神经支柱就是他的那些同事。他在万分悲恸的时候,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就会转悲为喜。
记得在他父母下世的那一年,植物人的妻子,不成才的女儿们,加上他的工作十分不顺利,万分重荷使他的精神发生了变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只想到去死。
整天想死,整天都想不出把家人托付给谁,极度的惨痛使他吃不下、睡不着、走不动。
凡是见了他的人都觉得有些可怕:他蜡黄的脸,稀疏的头发,细如麻杆的双腿,呆滞无光的眼睛……人们都说,李加禾算是完了,大概得了不治之症。
在人们纷纷猜疑之中,不觉得李加禾又渐渐变过来了。
他如旱田里枯萎的庄稼:黄了,蔫了,叶儿开始卷了,杆儿开始干了,在风中听得出沙沙作响的悲声。到了这种程度,可以说凶多吉少定了,可是在人们不意想的几场小雨中,又活过来了,叶儿展了,杆儿绿了,直立起来了,精神地在风中摇曳。
李加禾所受的甘霖是他的这些文朋画友,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忘年之交。他们不时地朝他那里跑,不时地和他唠和他四处走,逢山上,逢花看,逢酒小饮,逢悲事一同落泪,逢乐事一同祝贺。不觉得李加禾的抑郁症好了。他渐渐地变成原来的李加禾。
就拿这一次外出来说,要不是好友刘丽丽的方方面面的支持,也许垮下来,虽然发愁焦虑,还能一如既往地运转。
李加禾一个劲儿地在水中洗毛巾,一个劲儿地给妻子热敷病腿。
护士进来了,已换了几次药,吊瓶的药水走到什么地方了,他全然不知,他醉迷在那些宝贵的场面之中。
刘丽丽这一边,比李加禾那一边更忙更乱,多少要她出出进进跑着去办的事情,而李加禾在她意想不到的这时,竟然神游佳乡。
刘丽丽要为李兰办好一些,她走后没人为她办的事情。要为她买回来六、七卷女孩必须的卫生纸、卫生巾;多买几个裤头;多买几件汗衫;还有已经快完了的洗脸、刷牙等日用品;她并没有忘记为她多买点零吃的东西,作为补贴,如果哪一顿李老师忙不过来,也不至于缺了营养,降低血糖。
刘丽丽还利用空闲给李兰画了一幅肖像,题名为《少女图》,李兰十分喜欢这张和自己特别相象的画象。现在觉得自己快走了,就把它放在李兰的枕头下边,好让她病轻了多看看,聊解寂寞。
刘丽丽不断地给她叮嘱许多该注意的事情。李兰觉得大她几天的刘丽丽比母亲还好。
母亲的温暖李兰没有享受过,在想象中就是刘丽丽现在给她的这些。她还是头一次享受这种体贴和关照,感到无比的幸福。
刘丽丽忙东忙西,什么也不想,这些天不容她想到别的,李兰此时此地的想法,她永远不会领悟。
刘丽丽忙完了这边,又跑过去要忙那边,一进门发现李老师还给妻子热敷,她忙惊讶地问:
“李老师,还在?”
李加禾猛醒过来,张大眼睛看着水盆,立起身来,要去倒水,却摇晃半天,立不直。
刘丽丽说:
“看您坐了多长时间了,立都不会了。”
李加禾把双手按在盆子上,双脚在地上勉强站直了说:
“梦中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说了这句话以后,如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摇摇头,现出对自己的讥讽。
刘丽丽心中却不知李老师是在做美好的场景回忆,以为他患上了精神抑郁症,很是发愁。又从多方开始对李加禾劝解、开导。她一边跑过去,把李加禾两手按着的水盆端出去倒了。
李加禾心中十分感激,不知怎么去表达。他也知道,如何表示也是空的,话语再好也是话语,这生会不会像刘丽丽那样给她干点什么吗,如果有那种机会,才能使他坦然。
李加禾真不相信,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能为别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可见她家对子女的教育不同一般。从头到脚书生意气十足的刘丽丽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能学会大人都干不妥的这些事情。
刘丽丽回过身对李加禾说了些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的事情,李加禾说:
“大女儿在电话中说,宁可累死牛,不能翻了车。天下有误了的生命,却没有看不好的病。”
“大姐她如果现在见到婶子,不会这么说。”
“她脾气犟,十个马拉不回来。”
刘丽丽又说:
“大夫把情况告诉我们了,李老师恐怕得有思想准备,把婶子病的发展预后告诉大姐,也让她有个精神准备才是。”
“现在,最为不好办的是李兰的病,她的病已经……只好这样。李玉如果能来尽心,等她来了守些日子,如果不能来,我再想办法,你啊,明后日得赶回去,再迟该误公事了。”李加禾站起来,走到床头柜边端一杯早凉了的开水,自个喝了下去,等他放下杯子时,才悟到去为刘丽丽倒一杯水来。
刘丽丽早渴了,接过来一咕噜喝下去,要听李老师的下文。
李加禾接下去说:
“请你回去后,把我写好的假条连同给校长写的信交给校长。我得在这里书面请假了。”
“这个自然。我不仅把信和假条交给校长,再把婶和兰妹的情况都讲给他,校长一定得准。”刘丽丽说着,又去自个倒了些水喝。
李加禾想起来了,上午都快过完了,刘丽丽可能还没吃饭,就问道:
“小刘还没吃饭吧!”他的神色十分关切。
刘丽丽故作坦然地说:
“李老师,我吃过了,是兰妹那一边吃的,您不用惦记这些,咱们还是好好商量一下后边的事情吧。我觉得我走后您的困难很多,能不能支撑下来。如果实在太难,在我走之前给您找一个帮忙的人。”
李加禾果断地说:
“这个,不用小刘着急了,我可以应付过来,你安心回去工作好了。”
刘丽丽连忙说:
“我是说在我们的亲戚中找一个能帮您的人。”
“亲戚?”李加禾半张着嘴发问。他不想再麻烦刘丽丽,不想让她的亲戚来。
刘丽丽说:
“我是说在我的亲戚中雇一个人过来,李老师不用负担,工钱我出。”
李加禾说:
“雇一个?有这样的闲人吗?”
“有。是我一个堂姑,她也和您年纪差不多。我姑父早年英逝,她无儿无女一个人过日子,平时老给别人干点帮忙的事情。她人不错,干练爽利,没有后顾之忧。只是来了李老师要多给予指点。要她怎么干,就直说,她很开通,受得麻烦。”
李加禾为难地说:
“如果是个男的还好说,是一个与我同龄的女人,可能不好处吧?”
“这有什么嘛!她来了,就和小兰住在医院招待所里,和小兰说说笑笑,她也不寂寞,我姑也比独自在家中热闹一点儿。”刘丽丽还在强调。
李加禾给妻子拉了拉被子,看着为妻子放好输液管带,再过来坐下与刘丽丽说:
“钱的问题目下还不是很大,我三女儿李芹的钱也该汇兑过来了。李兰的单位也知道了此事,他们表了态,治疗费用花多少报多少。”
“您给他们打电话了?”
“打了,事情就这么弄妥了。”
“这好,起码不用为小兰妹妹的医药费着急了。”
“那么……”
“那么把我姑打电话叫过来。”
李加禾点了点头,他不展的眉头舒开了,感到最难的问题应该是解决了。不过他说:
“小刘同志,你刚才说,你姑的工钱由你负担,这个万万不能。这次回去,只管你的工作和生活之事,再打电话问问你家中老人,我这儿的事绝对要放下心头。听见了吧?你不听话,我心何安!”
刘丽丽笑了笑说:
“也行。不过,您在这里困难,我姑的工资等回去再说。”
李加禾高兴地说:
“行!小刘总算把我的问题都解决了。”
再过一天,刘丽丽就要离开这里,独自坐车回去。李加禾生怕她在路上有个闪失,可也没说出来,他看到刘丽丽这么聪颖,认为灵人不可细提。只是对她说,从现在起,病房的事再不用她辛劳了,找个浴池洗洗澡,准备准备行李去。
刘丽丽跑出去给堂姑母打了一个电话,把这件事交涉好。
她的堂姑母在电话上一口应承;说只要是给丽丽的同事帮忙,不论工资待遇,刘丽丽更加喜欢。她庆幸自己想到了堂姑母,算是给李老师解决了大困难。自己可以放心地回去了。真是车到山前自有路,只有杞人才忧天。
刘丽丽抢着把王明明的一些脏衣服都给洗了,买了一些该买的东西,而后才算舒了一口气,只等上路了。
刘丽丽走后的第三天,她的姑姑就来了。
李加禾看到她中等个儿,细眉秀眼,一脸的讨人喜爱神情;她说话流利,一口京腔;走路身板挺直,步伐稳健。她的各方面的条件都让李加禾惊讶,为什么这么一个精干娇好的女人出来给人当妈子
才过一天,病人的吃喝拉撒都安排得妥妥贴贴,李加禾这个多年锻炼过的人,都不是她眼中称职的人,她反倒指挥李加禾干事了。
李加禾从来没有和相近年龄的女人处过,感到拘束,心中颤晃晃的,好像成了一个没出社会的小学生,生怕干错这样,干错那样。等她把所有的都干完坐下来和他闲唠的时候,他觉得很温馨。这一生到现在才感到了和一个脑子清楚,品貌端庄的女人在一起的不一般。
李加禾思忖,如果父母从小给自己娶来这么一位好女人,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感谢老人们呢,自己不知道有多么幸福。
天下有好条件的人,有相爱的对象,只是没有碰上罢了,都怪自己命苦。
“请问你叔今后怎么打算?”刘丽丽的姑姑猛然问了一句。
李加禾禁不住红了脸,哼哼唧唧说不出个字语来。
“你没有想过?”
李加禾急中应道:
“没想过。”
“应该想一想了。”
“早呢!”
“早啥早,不早了。”
李加禾觉得她怎么这样呢,不再对她回话,她却又说:
“人活百岁,终有一走,我的老头子,在最不应该走的时候走了,也没办法。”她大方地看着他。
“你老头子?”
“不过,不应该叫他老头子,他走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
“啥病?”李加禾忘记了拘束。
“文革被害,惨死在牛棚里。”
“凭什么那么整人?”
“说他是反动文人。”
“反动文人?”
“对,是那么说的。”
“他那么年轻就被扣上那么重的帽子。”
“是呀!谁让他那么优秀呢!他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学生,在一所中学教语文课,他文科学得出类拔萃,能作诗著文,开口成章;他书法出众,写的毛笔字苍劲有力、隽秀优雅;他擅长绘画,千里挑一……唉,不说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人死了,什么都空了。”
李加禾把前半截身子倾过来,听她讲述,等她的话停下来,便不自觉地重重地对拍了一下巴掌,近似于愤怒地叫道:
“真是扼杀人才!人才,人才啊!”他把头仰向天花板去,长叹不已。
从他们的交谈中李加禾得知她的丈夫的才学、品貌,和他们不长久的婚姻生活的甜蜜,还有他英逝以后,她的悲惨和焦虑不幸。
她对他说,自丈夫去后,就带走了她的心,她再不想在家中待下去,千方百计出外干些事情。她说时间是愈合剂,劳动是更好的修复神药,只有这样才能够活下去,才不至于永远地沉溺在痛苦的泥淖之中。
李加禾直言不讳地说,你和我都是在忙碌中减轻伤痛的人,我们俩是两种性别,一种命运。他没有向她叙述自己的爱好和本事。不是他隐僻,而是怕她笑他浅薄,因为他和她的丈夫的专业和爱好太相同了。
李加禾羡慕那一位没见过面的和自己的爱好相同的人,因为他的擅长和志趣得到了妻子的赞赏和共鸣,得到了妻子的支持和永远地怀记。他想王明明没成植物人那时,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和爱好的意义在何处,她不识字,脑子里一片混沌,只知道干农村的那些辛苦而简单的行当。
这位姑姑等不上李加禾回答她的话,又开始问了:
“他叔,你咋打算?”
李加禾犯愁了,老问这话什么道理呢,不高兴了说:
“她还活着,我打算什么?”
“要打算。”姑姑说。
“不,不不。”
“你不能没有任何准备呀!”
“不,不不。”
她有些生气了,重声说: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
“你前边已经说过了。”
“对,我重复了前边的话。你要准备我一定帮你。”
“怎么帮?”他生硬地说。
“你叔别生气。我知道我说到了你心痛的地方,说出了你忌讳的地方。”
“没有忌讳。”
“如果没有忌讳,你给她把寿衣布料买好,我按她的身子缝制。这是少不了的,她再不清醒,世人都能看到,何况你还有三个女儿,她们看着自己的母亲光身露体去了,心中一定不好受呀!我丈夫走了,因为急,没有准备好,当时的‘红色’风暴也不允许合理地安葬他,把他定为叛徒,我不敢行动,光身露体送出去,至今我的痛苦丝毫不减。”
李加禾才听明白了,暗自责骂自己糊涂,不是人,歪曲了这么一位贤良女人的建议。他忙对她说:
“这正是我这几天所想所愁的事情,只要姑姑能帮好,是我最大的福气。”
“不要叫我姑姑,这是晚辈刘丽丽她们的称呼,我叫刘春,你就直呼我名吧。”
李加禾有些慌乱,他极力地稳定情绪,而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她开始为王明明忙这忙那。
他默默地自叙:“这么一个说年纪已经不轻,都快和自己一样了,该很快鬓有二色了,可还有桃花杏蕊的温香,有春风行云一样的幽雅。好一个‘刘春’,真正的可以永葆青春了。”
他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要把她的模样画下来,把内心世界、精神灵光都潜渗在里边,成为一个真正的她,而后旁边和上端配上几支春梅,但她不会有梅花的寒清和瘦孤。要画就画上洁白如玉的梨花,冰肌玉洁淡妆衣,恬适中宜。又不能画梨花,梨花不似玉兰,玉兰高枝自显骄,要画就画玉兰。不,不能画玉兰,玉兰独占高枝,骄傲万英,不似刘春的精神,要画就画桃花,桃花热烈繁闹,枝枝杈杈麻麻密密,能现出真正的春意。对,就画上几枝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红嘛,再配上几只衔泥斜飞的燕子和一些闹闹攘攘的蜜蜂,才能现出浓浓的美好无比的春意。落款处就写上“留春永驻”几个字。这“留春”的谐音难道不是“刘春”吗?她很聪明,能理解其中意思。
刘春这一阵去洗手间给王明明洗尿布了,还要忙一些别的事,李加禾这个书呆子、酸文人、幻想家、形象思维的高手在这里构思这一幅美妙的画面。他的思想上如果有了,一定会绘在纸上,这是迟早的事情。那一幅《留春永驻》图的画面已经完美地映入他的脑际。他欣慰地笑了,就只为这幅疾快构思的图画。
李加禾的思绪久久停留在那幅画里边,在不停地琢磨,不断地自问,这样的布局合适吗?先画人还是先画景,决定了,他想一定要先画人,这人是先有了的,桃花、蜜蜂、燕子是因人而有的,他们全是陪衬。
李加禾笑了,忘记了自己身在病床边。病重的王明明不会言不会动,输液管的液体细细地“半日屋漏一滴落”地注入,听不出声音来的,刘春不在,自己定定呆着,这里就是绝对的静了,只有他的脑海里在动。燕子在飞,蜜蜂嗡嗡,清风拂枝,叽叽摇动。画中的人在景中微微地动,平淡安静的脸上闪现出笑意,她的笑意传到那憨厚怜人的口边,仿佛发出了甜甜的笑声,那淡素的衣裤仿佛发出了窸窸窣窣地美绝的声音。他的构思成了画,画中的内容全动了起来,他的心跳起来,极度高涨的灵感冲到他动起来的脑海中,他猛然立起来,习惯地去拿纸,去抓笔,去蘸墨,去挑彩笔,但他什么都没抓着,他猛悟过来了,这是病房,是病床,上边躺着妻子,弥留之际的妻子。
李加禾激动的情绪骤然低落下来,如吊在高空的无论什么物体,突然和大地的石头平铺的地方撞击在一起,塌了,彻底地塌了,他无力地坐倒下去,眼睛中那些奇异的、美妙的、激烈的、欣慰的灵光消失了,变成一片混沌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