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上战场前后(31-35)
作品名称:小沙枣 作者:绿影 发布时间:2015-02-07 21:46:09 字数:14573
(三十一)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四日,我们高唱着自卫反击作战战歌,向中越边境的中国板烂镇进发。
自卫反击作战战歌:“亚洲流氓太猖狂,得意忘形不自量,侵略柬埔寨,侵略我边疆。人民战士胸中怒火高万丈!端起冲锋枪,准备上战场,保卫祖国,保卫和平,痛打野心狼!”
这天,我们二连的车队开到了广西的一个县城,夜宿农科所。不知道是谁告诉大家,农科所的猪圈里有一头上吨重的大肥猪,我跟着战友们好奇地去观看。只见那头大白猪肥得站不起来,它只能是哼哼地躺在那里呼呼噜噜地吃食。它的大和它的肥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你看到了吗?真让人吃惊,这头猪长得太棒了,太漂亮了!”
“是啊,快去瞧瞧吧,我他娘的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肥的猪,咱们要是也能把猪养这么肥就好了。”
观看了猪的战友们回到连队后眉飞色舞地宣传这头猪的神奇,没看到猪的战友听说后瞪着好奇的眼睛急匆匆地离开连队奔往猪的方向。
这下引起了连队领导的重视,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儿把因猪而兴奋不已的战士们拉回了队伍,连长站在队前严肃地说:“同志们,我们现在的任务是休息,明天还有更加艰巨的任务在等着我们。刚才听说你们不顾疲劳都去看猪了,你们都疯了吗?一头猪有啥好看的?听说还是母猪,就算是母猪,它有多漂亮,多好看,啊?瞧你们这点出息!我就不相信它有多肥,有多大,一辆大解放把它装不下吗?各排各班清点人数,把战士们带回去休息,谁都不许再去看猪了,这是纪律!解散!”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端着冲锋枪在夜幕下站岗。夜色朦胧中一个人影从远处走过来。我大喝一声:“口令!”
“和平!陆军,我是梁满仓。”
“报告排长,没发现异常情况,一切正常。”
梁排长为我正正子弹带,拽拽军装:“嗯,一定要提高警惕,陆军,你快下岗了吧?”
正说着,来接我岗的副班长到了,梁排长嘱咐了副班长几句后,就和我一起往回走。走了几步,梁排长悄声地说:“陆军,那头猪真的有那么大吗?它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我小声说:“行,梁排长,我现在就带你去。你们当官儿的不允许当兵的去看猪,自己却偷偷摸摸地去和猪约会,还拉上我这个班长陪同,是不是有点那个呀?不过我可以包庇纵容你这一回。因为那头猪实在是太特别了。”
当梁满仓排长手电筒的光束在那头肥猪的身上扫荡了好几个来回后,终于发出了由衷地惊叹:“我的妈呀,太漂亮了,真的是太漂亮了呀!太出人意料了!这还是猪吗?陆军,我悄悄告诉你我的决定,这次任务完成后,我就申请转业,我爷爷在老家给我说了个媳妇,他老人家急着要抱重孙子呢。爷爷年纪大了,我也得在他身边尽尽孝了。等我回到老家后,我就让俺媳妇按农科所的方法科学养猪,也养这么大这么肥的猪。这样一来,我妹妹的大学学费、我爷爷的孙子梦就都可以实现了。说不定我还能再翻盖出几间大瓦房呢,让我爷爷好好地享享孙子的福。哦,对了,陆军,你是不是又以我的名义给我妹妹寄去了五元钱,谢谢你,等我回去了一起还你。”
“瞧瞧,说你小气你又小气了不是?就五块钱也值得你这么惦记啊?我这个大头兵赚钱少,你别嫌少就行了,这事儿不许再提了啊,再提我可真的不乐意了。将来等你盖上新房,娶了媳妇,生了儿子,让你儿子叫我干爹就行了,嘻嘻,开玩笑啊,可别当真。说不定你媳妇还不乐意呢。”
“陆军,好兄弟!就这么说定了,我媳妇要是敢不乐意,我就立马休了她,真的。你的情我梁满仓这辈子都记得!我再求你点事儿,你必须答应,这次任务中假若我有啥不测,我就把我的妹妹交给你了。”
“尽瞎掰!你是官儿,我是兵,就是有啥不测也轮不到你呀,堵枪眼炸碉堡趟地雷啥的有我们这些大头兵就足够了。”
“陆军,你一定要答应我,我妹妹她是个好姑娘,她又聪明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我只有这一个妹妹,她嫁给谁我都不放心,我只有把她托付给你我才放心,否则,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我给了梁排长当胸一拳:“扯谈,我一个大头兵哪能配上你们家的大学生啊,还是你自己睁大眼睛好好地活着,自己照顾她吧。”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党中央、中央军委下达了保卫边疆、加强边疆国防建设的命令。为中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了第一枪。
汽车连到达紧挨着中越边境线的板烂镇后,就立即配备给XX军使用。那时的中越前线战事吃紧,越兵很是嚣张。汽车连昼夜不停地往前线运送弹药和部队、物资等,往后方运送伤员、烈士的遗体和俘虏。
我开着解放牌大汽车跟着车队,在没有路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艰难行进。时间紧任务重,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最长的一次是连续四天不睡觉不下车,饿了啃干粮渴了喝凉水。
这天,一位湖南籍的副连长乘我的车,他的兵全坐在后面有着伪装网的汽车大厢里。
我问副连长:“副连长,你的兵咋叫你排长?”
“我是刚提的副连长,战士们一下子还叫不习惯。”
副连长身上佩带冲锋枪,手榴弹,手里还拎着手枪。他目光如炬,面色凝重。夜黑沉沉的,远处不时响着炮声和枪声,还有枪炮爆炸时的火光。汽车不能开灯,我们只有借着战地火光调整汽车的方向。
不时有炮弹落在汽车的附近爆炸。
副连长说:“别怕,要是真的遇到了啥麻烦,我掩护你开车撤退。”
我从嗓子眼里费劲儿地嗯了一声。
副连长眼睛盯着前面的道路,说:“我家有六个兄弟,死了我一个没关系。后边儿的战士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我们出发前都留了遗言的,我不怕死。好兄弟,我姓黄,这是我家的地址,假若我真的在战场上牺牲了,我父母和我媳妇就全托给你了,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把他们托给更合适的人,我信任你!”
我把这张仿佛是千斤重的小纸片儿仔细装进了上衣口袋。
突然,黄副连长大喝一声:“停车!”
我立刻把刹车一脚踏到底,车停了。黄副连长跳下车,他在离我们汽车前轮子不到半米的地方捡起一大捆绑扎在一起的手榴弹,他把这捆手榴弹抱上车。第二天天亮时,我们才发现这手榴弹的弹柄上赫然写着“中国制造”的字样。
把这些可爱的战友们送到坑道,坑道里的战友们把伤员再抬上汽车。有个伤员在坑道里死活就是不出来,他哭喊着:“我的战友就死在我的面前,他的眼睛都没能闭上啊,我负了这么一点小伤怎么能下阵地呢?我要给战友报仇,你们别拽我,我不下阵地呀!”
我问坑道里的战友:“哥们儿,紧张吗?”
“刚上来时紧张。头天晚上我紧握着冲锋枪在坑道里待命,虽然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我的手上竟多了俩水泡。嘿嘿。现在不会那样了。”
“是习惯了吗?”
“也是,也不是。当你亲眼看着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战友在你的身边儿蓦然倒下,看着战友的鲜血染红了军衣,看着战友大瞪着双眼停止了呼吸,他手中的冲锋枪还仍然指向敌人的方向。那时,你的胸中就会腾的一下子燃烧起一团怒火,这团怒火烧光了你初上战场时的紧张与害怕,烧掉了你想立战功,想当英雄的初衷。这时的你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为牺牲的战友报仇!”
为战友报仇!这个目标把五湖四海的战友们扯成了亲兄弟,把农民的儿子,工人的后代,军干子弟,支前民工扯成了一家人。这个目标唤醒了好勇斗胜、有仇必报的血性和沉寂在心灵深处的坚忍,迅捷与残暴的狼性,挖掘出了军人的硬汉气概与英雄的潜能。
一次,我们给前线拉运弹药,汽车在泥泞的道路上摸着黑转悠一夜,才走出去了一公里。XX团的团长手执双枪找到车队,怒吼道:“我要枪毙了你们,前线急需弹药,你们却在这里磨蹭,你们知道不知道前方的战士在流血,这些弹药能救他们的命!你们这些老爷兵,杀人犯!我要送你们上军事法厅!”
在押车干部的一再解释下,愤怒的团长才收起了双枪。不一会儿,一队支前的民工跑步过来,硬是把一汽车的弹药一箱箱地扛着跑步送到了前沿阵地。
有一位司机战友往前线上运送一个炮兵指挥班,共十二人。走着、走着,因道路过于泥泞而半路上翻了车,导致全班战士都程度不同地负了伤。司机跪在泥地上捶胸顿足,大声哭喊:“枪毙了我吧!请你们枪毙了我吧!都是我的错啊!”
带车的XX团的团长站在哭喊的战友面前,浑身战栗,脸色铁青。负了伤的炮兵指挥班的战友们,包扎了一下伤口,留下重伤员,剩下的相互搀扶着徒步向阵地上走去。
我们从前线返回时也拉运物资,有时拉运的大米麻袋上写着中英两国的文字:中国制造。我们一路上大骂这些忘恩负义的越南流氓,吃着中国的粮食,用着中国的枪弹,反过来打中国人,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最好咱们就这样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地打下去,灭了他奶奶的!
突然,行驶在我前方的汽车轧到了地雷,刹那间火光闪闪,爆炸声隆隆震天,我眼看着亲爱的战友和解放牌大汽车在火光中粉身碎骨,我双手使劲儿握着方向盘,咬牙切齿热泪横飞。我死盯着布满弹坑的路面,小心地绕过牺牲的战友,在战火硝烟中继续前进。
(三十二)
一九七九年三月五日,新华社发表了“中国军队3月5日起开始撤军”的声明,我们接到命令开始相互掩护交替的撤出战斗。
这天,我跟在梁排长的汽车后面往回走,运送物资和伤员。汽车吼叫着在山岳丛林中颠簸前进,一阵又一阵的炮声震天响,炮弹落下的地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梁排长的汽车突然停下了,我远远地看到他拿着扳子下车,钻进了汽车下面。我把车停在他的汽车后面,随手拿了几样工具也下了车。
梁排长在更换离合器片,由于平时严格的训练,这点小活儿我们汽车兵人人都能做到三十分钟拿下。我揉了揉麻木的双腿蹲下去问他是否需要我帮忙,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一位老态龙钟的老阿婆,她手里提着水壶和茶杯,慈眉善目地连比划带说,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摇摇头。不一会儿,梁排长从汽车下面爬出来,说是修好了,让我快点回到自己的车上去。他自己接过老阿婆执意递过来的杯子。突然,听到他一声惨叫,我蓦然回首,只见梁排长的胸前绽放出了一大朵鲜艳的血花,他高大的身躯正摇晃着慢慢倒下。刚才还是慈眉善目的老阿婆的手里竟然攥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她得意地狞笑着。
我疯了似的奔过去夺过匕首,将老阿婆一把拎了起来,我左右开弓,赏给她几记重重的耳光,然后我狠狠地将她举起来扔在了汽车的厢帮上,她被弹回在地上,如同一条老癞皮狗似的瘫在了那里。
我把梁排长抱起来,撕开他的军衣,查看伤口。
这一刀正刺在梁满仓的心脏上,刀口还在往外汩汩的冒血,我用两个急救包也没能止住,战友们把第三个、第四个急救包都递给我,但还是无济于事。我急得五内如焚,我一面大叫:“梁满仓!你要坚持,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你的爷爷和妹妹都在等着你回去,梁排长、老梁!你听到吗?”一面继续为他徒劳地止血。
梁排长突然抓住我的手,他大瞪着双眼,嘴唇哆嗦着看着我,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梁满仓,你放心吧,你的爷爷就是我的爷爷,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我就决不会让他们饿着。”
梁排长仍然凶狠地瞪着我,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看得出,他在用最后的气力企盼着什么。
我一字一泪:“梁大哥,我一定娶你的妹妹,我一定让你的妹妹完成学业,我对天发誓,战友们都可以作证,我一定娶你的妹妹,呜呜……”
梁满仓的手一下子松弛下来,他的双眼缓缓地闭合了,他苍白的脸庞安详圣洁,嘴角隐隐可见淡淡的笑意,如同熟睡了一般。
梁满仓排长的人生帷幕没有落在战场上,竟落在了这个越南老太婆的手里。他今年才二十八岁,还没能来得及为爷爷尽孝,还没有完成娶妻生子的人生重任,妹妹的学业和前途都离不开他。谁都可以死,只有他不能死,可偏偏死的就是他!
我放下梁排长的遗体,怒火满胸膛地来到刚刚苏醒过来的老太婆面前,她的脸颊让我刚才打的青紫肿胀,模样有些怪诞,眼神却是那样的镇定自若。我对准她的胸膛狠狠地踢了一脚。
“哈哈……”她竟然放声大笑。
她的笑不仅点燃了我胸中的怒火,还引爆了我胸膛中的炸弹。我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狠命地去踢那个老巫婆,一脚又一脚,每一脚都充满了仇恨,每一脚又都充满了无奈与悲哀。
战友们拽住我,说老阿婆已被我活活地踢死了。战友们还说,你就是把老太婆给踢零碎了,咱们的梁排长也不可能再活过来。况且老太婆不是军人,只是个区区的越南小老百姓。军人对老百姓与军人对军人的斗争是有区别的。
是啊,我是军人,是年青力壮的中国军人,我对一个手无寸铁、年迈衰弱的越南老太婆大打出手算什么能耐?
我喘着粗气在原地转悠,我的身上沾满了梁满仓的鲜血,我的双手也是鲜血淋淋。一名战友关切地问我:“陆班长,你全身都是血,你没事吧?”
我瞪着血红的眼睛咆哮道:“你眼瞎了吗?我身上粘的全是梁排长的血,他的血全部流干了,流尽了呀!梁满仓他不该死啊,如果能替代,我情愿替他去死,你知道吗?”
我如同一头困兽般的燥乱。我的心情窝囊沮丧到了极点:梁满仓一时疏忽死在自己的刀下,我一怒之下踢死罪恶滔天的凶手,反倒像是欺凌弱小的小人。这都是啥事儿呀!
车队又出发了,一路上,我泪流不止,泣不成声。梁满仓的音容笑貌在我的眼前如同过电影似的回放,他的热情,他的诚恳,他的小气,他的眼泪都是那么的清晰高大;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我的耳畔回响;他做的每一件事儿,都历历在目……
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们脱下了肮脏褴缕的军衣,换上了新军装胜利回国。
在我国的一个叫爱店的小镇子上,边疆的人民用松树枝条扎起了一座高高的凯旋门,老百姓夹道欢迎从战火硝烟中凯旋归来的英雄。我们的车队在凯旋门下缓缓的开过,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双手捧着一碗甘蔗水追我的车:“解放军叔叔,请你停一下,请你喝口甘蔗水吧,喝口水吧!”我紧握方向盘,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
梁满仓排长被安葬在边疆的烈士陵园。他屹立在这场战争中牺牲了的烈士方阵中注视着我们的凯旋。
我伫立在他的坟茔前,天空晴朗,大地静谧,微风徐徐,松涛阵阵。再见了我亲爱的战友,当我一步一回头离开这片墓地时,突然意识到我与梁满仓排长是真的永别了,我折回到他的墓碑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三十三)
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我,心一直是沉甸甸的。
在评比总结的大小会议上,战友们批评我在战场上极其残暴地踢死了手无寸铁的越南老阿婆,战友们说,陆军由着性子放纵自己的情感,报私仇泄私愤,其原因就是平时不注重学习,战时不能严格约束自己,是世界观没有改造好的具体表现。他们说,陆军当时的心情虽然大家可以理解,但既丧失理智又穷凶极恶的举止实在不是一个成熟的革命军人所为;陆军在战场上公然违反俘虏政策,对战友的态度也十分恶劣;陆军在关键的时刻不理智,情绪化,这样的人革命意志不会稳定。
经过各项会议反复讨论决定,考虑到我这次任务完成的很出色,功过相抵,对踢死老太婆的错误不予追究。
其实这些我都不在乎,虽然上战场前我也曾希望在战火硝烟中立功受奖,梦想一举成为旷世的英雄。但梁满仓的牺牲让我看到了那些名誉的光环在生命面前的渺小和苍白。
但对梁满仓是否能评为烈士,我十分在乎。
“为啥梁满仓排长就不能评为烈士?这是谁的狗屁规定?”我悲愤地晕了头,在评功受奖的讨论大会上声嘶力竭。
“陆军班长!请注意你的态度!这是在开会,有不同意见你可以心平气和地说嘛,出言不逊,发牢骚讲怪话谁都会,解决问题吗?”
“陆军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规定是上面制订的,咱们是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难道你忘了吗?你怎么可以这么感情用事呢?”
“梁满仓是不是你们的战友?啊?梁满仓是不是牺牲在战场上?啊?他是不是让敌人给杀害的?他是不是倒在战斗的岗位上?啊?!对!你们说得都对,梁满仓没给自己选个好的死法,他的死没能惊天地泣鬼神,可你们说说,这能怪他吗?他只是个运输连的小排长,他没办法让自己死的惊天动地呀!他平时的工作咋样?他在前线上的表现又咋样?咱们大家对他都是心中有数的呀。敬爱的首长,亲爱的战友们,咱们就高抬贵手,让梁满仓成为烈士吧,我求求你们了!你们知道吗?梁排长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是他家的顶梁柱啊!他死了,他家的天就塌了。假若能给他评为烈士,不仅给了他家人精神上的慰藉,经济上也有了些补偿,咱们总得让英雄的家人活命啊!再说了,这是多大点儿事儿嘛,不就是一个烈士称谓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呀?人都死了,评个烈士咋就这么难啊?他无父无母,爷爷那么大的年纪了,还有个正在上学的妹妹……”我声泪俱下,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有人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他的妹妹不是还有你吗,你在梁满仓排长临终前发过誓要娶他妹妹,在场的战友们可都听到了。”
我吼道:“不用你在下面嘀嘀咕咕地提醒我,要说话就大点声儿说,忸忸怩怩的不是咱们革命军人的做派!对!我是说过要娶梁满仓排长的妹妹,当时那种情况在场的同志们都看到了呀,我要是不答应梁满仓,他死都不能瞑目!我和梁满仓是战友啊,战友是什么?是可以把生命相互托付的人!他的血就是我的血,我的命就是他的命!我答应那点破事儿过分吗?假若生命可以交换,我会用自己的死去换回他的生!你说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他瞪着眼睛带着满腹的牵挂奔赴黄泉呢?那种情况下我不那么说怎么说?你教教我?我怎么说?!我说过的话我记得,永远都记得!我会尽我的能力让牺牲的战友安息,我会把战友托付给我的事儿办好!”
梁满仓最终没能评上烈士,他生的不伟大,死的太平凡。在这场战争中,有许多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都没有评上烈士,但他们的血没有白流,烈士只是个称谓,他们不是为了这个称谓去保家卫国、流血牺牲的。他们死得其所,死得坦然。倒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因他们的死而不能其所,不能坦然。
“陆军,我的好兄弟,别忘记你说过的话,你一定要娶我的妹妹,我在天上看着你呢。陆军,别忘记你说的话……”梁满仓浑身鲜血淋漓,他大瞪着双眼对我幽幽地说。
我大喊大叫:“老梁,你给我回来,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儿。这都啥年代了,早就不兴包办婚姻了,你凭啥定我的终身啊?”
梁满仓仿佛是一风筝,飘飘忽忽地离开了地面飞上了天空,他的声音仍然继续:“别忘记了你的誓言,好兄弟,我在天上看着你……”
“你怎么可以把你的担子全扔给我呀?你太不仗义了你!老梁,你回来!”
我把自己喊醒了。
我这是睡在哪儿?我们全班有十二个人,晚上熄灯后这十二个人咬牙的、吧哒嘴的,放屁的、说梦话的,抻胳膊踢腿儿翻身砸床板的,再加上此起彼伏,抑扬顿挫的呼噜声,一晚上热闹的如同在音乐大厅里演奏交响乐,怎么可能会如此安静?
一束灯光从房门上方的小窗子上射了进来,我定了定神,看到周围是一片雪白,我身上盖的被子也是白色的,这才猛然想起我是躺在医院里。
我病了,是皮肤溃烂发炎引起的高烧。越南是掩隐在丘陵丛林之中的国家,气候及其潮湿闷热,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得皮肤病的战友很多。我们汽车兵连续几天几夜坐在驾驶室里,注意力高度集中,身上的汗水就从没有干过,有害细菌趁虚而入,肆无忌惮地噬啮着我们的肌肤。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好些人的皮肤都发生了程度不同的溃烂,临床表现最多的是烂裆。就是阴部的皮肤溃烂发炎,并引起生殖器的水肿。
梁满仓的牺牲一直让我处在前所未有的亢奋状态之中,我身上的这点病痛早就被心灵的痛苦所掩盖,直到我高烧不退,几近昏迷才被战友们强行送进了医院。
我静静地躺在洁净的病床上,嗅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热泪再次夺眶而出。
东方渐渐发白,吱吱哑哑的医用小推车的声音在门外的走廊上响起,我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一身洁白的女护士来到我的床前。
“你好,你叫陆军是吧?现在给你抽血,请你配合。”声音好听得令人无法抗拒,我乖乖地伸出胳膊给她。
她在我的胳膊上方系了一根胶皮带,然后在胳膊弯处轻轻地拍打,一双灵巧冰凉的小手洁白细腻。我抬起眼皮看了看她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忍不住发出呻吟般的“嗯”了一声。这是一双令人看一眼就无法忘却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明亮。突然,毓米吃惊般的大眼睛浮现在了我的面前,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迷茫与哀怨,我心疼的再次发出了“嗯”的声音。
“弄痛你了是吗?对不起,请忍一下,就好了。”女护士用抱歉的口吻说。
“哦,不痛,没关系的。小妹妹,你贵姓?”平时我就喜欢与漂亮的女孩子搭讪,下乡时的那个猿人其实说得没错,漂亮的女孩子的确令人赏心悦目,养眼又养心。
“哈,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小?革命同志最好不要称兄道弟的。我姓曲,你就叫我曲护士就行了,你住院期间由我来负责你的护理工作。”
“是!既然你是管我的护士,也就是我的领导了呗。报告首长,我可不可以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说。”
“能不能请曲护士把口罩摘下来,让我看看你,别误会啊,你总得让我认识你吧,以后我有了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或者是太满意的地方想告诉你,你一摘口罩我就找不着你了。再说了,咱们都是革命军人,应该坦诚相待,对吧?现在你戴着大口罩,而我却是素面朝天,这多少有点不大公平吧?”
小曲护士摘下口罩,椭圆形的脸上溢出一对笑涡:“呵呵,你呀,真够厚脸皮的。一听你这油腔滑调就知道你准是个老兵油子,还是个军干子弟吧?”
小曲长得很美,是那种细致、匀称、甜甜的耐端详的美。
我乐了:“哈哈,小曲护士不仅是容貌美,心灵美,还能掐会算,有洞察别人的前生后世的非凡本领。你该不会是仙女下凡吧?来,让咱们再重新地认识一下:本人名叫陆军,性别男,现年24岁。某汽车连七班长,共产党员,军干子弟,家世清白,苦大仇深,绝对的贫农。本人热爱党热爱祖国。家里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本人身高一点七八米,体重70公斤,穿42码的鞋,戴二号军帽,O型血。本人乐善好施,心地善良,长得不美心灵美,不招人待见且不惹人讨厌,不聪明也不算傻,没特长也没特短。哎,曲护士,别傻笑了,该你说了。”
小曲护士笑弯了腰,漂亮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嘴角向上微翘着,一对小小的酒窝点缀在嘴角的两旁。她学着我的腔调说:“本人名叫曲红霞,性别女,现年22岁,XX医院小护士,军干子弟,共产党员,家里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他们就生了我这么一个傻丫头,身高体重嘛,哼!就不告诉你。”
“对!女孩子的身高体重那可是超级秘密,可不能随便地告诉外人。咱就是不说,让他们瞎猜去好了,急死他们,累死他们。你要是说啊,我都跟你急,打死咱们都不能说!就不说!”
“我身高是一点六五米,体重是五十二公斤。我偏说!我自己的事儿跟你有啥关系?你凭啥跟我急?”
“哈哈,这可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啊,可不是我逼着你说的。在一般的情况下,当一个女孩子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全部秘密都毫无保留地介绍给一个男人时,说明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看在革命战友的情分上,我得说说你,小鬼,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就是有那个意思也应该先了解一下对方的婚姻状况嘛,假若人家不仅有老婆,还有了儿子,而且儿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说你是不是太盲目,对自己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陆军,你太狡猾了,太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你马上给我伸出另一只胳膊来,别忘了,现在我是你的首长,一切行动听指挥。”说着就把我的另一只胳膊抓过来把衣袖给撸了上去。
我吓了一跳,顿感不妙:“你要干啥?你都抽过血了,为啥还要我的胳膊?你是白衣天使,不能滥用职权草菅人命,你不告诉我,我就喊救命了啊,我喊了啊,曲红霞要杀人了啊!救命啊!”
曲红霞操作着血压器,头也不抬地说:“对,就这样喊,你倒是大点声地喊啊。这点儿蚊子叫的声儿外面听不见。”
“好,我大声喊了啊,曲红霞护士真漂亮!”
“啊?讨厌!”
(三十四)
我匆匆赶往梁满仓的家乡。
昨天,我收到了梁满仓妹妹梁秀的来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前阵儿他们接到部队发来梁满仓的阵亡通知书后,爷爷悲痛过度病倒了,梁秀要把爷爷送进城里的大医院去治疗,可是爷爷说啥都不肯去。天天唠叨着让她给我写信,说是爷爷在临死之前想见我。信是从部队辗转送到医院来的,按发信的时间算,有半个多月了。
我急了,脱下病号服找到曲红霞借了点钱说是三天后就回来,然后就往陕北的方向狂奔而去。
陕北农村山清水秀的景色与生活在景色中人们的贫穷相反相成,遥相呼应。村子里到处是低矮的茅草屋,孩子们蓬头垢面,破衣烂衫。
我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来到梁满仓排长家的大门前。
这是什么样的家呀:二间摇摇欲坠破旧不堪的茅草屋外的小小院落里空空如也,一条大黑狗懒洋洋的趴在窗前。房屋的窗子没有玻璃,纸糊的窗棂有几处是用各种纸张粘的补丁。
孩子们闹哄哄地叫着,梁爷爷,部队上来人了!梁秀姐姐,一个解放军叔叔找你!大黑狗跳起来冲着我们狂吠,一只老母鸡吃惊地从鸡窝里飞了出来,嘎嘎地叫着逃之夭夭。
我从挎包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欢呼着散去。这时,房屋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当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房屋整体也随之颤动了一下。一个姑娘走了出来,她一身素衣,个儿不高,偏瘦,皮肤白晰,瓜子型的脸宠。两道漆黑的眉毛下面有一双不算大,但却十分明亮的眼睛。
看着这双酷似梁满仓的眉眼,我的心头滚过一阵悲凉。
姑娘迎上前来,挡着黑狗,怯声声地说:“你就是陆军哥哥吧?我是梁秀,快请进来吧。”
屋子很小,但还算整洁。火炕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大声咳嗽着,问:“秀儿啊,是谁来了?”
我快步上前,说:“爷爷好,我是陆军。爷爷,我看您来了。”
爷爷咧开没有了几颗牙的大嘴。气喘吁吁地说:“哦,你就是陆军啊,好孩子,让爷爷好好地……看看你。满仓经常在信中提到你,说你和他是好兄弟。多精神的小伙子啊,可怜我的满仓……没了,要是他能跟你一起回来该有多好哇。”
梁秀柔声地说:“爷爷,咱们不是说好了谁都不许再提哥哥了吗?现在陆军哥哥来了,你有啥话就对他说吧,我给你们做饭去。”
爷爷说:“嗯,秀啊,把那只鸡……杀了吧。”
梁秀说:“知道了,爷爷。”
我一下子想到刚才从鸡窝里飞出来的那只老母鸡,看样子,那是梁秀她们家里唯一的一只鸡了。我把手里提的一个旅行包递给梁秀,说:“梁秀,吃的东西我都带来了,你拿着。那只老母鸡还在下蛋呢,千万别杀它,就是天皇老子来了,咱也不杀。”
吃饭时,我问梁秀:“梁秀,听说你在兰州上大学,应该早就开学了吧?是不是因为爷爷生病你请假了?”
梁秀答非所问:“陆军哥哥,自从爷爷病倒以后,就一直唠叨你,他很想你,一定要见见你,所以我才给你写的信。辛苦你了。”
爷爷吃了小半碗粥,精神好多了,他说:“陆军,满仓走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他欠你三十二元五角钱,说如果他回不来了让我们记着还给你。秀儿,把钱拿过来吧。陆军,好孩子,你就收下吧,欠账还钱,天经地义。”
梁秀把一个信封递给我,我手里捧着这个信封,眼泪夺眶而出。
爷爷又说:“陆军,我知道你在部队上工作忙,本不该叫你到家里来,可是我这把不争气的老骨头拖累得秀儿也离不开,秀儿的学校早就开学了,唉,她说她不去上学了,是我把秀儿给耽误了,这都是因为我呀。咳咳!我啊,是太想见见你了,你和满仓是战友,看到了你就像是看到了我的满仓一样儿。唉,恐怕我也没几天活头了,好孩子,谢谢你啊!”
我擦了把满脸的泪,对梁秀说:“梁秀,你只是没去学校,没办退学手续吧?”
梁秀点点头,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梁满仓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妹妹完成学业,假若他的在天之灵看到哭泣的妹妹,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我把信封放在爷爷身旁,说:“爷爷,我和梁排长不仅仅是战友,还是生死弟兄。您是他的亲爷爷也就是我的亲爷爷。这点钱就算是我孝敬爷爷的,哪有孙子给爷爷钱还要爷爷还的道理呢?”
爷爷悲痛地说:“不行,那不行!这是俺满仓临死前留下的话儿,咱们不能不尊重死人的遗愿啊!他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梁秀放声大哭,爷爷老泪纵横。
梁满仓排长,你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吗?我压抑着悲痛转身走出了里屋,来到外间的厨房。厨房里除了柴草和锅灶,空空如也。这个家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来形容一点儿都不为过。我看着梁满仓的家,仿佛又看到了梁满仓那次哭的唏哩哗啦的情景,我的心顿时如刀割斧砍般的疼痛。
天渐渐暗了下来,梁秀走过来说:“陆军哥哥,天晚了,你就住一宿再走吧,你陪爷爷睡,我到隔壁二嫂子家去挤挤。陆军哥哥,爷爷性子倔,身体又不好,你就别戗他惹他生气了,钱你就收着吧。”
晚上,我和爷爷并排躺在炕上,爷爷给我讲起了他年青时在游击队里打鬼子的事儿,他说:“那时候真难啊,我们天天在敌人的眼皮子低下钻,子弹就在我们的头上嗖嗖地飞,吃不上饭睡不成觉是常事儿,可我们从来都没怕过。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眼下我们的生活是有一点小困难,没啥,我们能克服,你别惦记着,都会过去的。”
我答应着:“嗯,您说得对,爷爷。”
我做了一宿的怪梦,梦里先是和梁满仓一起在战场上开汽车,汽车在丛林中颠簸前进。后来我们又一起并肩端着冲锋枪在枪林弹雨里冲锋,后来梁满仓浑身鲜血淋淋地叫我:“陆军,我走了,我的妹妹就交给你了……”
天快亮时,我才睡安稳。
“爷爷!爷爷!你咋就这样走了啊,呜呜,爷爷啊,你走了我可咋办啊?哥哥,你在那儿啊,你们都走了,我可咋活呀?你们好狠心啊……扔下我……爷爷啊……”
我被梁秀的哭嚎声惊醒,忙起身看爷爷,爷爷安详地躺在我的身边儿,身体已经冰凉。
我帮着梁秀给爷爷换寿衣,出乎我意料的是这身寿衣竟然是一套崭新的绿军装,就连军帽和领章帽徽都是新的,而且穿戴在爷爷的身上非常合体。
换上了新军装的爷爷俨然是位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将军。
梁满仓在我的怀里咽气了才几个月,他的爷爷又在我的身边儿溘然长逝。
(三十五)
梁秀的学校已开学一个多月了,我来时没有和医院正式请假也不能再拖延时间。所以我们等不及按照农村的老规矩给爷爷办丧事,第二天下午就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安葬了爷爷。
我把装钱的信封硬塞给梁秀,对她说:“梁秀,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了,天塌下来有你这个陆军哥顶着。现在你马上去上学,我也会很快回到兰州去工作,你的一切费用由我来付。你要好好读书,一定要把大学读完,让你的爷爷和哥哥在地下安心。”
梁秀说:“陆军哥哥你放心吧,我会努力的。你知道我为啥叫梁秀吗?草字头的莠字是狗尾巴草的意思,这种狗尾巴草长在田边地头,有一丁点阳光她就能茁壮成长。我就是一颗狗尾巴草,什么苦我都不怕。我一定要好好念书。陆军哥哥,你就放心好了。”
我心一酸:“梁秀,你给我记着,你是新中国的大学生,不是什么狗尾巴草!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再受苦!”
和梁秀分手后,我急匆匆地往医院赶,这会儿的曲红霞不定为我急成啥样儿了。
我刚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曲红霞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她一把把我从床上拽起来:“陆军!你这个兵痞子!你还活着回来了,你说你去哪儿了?你走时说是三天,你现在搬出你的脚丫子数数这是第几天了?啊?五天!你整整失踪了五天啊,你走时没有和医院正式请假,和我说了一声就跑,你明明知道我没那么大的权力批你的假,可你还这么做,你说,你是不是在故意害我呀?”
我陪着笑脸:“曲护士,对不起,是我错了!当时我真是有急事儿啊。我知道你心眼好,也相信你有处理这事儿的能力,再说了,您是我的首长,我有困难不找您找谁去呀?我谢谢首长您了。请您别生气了,女孩子生气会变老的。”
“我就是老成你大妈,你奶奶,与你有关系吧?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天你都干啥去了?做啥坏事儿没有?是不是和啥坏人搅在一起做危害人民危害党的事儿了?说!”
我严肃地给曲红霞敬个军礼,朗声汇报:“报告曲奶奶,这几天我去了战友家,我这个战友在中越反击战中光荣牺牲了,他是我的排长,名字叫梁满仓。他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爷爷和一个妹妹。他在临咽气前嘱托我抽时间去看看他年迈的爷爷,我本想早点回来,可是前天,他的爷爷病故了,我和乡亲们帮着他妹妹把爷爷安葬了才回来,所以我……”
曲红霞的眼圈红了:“好了,好了,你别再说了,我知道了。跟你说啊,伍医生要是问起你这几天去哪了,你就说回连队有点事儿,因为走得急,没来得及找医生请假。只是跟我说了一声,剩下的事儿有我呢。”
同病房的一病友捂住嘴窃笑,曲护士严肃地对他说:“有什么好笑的?告诉你十三床,你要是敢多嘴,把这事儿弄穿帮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难为情地说:“曲护士,我借你的钱等我回到连队再还给你行吗?我现在……”
“行了,啥钱不钱的,不用还了。我知道你把钱用在哪儿就行了。就你这个大头兵,兜里能有几个子儿?还不是手心朝上向家里要哇?都这么大的人了,总该有点自尊了。别再提钱了啊!我走了,你休息吧。”
我出院时,曲红霞送我,对我说:“别忘了给我写信,虽然我借给你的钱不用你还了,但是你得记着你欠我的钱。”
“是!我一定将欠你钱的事儿牢牢记着,这辈子记着,下辈子记着,子子孙孙都记着。”
“讨厌!”
回到连队,连长告诉我,根据我的表现,团里决定保送我上军校。上军校是我的愿望,可是我上军校这几年得继续享受战士的待遇,没有工资。梁秀的生活费,学杂费怎么办?向家里要钱吗?曲红霞说得对,我这么大的人了,不应该再让家里操心了,再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一个钱两个钱的事儿。我想了想,就往团部走去。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团里终于同意我当年复员。
我听到战友们的悄悄议论:有人说,陆军这小子的脑子不是进水了,就是让门给挤了,上军校这么好的事儿他都不去,想啥呢?也有人说,陆军是让梁满仓的死给吓破胆了,不敢再穿这身军衣了。还有人说,他一看到漂亮女孩儿就两眼发直,这会儿说不定被哪个美女蛇给缠住了,前程都不要了,可惜呀……
曲红霞给我来信了,信封里还装着她的照片,照片的右上角写着“23岁的我”。曲红霞的文笔要比她的语言温柔可人的多,我没想到那双会打针的冰凉小手还能写出这么娟秀温馨的文字,看着她的信想起她的好,想起她的好再读她的信,我的心中竟有了几分莫名的冲动。
我没给曲红霞回信,我不想也不能打扰她的生活。我给在战场上邂逅的黄副连长写了一封信,不久他就回信了。
我终于摘下了我实在舍不得摘下的红领章和红帽徽,“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的自豪感将永远弃我而去,我心痛无比,泪水滂沱。
这时,团政委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陆军,梁满仓临上战场前写了二封内容一模一样的遗书,我们在整理牺牲战士的遗物时看了他的遗书。一封上交团部留存,一封寄给他家。因为上面提到了你,所以我们认为有必要让你知道梁满仓遗书的内容。请你看看吧。”
我展开那一页纸,梁排长的笔迹跃然纸上:
“爷爷、妹妹:
我就要上战场了,谁都知道,战场上枪林弹雨,生死难料。但我们是革命军人,敌人都欺负到我们的家门口了,我们不上战场行吗?
假若子弹真的不长眼睛打死了我,有几件事儿我在这里交待一下。
一、爷爷:我有个战友名字叫陆军,他多次在经济上资助我,我算了一下,咱们家总共欠他三十二元五角钱。他是个战士,经济上也不宽裕,要是我真的牺牲了,组织上会给咱家发放抚恤金的,您一定要记着把这笔钱还给他。
二、梁秀妹妹:你一定要听哥的话,不论多难你都要把大学读完。我建议,你将来就嫁给陆军,陆军是个好人,你跟着他哥放心,相信哥的眼力没错。
三、我在家里存放了一套新军装,那是留给爷爷的。爷爷年青的时候是游击队员,也算是老革命了,他喜欢军装,这套军装就算是我给爷爷准备的寿衣吧。
假若我真的牺牲了,请爷爷和妹妹千万不要伤心,你们要为我骄傲。因为我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报答抚育我成长的中国共产党而捐躯的,是光荣的。
梁满仓1979年元月20日”
我的头轰的一声炸了,忙问:“政委,另外那封遗书呢?已经寄走了吗?”
“是呀,早就寄走了,是和政府发放的抚恤金一同寄走的。那时候这类工作太忙,想你反正就在部队,有的是时间告诉你。现在你就要退伍了,所以才特意通知你一声。”
……
我从政委那儿带回来了一脑袋糨子和一肚子的委曲,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埋怨梁满仓:梁排长!你糊涂啊!你妹妹这么优秀,还怕没人要不成?你为啥一定要把她跟我绑在一起?这让梁秀咋看我呀?天知道,我的心早就被毓米占满了,怎么可能再装得下别人?可我现在咋办呀?我不可能丢下孤苦伶仃的梁秀不管,可是有了你的“指婚”,让我以后咋去面对她呀?梁满仓啊梁满仓!你真不应该给我出这样的难题啊,这可叫我咋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