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瘦月夜 暴雨夜

　　一
　　夜风悠然，带来夏末秋初的气息。一弯瘦月斜挂在东方深蓝的天幕上，月光朦胧，夜空中有稀疏的星在闪烁。
　　农历的七月初七，月亮比新月时大了，升起的时间也早了些，但月牙儿仍然是瘦瘦的，一如立秋心目中川南那瘦瘦的身材。这挥之不去，不招自来的影像不知不觉地又浮现在了眼前。
　　在那水帘洞中，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第一次见到一个男性的胴体，虽然还是个半大孩子，但那明显不同于女人的身躯却是那么让人疼怜。在与川南相拥取暖的日子里，她连最可怕的死都觉得不怕了，只要能和心仪的人在一起，就这样离去也心甜。然而，命运弄人，几天以后他们就天各一方……这一走就是四五年的时间。时光老人将立秋从一个少女打造成一个成熟的青年，而川南呢，还是分别时那种模样么？或许，他也变得成熟了，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立秋经常这样想着，让自己的思绪飞越千山万水，回到那些曾经的夜里。
　　立秋望着那牙瘦月，想象川南这会儿该在做什么。
　　川南，我的傻南南！你那儿也能看到这弯瘦月么？还是今夜有雨，厚重的云彩遮住了月亮，也遮住了你的思念？曾经的相处你该不会忘记吧？你还会想着当年的那个立秋姐？
　　沿着林地里的小径缓缓而行，听满耳夜蝉、蛐蛐和蝈蝈的啼声，立秋的心里有一种柔情在弥漫。如果是和川南在一起看青，那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情景一定就是一种浪漫，但这会儿，孤身一人在这大野地里，却有一种凄凉在心底。
　　立秋的手里拿着根棍子，肩上斜挂着的那个挎包，里面除一叠信笺和写给川南没有发走的信外，还有十数块石头，那是她给自己准备的赶野物的武器。虽然她也一个人看过青，但那个时候有大黄在身旁，她只管沿着小路行走就行了，可今天，大黄却被父亲牵了去。当立秋把场长让老爸到场部看守库房的事告诉父亲时，在一旁的母亲就说那小子没有安好心，是在憋着使坏呢。当时立秋还说“也许仓库真的是被偷了，要加强仓库的防守吧？”
　　母亲说：“那库房不是有个才来的大张看着么？没有听说被盗呀！这分明就是要整人嘛，你白天砸石头，那么重的活，晚上还要一夜夜的看青，有这么使唤人的么？还把大黄也给要了去……要再是想使个坏，晚上摸到地里去，你可是个大姑娘……”
　　父亲也觉得把他临时抽到场部去这事不那么简单，但你是受人家管的，不去也不行呀，他只是再三提醒立秋要小心。
　　立秋安慰父母道：“没事儿，我会小心的。累了我就在窝棚中睡一会，那里可凉快了！”
　　“凉快倒是凉快，就是蚊子小咬要叮人。记着扯点苦艾熏一下……”
　　母亲唠叨着，她的话也提醒了立秋，她悄悄地回到自己屋里，拿出那个已经好久不用的防狼器，细心地擦拭了一番，又用布条缠了下，把自己保护起来。那个铁东西经过一番改进已经不要铁丝了，而是用了个可以伸缩的装置，上面加了把小锁，锁的钥匙放在了一个只有立秋自己知道的地方。
　　不远的地方有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那是野物在啃吃豆子的声音。立秋摁亮了手电，打算用亮光惊跑那些野兽。已经泛黄的电筒射不出多远就隐在了浓郁的夜色中，而那声音却越发响了。立秋赶紧朝那儿扔了两块石头，大声喊叫着，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跑去。
　　那是两只狸子，结伴出来觅食的，定是知道了今晚看青的只有立秋一人，那只可怕的大黄狗不在这里，野物们都有些放肆，似平专门要欺辱立秋一番，直到立秋跑到了跟前，眼看着棍子就要打在肥滚滚的身上了，才颠颠地跑去，边走还不忘记咬上一口豆子解馋。
　　立秋的棍子没有打着野物，自己却因用力过猛摔倒在地上，她爬起来，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大黄――”
　　被风一吹，人清醒了，叫大黄有什么用呢？大黄今天又不在这里。然而这一声却并没有白喊，一个黑色身影不知从何处飞快地跑了过来，不是大黄，是经常来找大黄玩的农场外生产队不知哪家农民养的公狗二黑。立秋定定神，见二黑正围着她撒欢，忙拍拍它的头，手朝那林地划了个圈儿，像给人说话似地说道：“二黑呀，你来得太及时了。大黄不在，你帮着赶一下地里的野物好么？”
　　二黑显然听明白了她的话，看了她一眼，就朝着林地冲去，边跑还边发出威胁的叫声。
　　在平时，二黑和大黄常在这地里逮那些野物，那个时候，俩狗都是不叫的，只悄悄伏击。立秋明白，二黑记挂着要找大黄，这会儿没有心思去逮那些野物。但二黑的叫声却让那些偷吃客傻了眼，二黑是条不错的猎犬，它来了也没有野物的好果子吃，还是快快溜吧，到没有狗看守的地界去……
　　于是，野物们纷纷逃避，整个林地都是它们逃跑时发出的声响。
　　二黑将野物全撵跑后，又围着立秋这块地界跑了圈，朝着远方吠了一通，像是要告诉那些野物们：“这里是我朋友的地界，你们都离得远远的，小心我二黑和大黄一起，把你们全逮了当菜吃！”
　　二黑又来到了立秋身边，吐着红红的舌头，从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声音。这是在问大黄的去处，立秋故意要逗它，脸转向了一边，直到它伸出舌头来舔她的手时这才说：“来找大黄玩呀？可是大黄不在，跟着爷爷到场部守夜去了。去找它吧。”
　　二黑摇了摇尾巴，箭一般地朝场部的方向奔去。
　　立秋看着二黑跑远了，才回到窝棚边，将来时随手扯的苦蒿用父亲留在窝棚里的干草点燃，驱赶那些讨厌的蚊子和小咬，这小咬个头不大，却比南方最凶的蚊子还厉害，它能从领口、袖口、裤脚的缝隙处钻进你的衣服里咬你，叫你防不胜防。听说有一种驱蚊油擦在身上能让蚊子小咬不敢来咬你，擦一次可以保你一个时辰的平安。但那油太贵，立秋没有那个闲钱。现在她每个月再怎么都要存下五元钱来，给妞妞当医疗资金。她带妞妞看过医生，医生说妞妞那弯曲的脊梁变形不太大，不是那种真正的驼背成了一个死角度。如果能找到一家医院动手术，也许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那手术的费用太贵了，得好几千甚至上万吧，绝对是个天文数字。立秋听后一阵悲一阵喜。悲的是没有钱，喜的是有希望能治。只要有救，哪个当妈的也要舍下一切救孩子的……一想到妞妞那可怜巴巴的样子，立秋的心里就翻过一个热浪头，她发过誓的，无论如何，也得把她的病治好……
　　正想着心事，一只热热的东西拍在了她的肩头，凭直觉她就知道那是一个人的手掌，一个男人的手掌！
　　“是谁？”立秋变声变调地喊了声，蓦地回过头去……
　　
　　二
　　天很黑。蚊子嗡嗡地叫着，不时就扑上了人的脸。有蛙鸣从远处的山堰传来，那鸣声充满了对暴雨的渴望。
　　“川南，不用找了，粮食已经吃光了……”
　　王健见川南拿着马灯在储藏室里翻腾着，有些心不在焉地依在门框上说。
　　闪电一个接一个的划过，雷声也越来越近，外面的田野有夜蝉尖利的啼声，像是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川南看着几个空空的扁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也没想到来了那么多人……那些天，我也有些忙……其实，他们也只住了一个星期而已……”王健嗫嚅着。
　　“一个星期？还而已？要是多住些时间，就得拆房子了。我并不是完全反对串队，但任何事都得要有个限度，听说你们还偷老乡的鸡，这算什么嘛！”川南终于忍不住了，刺了他一句。
　　“又不是我偷的，是柳飞扬他们……”王健耍开了赖皮，把责任推到了眼下不在场的人身上。
　　“你算了，人家柳飞扬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知道这里的情形……算了，不说了，我带了点钱来，你告诉我是哪几家就行了，等空下来我去赔给人家。我这儿还有两把面，也是从家里带来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川南把挂包里的干面拿了出来，径直向厨房走去。
　　油自然是没有的了，好在泡菜坛中的酸菜还没有被吃完，就捞了两块出来，烧成了酸汤，再把面条煮了捞进去。
　　平时，他们这个点在吃的上面分得并不是那么清。除了在冬天大雪封山的那几个月，不在这儿过冬的人得把口粮带走之外，平时一块伙着吃，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也不例外。
　　在那些串队的人来到这儿后，王健多了个心眼，留出了一小盆米来，这两天才没有挨饿。尽管因与肖晓微的事让他烦心，胃口也不怎么好，但留下的米还是让他吃完了。川南回来，让他心里有了底。只要川南肯帮忙，那件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下午砍了一通柴，也确实饿了，就放开了肚子吃了两碗。还抢着洗了碗，这是以前没有的哟。
　　忙完以后，已是夜深。闪电更加频繁，有低沉的雷声滚过，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大雨。
　　王健来到川南的卧室，坐在一根凳子上，对川南说：“这回你一定要帮我，只有你才能救我。”
　　马灯发出柔和的光芒，照着王健堆满笑容却有些苍白的脸。
　　川南从床上坐了起来，问道：“哦，有这么严重？是啥子事？”
　　“你答应帮我，我才说。”
　　“你不说什么事，我怎么帮你？难道你拉我杀人放火我也得帮你不成？”
　　“那倒不是，只是想你给我开一付药。”王健的脸上露出了笑来，笑得有些令人发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川南的脑子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绷着脸说：“开付药用得着这个样子？你小子不说实话。”
　　“真的是开一付药。哄了你我不是人！”
　　“那你说，是治哪种病的？”
　　“就是，就是那种……唉，干脆给你明说了吧。”王健一拍大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又坐下去，“我和肖晓微有了……娃儿，你给我开付打药吧，把那个娃儿做掉……”
　　“啥呀？你和小肖有了……叫我打胎？亏你想得出！你以为我可以包医百病，啥药都可以开？这种药，别说我爷爷没有教过我，就是教了，我也不能给你开。你想得倒好，让人家肖晓微打了胎，你就可以不承担责任了？不行不行！”
　　“川南，嘿嘿，师父！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嘛，难道你真见死不救？我又不是想推脱责任，只是，只是肖晓微那个名额来得太不容易了！你也晓得，她还有个哥哥也在当知青，她妈退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哥，把班拿给她去顶。但人家单位提出，结了婚的不要……你想，她怀着娃儿哪里行嘛……”
　　“王健，不是我说你，你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现在回城这么困难，那些招工的单位哪个不是千选万选的，身体检查那么严，女生又都要过妇科那一关。你既然爱她，就得为她负责，为啥要干那种荒唐事？”
　　王健垂下了头去：“那天我们两人都喝了点酒，一时冲动，就……”
　　川南知道王健不会说实话，也不想追问别人的私事，就又问道：“有多久了？”
　　“两三个月了吧，我也说不清……前些天，她反应很大……张雪都有些怀疑了。”
　　“你以为这种事瞒得住？”
　　“所以说要请你帮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