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绿色窝棚

　　十二
　　“王健，你还不出来帮下忙，看把这儿弄成啥样了？要是一下雨，这厨房不成堰塘才怪！”
　　川南将一大担茅草从肩下卸下来，冲着屋喊了一声。
　　小石屋里发出一阵床响，王健打着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架难得见到的海鸥牌照相机，见川南不满地盯着他，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笑来，走过来抓住川南手里的扦担，亲热地说：“师父，你回来了？”
　　刚下乡时，王健见到川南每天早上都起来练功，觉得很好玩，就跟着他学了几天，还煞有介事地称川南一声“师父”。可他终于受不了那苦，不到一个月就不练了。但那声“师父”却时不时地挂在了嘴边，特别是有事要求川南的时候，就叫得更甜了。
　　陆仙儿见他叫得这么亲热，忍不住瘪了瘪嘴。
　　川南撩起衣服的一个下摆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太阳已被厚重的云彩遮住了，没有一丝风，天闷热异常。川南见王健还朝他笑着，知道他一定有事，就问道：“你有啥事？”
　　“没，没有啥。你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人家想你了嘛。”他的脸上仍然堆着笑容，见川南的目光一直在空了顶的厨房上扫着，悄悄转身，向着陆仙儿吐了吐舌头。
　　“王知青，当初我是如何劝你的？你总不听，这下晓得麻烦了？你就是要调回去嘛也得给不走的人留个念想嘛，你倒好，连房顶都拆了……”陆仙儿借此机会又教训起他来。大黑狗蹲在一旁，也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王健。
　　“师父，全是弟子的不是！谁知一下来了那么多的人呢？你别生气了，等会儿我给你照相。”
　　“谁稀罕？从哪儿弄个破照相机来，放一边去吧！”
　　“不照就算了嘛，发这么大的火干啥？大不了我跟你一块去割茅草就是了。”
　　“用不着你去。”川南没好气地说，“你还是拿上把砍刀去砍些柴回来，眼看就要下雨了，总得要吃饭吧？”
　　“遵命。”王健两脚一碰，手放在额头上，又深深地弯下了腰去。
　　川南忍不住笑了，和这样的人要是真生气的话，就根本无法相处了。于是推了他一把，“快去吧，都半下午了。哎，记着多砍一点，担不回来不要紧，等一会我去担。”
　　“好吧，我去把相机放了就去。”
　　川南见王健终于去了，就将挂包放回到屋里，抓起扦担和陆仙儿又朝来路走去。陆仙儿选的那片茅草地离住地不远，他们又一连跑了几趟，估计那茅草铺厨房的屋顶足够了，这才停了下来。陆仙儿见川南的手臂上被锋利的茅草割了不少细小的口子，埋怨道：“你看，给你说割茅草要把袖子放下来，你答应得‘哦哦’的，就是没得行动……”
　　川南说：“不就是几条小口嘛，别婆婆妈妈的了！这样，我到屋子上面去铺草，你在下面给我递一下。”
　　还没等川南说完，陆仙儿已猴儿似地蹿到了房顶上：“你铺的我还不放心呢。莫啰嗦了，快把茅草递给我。”
　　“你的动作倒很快。”川南赶紧将茅草打开，理成一把一把的，往上递。
　　陆仙儿又冲着黑虎说：“黑虎，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要很久才完得了呢。要是有兴趣，你就自己去寻一下，但记住，不能偷着吃了哟。”
　　黑虎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不十分情愿的呜噜声，但还是站起身来，朝着他摇摇尾巴，回家去了。
　　川南问道：“你有事要办么？有事你就去忙去。”
　　“有啥事？黑虎缠了我好久了，要拉我到对面的树林里去。可能是发现了鹧鸪窝或者松鼠什么的。不用管它。”
　　陆仙儿灵巧地将茅草铺开，一层层地铺在厨房的屋顶上。这山里地多田少，山民们建个厨房、偏屋、猪圈什么的全都用这种长长的茅草，不仅材料易得，还结实耐沤。

　　十三
　　这个地方叫石岭寨，二、三十户人家相对集中地住在山腰，屋子全是就地取材，用山上的石头修建的。房屋与房屋之间全都种着茂密的竹子，一些高大的杨树和槐树也夹杂其间。
　　天近傍晚，寨子里的人多了起来。放牛归来的孩童骑在大水牛的背上，边催着牛走，边将麻柳树枝儿制成的柳笛吹得山响。悠扬的笛声和着竹林里画眉的鸣叫，听来怪抒情的。
　　一头小牛犊找不着妈妈了，急得“哞哞”直叫。它的母亲则回应着孩子的声音，一老一小两头牛儿一前一后地叫着，奏响了这山乡的黄昏曲。
　　那些割草的、拾柴的半大小子，见川南回来了，纷纷围了过来，一边主动帮他传递茅草，一边叽叽喳喳地问起他这些天来都到哪儿去了，问他什么时间再给他们讲那个还没讲完的故事。川南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不知该先回答谁的好。惹得屋顶上的陆仙儿都有些嫉妒了，对那帮小家伙们吼道：“嗡嗡嗡，嗡嗡嗡，蜂子朝王么？你们这么问，叫人家如何回答？不晓得一个个的来么？嗡嗡嗡，嗡嗡嗡，就晓得乱叫唤！”
　　陆仙儿的话犯了众怒，半大小子们群起而攻之：“假妹仔，真稀奇，男客家，纳鞋底！假妹仔，真好看，男客家，锅台转！”
　　陆仙儿有些恼了，接过川南递过的茅草就朝下面甩去。茅草纷纷扬扬飞起，逗得那帮小子更开心了。
　　“假妹仔，硬是笨，打人要用棒和棍，茅草打人打不了，茅草飞了撵不到……”
　　陆仙儿没招了，只好把求救的目光向川南扫去。
　　川南素知他的这个伙伴最怕别人叫他“假妹仔”的混名，忙咳了一声，大声说：“莫要再闹了。谁要是再叫陆仙儿哥哥是假妹仔，我就开除他听故事的资格。我说话算数。”
　　那些半截大人赶紧住了嘴，不说话了。川南又说：“现在时间不早了，这天看上去可能要下雨，你们赶忙回去。等几天，我有空了，就给大家讲故事。”
　　“哦，回去哟！哦，又有故事听啰！哦，要下雨了哦！”边走还边交头接耳地说着，一连悄悄看一下川南。
　　“都给我快走！”陆仙儿冲着他们使劲喊了一声。
　　小把戏们一哄而散，边朝家跑边念着自己现编的儿歌：“各回各的家呀，免得妈妈抓，各回各的屋哟，免得弟娃哭……”
　　陆仙儿叫川南砍了几根竹子，剖开了，划成寸宽的篾条，又剖了些簿篾条当绑绳，将茅草牢牢地绑在屋顶上。川南他们住的地方正值风口，虽然凉快，但风却是很大，不将茅草绑紧，一阵风就能卷了屋顶三尺茅的。
　　“川南，你看你的人缘有多好！”陆仙儿一边扎着篾片一边说，“比我这个土著居民还有号召力呢，我看，你干脆在这儿安家算了，说不定还能成为扎根山区的模范，到台上作报告去。”陆仙儿满嘴都是新词，不知是故意打趣，还是要暗示川南什么。
　　“安家？行呀，但是和谁安家呢？你肯嫁给我么？”
　　“去你的，又没正经的了。你不会找个知青么？”
　　“陆仙儿，你是不知道，这事我都不知怎么给你说呢。这次我回家去……”川南刚要告诉陆仙儿他在家中及路上遇上的事情，王健却担了一担柴回来了，离屋子还有好远，他就将担子往地上一扔，一边擦着汗一边说：“热死个人！流了几斤汗都不止。哎，川南，那儿还有不少哟，我堆在那里的。”
　　“晓得了，你休息吧，等这儿完了，我就去担回来。”
　　王健从屋里扯了条毛巾出来，径直往山湾塘洗澡去了。
　　陆仙儿扎完最后一根篾条，满意地看看屋顶，跳了下来，直落在没有用完的茅草上，迎着川南有些埋怨的目光，说道：“没事的，我不是跳在了茅草上了么？走吧，我们去把柴担回来。”
　　川南见他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不忍再让他帮忙，忙说：“你还是回去吧，你那家哪能离得开你？我自己去就行了。”
　　“说的哪的话哟，我们家小四都十六了，早就会操持家务。走吧走吧，再耽搁这雨就要下了。”陆仙儿抓过立在石屋墙上的扦担，自顾朝前走了。

　　十四
　　夜晚来临了，外面很黑，一阵阵闪电在遥远的地方掠过，却没有听到隆隆地雷声，这雨似乎在更远的地方蕴酿着。
　　刚换过顶棚的厨房里散发着青草的香味，给人一种山野的气息，让人嗅了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川南刚在山湾塘中洗去了一身的汗水回到屋里，还没有来得及煮饭，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压抑了的声响，探头一看，才是一群十来岁的小子和丫头，他们见川南已经发现他们了，索性也不躲了，一个接一个的鱼贯而入，将一个个的小本子整齐地放在宽大的灶台上，就各自找地方坐下了。
　　川南这才想来了，今天该是给孩子们上补习课的日子。
　　“哦嗬，今天还很自觉，都来了。怎么样，作业做完了？”
　　“欧阳哥哥，你这次怎么走了这么久呀，你布置的功课我们早就做完了。”小六，陆仙儿最小那个妹妹抢过话头说，“我悄悄跟着哥哥到那个窝棚里看过好几回了。”
　　“就是，是带小六去的。”陆仙儿的另一个妹妹不甘示弱，抢着来了句。
　　“就是呀，川南哥，我们都想你了。”
　　“我们都把你布置的作业写了好几遍了……”
　　“我写了三遍，”吵嚷声中，就数小六的声音最大，“哥哥说，你写够三遍，川南哥就回来了，可我写了三遍了，你都还没有回来……我都要急哭了……”
　　“是你哥哥急哭了！假妹仔哥哥哭了好几次了，我都看到了的。”孩子中年龄最大的狗娃子大声地说，“怪不得叫假妹仔了，哭得跟个妹仔似的。”
　　“你哥才是妹仔呢！”小五叫道，刚要说什么，话头却被小六抢过去了：“就是！你哥连在大石岩上荡绳子都不敢……”
　　小六说的荡绳子指的是腰上系着绳子下到悬崖下面去，这是个既要体力又要胆量的活计，全寨子里敢下、且能够荡得起来的不超过十人。
　　“好了好了，别吵了。”川南赶紧招呼道，“今天老师才回来，也没有来得及备课，就不讲新课了，我先看看大家的作文，给大家点评两篇，然后呢，再给大家讲个故事，今天这天也黑，说不定就要下雨，大家早点回家，等下一次上课，再给大家讲新课。行不？”
　　这帮小把戏一听要讲故事，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马上欢呼起来。
　　这是川南在这偏远的山寨里办的补习班的学生，共有十四人，除了一个队的十个，还有邻队的四人，是家长在得知川南知青免费办班，为娃儿们补习后，求到川南而来的。平日里，川南每周都给他们补习一次，遇到忙就顺延，这次回城在家住了三天，路上来回走了四天，再加上在雨鸽那儿呆的五天，都快半月了，难怪这些小把戏都想他了。
　　屋里安静了，川南将马灯捻大了些，让屋里变得亮堂起来，他对大家说：“你们先等我一下。”转身就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拿出一大叠新的作业本，发给每人一本，然后才说：“这是新的本子，我特地买的加厚的，一本要当薄的两本呢。今天呢，我先看大家的作文，你们就把上次我布置的那些生字呀、造句呀再做一遍。等你们做完，我也就看完了。”
　　“就写在新本子上么？”
　　“对，就写在新本子上。”
　　学生们一听，马上就拿过本子，有的趴在灶台上，有的就蹲下来，把刚才坐的板凳当桌子，有的干脆就把本子放在大腿上，做起了作业。
　　川南也拿起放在灶台上的作业本，细心看了起来。这次他给大家布置的作业除了抄写生字、造句组词之外，还有一个重点就是要写一篇短文，要求在一百字以上，多了更好，少了不行。
　　外面响起了隐隐的雷声，天气更加闷热。有小把戏停了下来，拿本子煽着风。
　　川南认真地看着，看一篇，就用红笔写上几句评语。在孩子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作业，坐得有些不耐烦后，川南也把最后一篇看完了。
　　“好，这次写得不错，错别字少了，语句通顺了。”川南高兴地说，“特别是小五和刘大顺，哦，就是狗娃子，他们两人的作文，写得最好。他们都写的是自己的哥哥，小五是这样写的：‘我的哥哥叫陆仙儿，他是我最佩服的人。虽然他说话细声细气，有人叫他是假妹仔，但他却是最勇敢的人。那一次，他和川南哥哥一块儿去采药，他就和川南哥哥吊在长绳子上，在高得吓人的岩石上荡得好高呀，终于采到了珍贵的药……’刘大川是怎么写的呢，他说‘我的哥哥对我真好，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给我吃，好耍的也留给我，有一次他抓了一只画眉，就给我编了个鸟笼，直到今天我还把那画眉养着呢，它叫得真好听。’还有一些写得也不错，我会抽专门的时间，来给大家讲评的。现在——”
　　“该讲故事了！”小把戏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讲什么故事？”随着一声喊，陆仙儿快步走了进来，“你们今天还积极呀，没有人催就来了呀？”
　　“川南哥哥走了这么久，我们都想他了嘛！”小六见是自己的哥哥，越发得意了，把个“川南哥哥”说得那个嗲，以示他们家与川南的关系与众不同。
　　“是陆仙儿，你来找小五小六呀？”
　　“我一猜她们就到你这儿来了。川南，你今天的故事讲不成了，这天马上就要下雨，赶紧叫他们回家吧，晚了就回不去……”
　　像是要印证这句话似的，外面一道闪电掠过，跟着又响起了雷声。
　　“陆仙儿哥哥说得对，是要下雨了，大家都回去吧。故事我们改天再讲。”
　　“川南哥哥，说话要算话哟！”还是小六的声音。
　　“就是，不能骗我们。”狗娃子也大声地说。
　　“不会骗大家的。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