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绿色窝棚

　　八
　　川南将手从茂密的树叶中伸了进去，推开那扇用树棍扎成的小门，钻进了窝棚中。里面收拾得很干净，一看就知道陆仙儿来过。靠近棚壁的一边铺着金黄的稻草，周围拿方方正正的石块拦着。川南走的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稻草就散铺着，只要一躺就会弄得到处都是。陆仙儿曾说要寻些石头来将稻草围住，让它有个归拦的。看来这些活他已在川南不在时做了。川南在作为床的稻草边坐了下来，目光扫到棚子中央那个小竹篮里。那里有一个新鲜的荷叶包儿，准是包着好吃的，而身旁的罐子里就一定是凉生生的清泉水了。川南把荷叶打开，几个烙成金黄色的粑粑出现在眼前，嫩苞谷的香味钻进鼻子里，引得他的口水都流出来了，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使劲咬了一口，满嘴的香。篮子里还有一个小荷叶包，打开一看是一块川南最喜欢吃的瘦腊肉，轻轻啃下一点，又咬一口嫩苞谷粑，觉得渴了，就捧过罐子灌一气凉水。不大工夫，就风卷残云般将篮子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
　　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自言自语地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陆仙儿也！”
　　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窝棚的小门被撞开了，一只黑色的大狗跑了进来，它的嘴里发出撒娇的声音，一条大尾巴使劲摇着，扑到了川南的怀里。川南惊喜地说：“黑虎，你咋个来了？”把脸贴在它光滑的毛皮上。
　　黑虎和川南疯了一阵，回过头去看着外面。
　　川南说：“陆仙儿，我知道你来了，还不进来，要我来拉你么？”
　　外面响起一串笑声，跟着，一个年轻人钻了进来。他中等个头，苗苗条条，秀秀气气的。头上包着白帕，一身宽大的蓝布衣裤已洗得发白了，上面补着不少的补丁。他站在棚中，那张俊俏的脸因走了一阵山路的原因而红扑扑的，一对黑亮亮的大眼盯着川南。正是这条大犬的主人陆仙儿。
　　“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果不其然。”他朝小竹篮瞟了一眼，见里面已空了，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来。
　　“你怎么就知道我今天一定要回来呢？”
　　“我能掐会算呀。”陆仙儿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继续和川南斗着嘴，“嫩苞谷都能磨粑粑了，你再不回来，还不馋得流口水？”
　　“这不叫能掐会算，这叫做‘心有灵犀。’”半月都不见了，川南的嘴都在发痒，见陆仙儿的兴致不错，也和他打趣起来。
　　陆仙儿虽然初中都没有读毕业，但平日里和川南接触较多，学了不少的东西，也知道这句话川南只说了一半。后面还有‘一点通’三个字，它来自一首古诗，是形容男女之间那种感情的，不觉脸微微一红，说了一句：“去你的，谁跟你‘心有灵犀’了？别表错了情！”
　　“错不了的，你要是心中没有我，咋会这么远都给我送吃的来呢？”
　　“还好意思说呢，明明说得好好的，要赶在我的生日前回来，结果呢？怕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陆仙儿不满地说，“害得人家炖了一锅的麂子肉，都白等你了……”

　　九
　　“实在是对不起，本来那天我已回来了，但临时又到一个同学那儿去耽误了几天，她那儿遇上事了……”川南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扳着陆仙儿的肩说，“但一忙完，我就跑回来了呀！”
　　陆仙儿却像触了电似地跳了起来。
　　“瞧我，一高兴就把你这怪毛病忘记了。该打该打！”川南自嘲地在脸上拍了下，“哦，对了，我走这些天，寨里没啥事吧？你爸妈的病好些了吗？”
　　“听我妈说，她的眼睛比以前更亮了，我爸呢，吃了你配的药，头痛好多了，偶尔发一下，也不是那么重。只是那药他没吃多少，全叫小五和小六给偷吃了。”
　　“小五和小六？哦，我晓得了。夏枯草膏是用纯蜂蜜炼的，虽有股药味儿，却甜得很，我都想舀来吃，何况是小五和小六呢？不过没关系，夏枯草我们采得不少，全是在它们开满花时采的，药性最好，只是蜂蜜没有了。这样吧，明天我们就到天坑去，还记得那棵空心的老槐吗，那窝蜂蜜一定少不了。”
　　陆仙儿不由露出笑来。他父亲的偏头痛在川南的精心调理下已好了许多，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他那种痛得以头撞墙的情景了。川南的医术就是不一般。
　　这会见川南这么急着要去寻蜂蜜，作为父亲孝顺的孩子，他当然高兴。不过，他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川南。
　　陆仙儿拍了拍黑虎的头，又指指外面，黑虎懂事地走出去了。他转过身来对川南说：“也用不着这么急。回去后，你还有别事要做呢。这天好像要下雨了。”
　　“那些事先放一放，寻蜂蜜要紧。只要不是落很大的雨我们就去。”
　　“不行，还是先把你的事办了再去，要不然一下大雨就麻烦了。”
　　“不，这事你得听我的……”
　　“听你的就糟了。你先回家看看,你们那厨房屋顶上，还有几根茅草？”
　　“什么？厨房顶上没有草了？怎么回事？”
　　听他这么一说，川南真还有些急了，他想起在雨鸽那儿见到的情景，难道王健他们那里也上演了一场特别的节目？他望着陆仙儿，等着听他的下文。
　　“你一走，王健也走了，在外面混了几天，就带了十几个知青回来。天天打牌、唱歌，闹得乌烟瘴气，还偷社员的鸡炖着吃。你走之前不就在说烧的不多了吗？人家几天就烧完了！又不想去砍，就顺手扯厨房顶上的茅草来烧。你晓得那厨房后面有个坎，站在坎上就能把屋顶的茅草弄下来……你想，十多个人，一日三餐，又要泡茶，那茅草又不像木柴，能经得住几烧？几天下来，那厨房就见亮了。我见他们那个样子，就去劝王健。你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大不了就是‘大雪封山前我就要走，回去过冬，管他这么多！’”
　　“错了，人家说，他马上就要招工回城了，过不了这个夏天。”
　　“说得这么肯定？是谁给他吃了定心丸？但他想过没有，就算一切都照他说的来，也还有这么些天嘛，要是下暴雨该怎么办？他还说了些啥？”
　　“算了，那些骂我的话了，不说也罢。”陆仙儿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也说来听听嘛，要是他欺负你，我给你出头去。”
　　“他说，他说……”陆仙儿望着川南，脸越发红了：“‘你以为别人叫你假妹仔你就可以嫁给川南了？闲事管得宽！’你说气人不？”
　　“这个王健，也真是混到家了。算了，气也歇够了，我得赶快回去。趁下雨之前将厨房顶盖起来。”
　　“我已准备好了。”陆仙儿走出去，拿了两把镰刀进来，对川南说：“我一路都在看，有一处的茅草特别茂盛，离寨子也很近。我们回去路过那儿时，就割两担带回去，然后就再跑两趟，这样就把你们厨房的事解决了。”
　　川南随着陆仙儿走出来，看到两根用来担茅草的扦担就斜靠在外面的一棵树上，由衷地赞叹了一句。“还是仙儿想得周到。”

　　十
　　农场的碎石厂就建在白杨林的边上，说是一个厂，那是为了要给它一个名字，好让它和火柴厂、垫子加工厂等相匹配，其实，就是在林边的一大片空地上，拿砖头砌起了十几个半米来高的墙，上工的人每人一个空间，将从远处运来的大石头砸成核桃般大小的碎石，然后再用汽车运出去，充当修公路的材料。这里所砸的石头和南方不同，南方砸的是坚硬的鹅卵石，而这里所砸的石头却明显带着石灰质，质地没有那么硬，相对要好砸一些。这对于以前就干过此行当的立秋来说，并不算太难。工作时，右手握着铁锤，左手则拿着用废旧的自行车外胎上割下来的长条胶皮制成的皮圈儿，将小石头固定在一块大的石头上，举锤而砸，待石碎后，再把碎石或推开或拉过，堆在碎石堆上。每人每天的定量是两个立方，上不封顶，下却要保底，不完成这个数你就不能得到每天五角的基本工资，这就需要工人们辛苦劳作十来个小时。比起以前她和川南在嘉陵江砸鹅卵石的工钱还少许多，这刘场长可真够黑的。
　　立秋刚来的时候，发现人们并不使用那种胶皮的工具，就将石块直接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用另一只手扶住了砸，以至于石花儿四溅，砸着手的事也时有发生，效率很低。立秋在外面的修车行中，讨来了一条人家换下来的自行车的破旧外胎，做了几个工具，自己用，还送给了工友两个，这个小小的工具使得效率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但任务也随之增加了，达到了每天两个半立方。如今，废旧的车胎再也讨不来了，要用得花钱去买。好在这个属于生产工具，理应由农场提供。
　　她是自己要求到这儿来的，并不是因为垫子加工厂的活计不好做，恰恰相反，在那个厂子里，不论是工作环境，还是收入待遇都要比这里好。垫子加工厂实行的是记时，按月领工资，而这里却是记件的，人们往往都要拼尽力气才能领到钱，而领不到钱的时候也很多。赶着运来的石头大，需要先砸成小的，再砸成符合要求，就要耽误许多时间；赶着石头特别硬也要增加所需的工夫，有时要两三天才能完成一天的定量。
　　本来这些活是给那些下放的人准备的，后来场里来了几个家属，这些女人的老公是场里的职工，不是下放改造的人。职工们收入都不高，要求给自己的妻子找个能挣钱补贴家用的地方，这才将那些牛鬼蛇神们撤了下去。
　　怪不得立秋一提出来这里，那个大个子场长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到垫子加工厂完全是场长想把她放在眼皮下，好时不时地揩个油。但他没有想到立秋的性子这么烈。不识好歹的东西，你愿意去干重活就去吧，这么好的工作还愁找不到人干？等你累了，吃够苦头了，老子就不相信你不学乖点。就算你不学乖，难道还天天戴着那个“贞洁带”不成！“贞洁带”？都什么年月了，还能做出那种东西来！亏她想得出来！哼哼，就是带着又能怎样，老子下一次带个大力钳来，看是你的铁丝硬还是老子的钳子快。

　　十一
　　刘大个子很快就找了个下放干部的老婆，立秋在给父亲交病假条时看到过那个模样还不错的女人，虽说快四十了，但风韵犹存。那天她敲门进去时，那女人有些惊慌地要从刘场长腿上站起来，却被刘场长紧紧抱住了，“怕个球！老子就是要做给她看！”他在女人脸上亲了一下，故意大声地说。立秋赶紧交了假条就离开了场长办公室那个是非之地。
　　立秋来这碎石厂的原因就是要躲开烂牛皮糖瘸刘。瘸刘是场长的侄儿，由于身有残疾，没有找到其他更好的活计，就在农场的垫子加工厂中来上班了。
　　这垫子加工厂说来好听，甚至还可以像瘸刘那样在外面吹一下牛皮，说自己是在“电子加工厂”工作，其实，它就是一个糊纸壳子的。原来，在汽车以及拖拉机等运输机械上，有许多零件之间都要用垫子来相隔，用的东西就是报纸糊起来的厚纸垫。当然你也不能小瞧了这个工作，这是需要技巧的。首先，报纸要既用水发透，又不能有水滴出，含水量恰到好处。水多了容易坏，打成的纸壳久晾不干，要卷曲裂变，太干了几层乃至十几层报纸根本就糊不到一块，干了要起层，这样的报纸壳根本就无法加工成零件垫圈的。还有用的浆糊，那得用上好的面慢慢地熬，用的时候还得加适当的水调开，化成很细腻的糊状，这几方面缺一不可。
　　立秋有文化，人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全部工序的技术，成了厂子里面的佼佼者。
　　事情全坏在瘸刘身上。干这个需要两人一组，一人负责刷浆糊，一人负责往上一层层地铺纸，不能急也不能赶。当场长把瘸刘带过来，换下了与立秋合作已久的伙伴时，立秋并没有太在意，不就是个带着点残疾，又有些犯傻气的大小伙子么？这么多人在一个大工房里，他也不可能做点什么。可不久立秋就发现出不对劲儿来。干活时，让他铺纸，他那两眼就滴溜溜地往立秋身上瞄，让他刷浆糊，他的心也没有在刷子上，而是往立秋的胸口处瞄来瞄去，还常常有意无意地用手来碰一下你的身体。
　　立秋都忍耐着，从来都朝好处想。他来的时候恰好是夏天，人都穿得单薄，他的那双贼眼就像是要把姑娘的衣服看穿似的，在这种情况下生产出来的纸壳质量还能高么？有一次工间休息，工房里的一个中年妇女提着裤子变脸变色地从厕所跑了出来，问她也不敢说。过了一会才看到瘸刘一步一摇地走进来，嘴里还念叨着让人不堪入耳的话：“屁股真白，真白……”
　　更可气的是，有一天立秋去得早了点，想先把当天要用的浆糊调好，等瘸刘到了再干自己这个组的活。谁知悄悄跟着而来的瘸刘关上了工房的门，一把就将立秋从背后抱住了。别看瘸刘身有残疾，但人高马大，力气大得不得了，立秋根本挣脱不了，单薄的衣服也被他一件件撕烂了，还把立秋圧在了工作台上。要不是上班的人陆续到了，撞开了门，几个人一起将瘸刘打开，那一次立秋就被糟蹋了。打那以后不久，立秋不顾工友的劝阻，坚决要求离开了那儿……
　　一想到这些，立秋的心中就是一阵疼痛，她将一块石头放在皮圈里，把它们想像成瘸刘和他叔叔的脑袋，一下下地砸着，直到那石头成了一堆粉沫为止。
　　拿石头，放石头，把大的先砸成适当的，再把适当的砸成符合要求的。立秋就这样机械地工作着。不一会儿，她的前面就堆起了好大一堆。她站起身来，拿铁铲将碎石铲开，放在那一堆石子上，有几天都没有来收石子了，立秋工作的地方全都被砸好的石子占据，她粗略的算了下，有十多方，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了。
　　场里那个小个子女秘书走了过来，咳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对立秋说：“场子里仓库昨夜被人偷了，丢了百多斤豆子，场长叫你爸从今天起到仓库去守夜。哦，对了，把狗也带上。”
　　立秋掠了掠头发，问了句：“那地里不守了么？”
　　“地里不是还有你么？你去守。记住，场长可说了，丢了豆子、被野兽糟蹋了苹果豆子什么要扣工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