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绿色窝棚

　　三
　　对川南的这一段身世，雨鸽是知道一点的，也晓得他的这个小伙伴与众不同。在儿时的岁月中，每每川南忙里偷闲，溜出来与她玩一会儿时，就成了他们的节日。他们很开心地玩着，过家家，放纸燕，逮蜻蜓。直到川南的爷爷把他叫走为止。很多时候她都在想，要是川南不去学那个医该多好！那样，他们就可以跟小朋友们一样放开胆子玩了。那个时候的她还无法明白在川南的身上寄托着老人那么深的期望。只是觉得川南太苦了，练功时白汗黑汗的流，又没有多少玩的时间……爷爷去世后，川南家日子越来越难过，川南想以自己的所学来挣点钱，但母亲说什么也不准。说：“那些个用来给人帮帮忙还可以，看病收钱就不行了。不记得你爷爷是怎么死的了么？咱家传的医术毕竟太标新立异了……”
　　“可是爷爷在老家的时候就一直行医呀，那时还不是要收一定费用的……”
　　“孩子，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什么时候呀？”母亲无奈地说。
　　但日子总还是得过下去的。川南开始了与立秋一起做小工的生涯。直到那一天，被水冲进了江下面的那个洞中……直到下乡，来到这山里为止……
　　自从那天晚上雨鸽讲了自己的事情后，再见到川南难免有些羞愧。这也难怪，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和川南在这里厮守一生的。这次回家，姐姐就到川南家去过几回，专门打听过川南与立秋的事。她自己也设想过她在川南心目中的地位，她觉得川南之所以没有对她有过什么表示，一是由于没长“醒豁”，第二则是怕遭到拒绝。他的家庭确实太糟糕了。父亲在一个农场劳改，母亲的历史据说也不怎么清楚，当年大户人家的女儿嘛，总是有这样那样问题的。这样的人家，一般的女孩是不可能看上他的。那么，这个时候雨鸽能主动地提出来，想他川南是不会拒绝的。但川南与立秋的那段经历，却像一个阴影，时不时地袭上雨鸽的心头。
　　川南的母亲见有人来给儿子提亲，高兴得不得了，连声说川南和立秋不可能有啥婚约之类的，虽然两人在那个洞中被困了一个星期，但生死悬于一线，有那门子心思么？“饱暖才思淫欲呢。”她说：“俺那傻儿子一直都将立秋当姐姐看呢，咋会有那种事？再说，现今立秋一家走了几年了，至今都没有只言片语来，她和俺川南会有啥呢？”
　　可是，做母亲的却低估了她的儿子。川南把心事埋得太深了，要不是在离开雨鸽那儿的头天晚上，川南自己把那段经历讲了出来，雨鸽仍是不知他和立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雨鸽无法生气。她心仪川南的也正是觉得他富有同情心和责任感，用情专一。这样的人才是能够托付终身的。尽管她为自己的迟到感到遗憾，但在内心深处，却有一星不熄的希望之火。她觉得，立秋之所以在那个时候做出和川南“拜堂成亲”的举动，多半是因为看到生还无望，想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尝尝被人爱的滋味儿－－换了雨鸽也会如此的。这样的把戏，雨鸽已和川南在儿时都做过多次了。每一回男婚女嫁的游戏，都是在川南给她戴上一个野花编织的花环后结束。那个时候的川南总是一本正经地要吻他的“新娘”，而雨鸽却怕会糊她一脸的口水，“咯咯”笑着躲避。如这个想法不错，雨鸽仍然是有希望的。立秋眼下不知在何处，她家在东北，“东北”这是多大的一个概念，具体到一个特定的人，无异于大漠中的一颗沙粒。再说，她的家什么时候才有转运的希望呢？要她到几千里外找川南，履行少女在那种情况下对一个大男孩儿的诺言，也是不现实的。而雨鸽却几乎就在川南的身边。这样一想，雨鸽就释然了，日子还长，只是要好好把握。但王胖子给她约的时间却要到了，到时候，他一定会坏她名声的。一想到自己洗浴的照片在一个野兽般的人手里，她的心就不寒而栗。将会有什么样的日子在等着雨鸽呢？她不知道。这块心病，让女儿家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的。
　　川南努力劳动着，他考虑到雨鸽要在这儿渡过整整一个冬天，她们那个点的人，就算今年不能全部招工回去，也会在大雪封山前离开这儿，回老家过冬的。那么，替她砍下的柴火不是多了而是远远不够。他还得抽点时间再替她砍一些。最好给她码几个高高的柴火垛，这样，他的心才会安。那天晚上，雨鸽面向他把少女的一切都展现在他的眼前。对她的信任，他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和感激。然而他却无法接受雨鸽的爱，这不仅是因为心中有个立秋，还因为对于雨鸽，很难唤起他内心深处的爱情。正是因为此吧，他才觉得对不起雨鸽，才想为她做一些女孩儿做起来比较难的事，以弥补对她的亏欠。直到张雪和肖晓微两人串队回来，直到两人总是把一种怪异的、探寻的目光扫在他和雨鸽身上，川南才再三叮嘱了雨鸽有事来找他后匆匆离去……
　　
　　四
　　这会儿，太阳已升起一竹杆高了，山地里散着三三两两劳作的人们。茂密的野草给山道嵌上一道青绿的边。路旁的松林里，一群灰喜鹊正喳喳叫着，啄食令别的鸟儿望而生畏的毛虫，这种被山民称为“八角钉”的毛虫花花绿绿的，身上长满了带毒的刚毛，人要是不小心碰上，皮肤就会红肿，弄不好还会溃烂。真不知那些灰喜鹊是如何抵御那些毒素的。
　　几只松鼠在树上欢快地跳跃，捧着尚未成熟的松塔啃着，考虑着该在何时为漫长的冬天贮存下粮食。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山堰在两山之间闪烁着，太阳将平静的水面映成了红色。一层薄薄的雾气正向上方扩散开来，溶进松林黛色的影子中。
　　川南一气走了二十余里，有些渴了，他打算先到窝棚里去。他的好友陆仙儿常会在里面放一些吃的、喝的东西，说是让他以及一些过路的人在饿了、渴了时能充充饥，解解渴。川南曾笑话过他，一个小伙子，心细得跟个妹仔似的，他听了，只笑笑，脸上有些发红。
　　平日里，只要川南在队上，陆仙儿总是和他在一起，弄得队上的一些人老拿他俩来寻开心：“川南，你是想娶假丫头当老婆吧！”“你要是娶了他呀，那就是你娃娃的福气！你瞧他做的那些针线活，比姑娘还好呢。”“欧阳早就和假妹仔是一对了，你们谁用过假妹仔扎的鞋垫呀？只有人家欧阳知青，一双还没有穿坏，新的又等着了。”“到底是城里人，艳福不浅呢！”“只可惜，假妹仔没法给川南生个小知青……”
　　听到这些，川南只一笑了之。陆仙儿却总是脸红着，抓起泥块去砸那些笑他的人。不过，几次玩笑之后，也就难见陆仙儿在公开的场合做女工了。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上面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下面则有着一个矮过一个的妹妹。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的父亲已累弯了腰，母亲更是显得苍老，刚六十的人，脸皱得像核桃似的，一双眼睛因哭得太多的缘故几近失明。不过，经过川南较长时间的调理，现在红肿已经消失，有一些光感了。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陆仙儿不得不身兼几职，上山能打猎采药，下地能栽秧犁地。而一家老小的衣着穿戴，也得要由他和他的大妹妹来操持。川南常常出神地看着陆仙儿做针线活，他做针线活时的样子很美，男孩儿干女孩儿的事，而且干得这么巧就让他心中特别的感动。
　　陆仙儿也有一些怪癖，他从来不和队上的小伙子一起张狂打闹，更容不得谁人“胳吱”他，连无意识的拍肩膀的动作都会让他跳起来。川南曾在高兴了时，一把搂住了他，他却尖叫着从他的胳膊下逃走了，脸色居然有些发白。队上的人都说，仙儿本来就该是投女胎的，只怪他的父母思儿的心情太迫切，临来时，送子观音才改变了主意，让他变成了男儿。
　　然而在干起别的事情，如下到悬崖采药，在老林里狩猎，他却是生龙活虎的，特别是攀援的本领，川南就是人们公认的攀援高手了，仙儿本领居然和川南不相上下，一根粗绳拴在身上，在悬崖峭壁间飞荡的身影，甚至比川南还优美。他从不斤斤计较，几人搭伙，他也不会因自己出力多而要求多分，总是默默地取平均的一份。这一切都让川南钦佩。于是，他们两人能成为好朋友也就毫不奇怪了。
　　越是靠近绿色窝棚，就越是想起这些有趣的往事，川南止不住笑出声了。

　　五
　　“立秋，你快给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呀，你爸连着给你欧阳叔去了两封信都给退回来了，还盖着章，说是查无此人！该不是他们家出了什么事了？”
　　母亲手里拿着那封别人从场部带回来的退信，对正在屋里收拾碗筷的立秋喊了声。
　　立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信来。这是个竖排的牛皮纸的信封，边沿已经磨得发毛，显示着它有着不平常的经历。她仔细看着，将收信地址默念了好几遍，这才说：“哦，俺爸把这地址写错了，你看大的省市都没有问题，就是错在街道上。我们以前那儿叫‘文化巷’，俺爸给写成‘文化街了’！人家邮递员在文化街找不到收信人，当然就给打回来了。”
　　“是么？我说怎么写了几封都退了回来。刚遣送回来那两年，根本就不让与外界通信，想报个平安都没有机会，这把书信放开了，又写错了地址。那你赶紧地改一下，把信再发出去，你欧阳叔一家还不知多惦记呢。还有那个川南，也不知道是下乡插队了，还是找了个工作……”母亲念叨着，催促着立秋。
　　听到母亲提起川南的事，立秋的心里就“喀噔”了一下，心跳加快了。屈指一算，离他们在“水帘洞”里的遭遇好几年了，按照目前的形势，他应该是下乡了。当初，他们还约好一块去插队呢。
　　“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中午下工后先去下邮局……”
　　“今天不是星期天，上午不上班么？”
　　“俺不上班，俺爸那片苹果林豆子地不得去看么？爸这几天腰痛，就让他再歇一上午吧。”立秋将信放在自己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挂包里，就要出门。
　　在一旁玩耍的一个佝偻着腰的小孩见她要走，喊了声“妈妈－－”蹒跚着走过来，伸着两条小胳膊要她抱。
　　立秋疼爱地将她抱起来，给她轻揉着那突出的脊梁，哄她道：“妞妞乖，妞妞跟姥姥在家，妈妈去帮姥爷看青去。回来给你逮个大蝈蝈！”
　　她将孩子交到母亲怀里，拿了两个窝窝头放在挂包中，那是给大黄拿的饭食。走到门边，立秋又蜇转回来，在孩子那小脸蛋上轻轻地捏了下，这才匆匆朝地里走去。
　　昨夜下了场恰到好处的小雨，通往苹果林和豆子地的土路上，浮尘全被雨滴浥住了，走在上面软软的，却不会沾满鞋的泥。远远地就看见大黄就坐在那个被绿色的叶片掩映住的窝棚前，朝着这边打量，定是看到了主人的身影，它站了起来，飞也似地朝着立秋跑来，整个腰身都在扭动，向着立秋撒娇。
　　立秋在它被雨水打湿了的头上拍了拍，转身走进窝棚，拿出一块干净的旧布，给它的全身擦了一遍，将带来的干粮给了它，大黄叼了干粮却不吃，只是拿眼看着立秋，直到立秋说：“去吃吧！”这才迫不急待地到一边慢慢享用去了。
　　这是一条自己跑来的狗，刚到家时还是一条很小的狗崽，瘦得风都吹得倒。立秋见它可怜，就把它带了回去，给了它吃的，于时，它就把立秋当成主人了。半年后，小狗长成了大狗，它极通人性，常常跟着立秋或者是立秋的父亲到地里看青，有时立秋父亲腰伤发作，不能起床，而恰巧立秋也有事走不开时，它就自己到地里去替人看青，将那些要打地里庄稼或果子主意的野物及闲杂人等尽数撵走，不光如此，还时不时地捉一些野兔、狸子等，让立秋一家改善下生活。昨晚大黄又是自己在地里守了一夜。
　　这会儿，大黄已经享用了自己的干粮，来到主人面前。立秋看到，窝棚边上还放着一只已咬死了的野兔，肥肥的，足有两、三斤，想着大黄一夜辛劳，又在大黄头上拍了下，往窝棚里一指。疲惫的大黄明白这是主人让自己去休息，摇摇尾巴，顺从地走进去，在一堆干草上卧了下来。
　　立秋沿着地中的小径巡视着，这是一片足有五十亩的地块，被防风林隔成整齐的几大块，地中定植的苹果树已经一人多高了，而树与树之间，则种植着那种不需要特别管理的大青豆。这里的苹果全是新近培育的品种，叫着国光，分大小两种。特点是产量高，果实酸甜适度，果实到成熟采摘大都是绿色的，只有少量的苹果呈现出些许红色，像是少女脸上的红晕。这片地的苹果是从去年开始挂果的，将在明、后年陆续进入盛果期。农场对苹果的管理十分精心，修枝杀虫施肥疏果都是按时按部就班地进行，技术人员对今年座果的情况感到满意。当下正是苹果的膨大期，那绿色的果实躲藏在茂密的叶后，显得十分可爱。
　　昨夜大黄可没有偷懒，豆子地里还留着追击野物而蹿出的小径，豆子有规律地朝着两边斜着，有的地方还有些倒伏。立秋细心地将倒伏了的豆子全扶了走来，还好，豆子只是倒了，并没有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