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绿色窝棚
作品名称:瘦月亮 第一部 作者:透明秋语 发布时间:2014-12-04 09:41:45 字数:3677
一
川南终于看到他和陆仙儿搭起的那个窝棚了。
那是去年夏天为了采药时能有一个中转站,在离家十几里的山里搭起的。这个地方也是从雨鸽她们那儿返回的必经之地。
这里仍然保留着来至远古的风俗,路不拾遗,放在窝棚里的猎物等,就算你不看着,也不会有人去拿。当然,如果你真的是饿了,又遇上里面有吃的,拿上一点吃了,也绝不会被人认为是一种偷窃行为。
建窝棚时用的是杨树棍儿作为支架,上面铺上了层厚厚的茅草,为了结实,在里面又用杨树细棍儿编织了一层棱形的内套。不曾想,今年春天,那些树棍树枝全都活了,长出的叶子从茅草缝隙里伸了出来,把窝棚盖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就绿成了一团。窝棚里面也长出一些嫩叶,每当穿堂风吹过,那些叶片就摇啊摇的,显得格外别致。川南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绿色窝棚”。陆仙儿却不这样叫,嫌它文绉绉的。每次来约川南采药、砍柴时,总是说“到我们的窝棚去”。他说的“我们的窝棚”,是泛指这一大片区域,并不只是窝棚本身。
川南在雨鸽那儿待了五天。这五天里,他闷头替雨鸽张罗着。家里的木柴早就被那些串队的人烧光了。雨鸽临回家前才打的百多斤谷子和几十斤苞谷面也被吃了一空。川南陪着雨鸽又去磨房打了一百斤谷子,磨了七、八十斤苞谷面。更多的时间,则是到山林中打柴。川南是打柴的行家了,从小就练功,虽说练的是和医术有关的功夫,和一般的武功有很大的不同,但对身体的煅练却是非常明显的。再加上这几年的知青生活,已练就了他在这深山里求生存的基本技能。他砍的全是那种不用晒干都能烧的青杠树枝丫,拿篾条一捆捆地扎好,摆满了屋子四周。晚上,他就和雨鸽一起,守着周队长分给他们的那片区域,驱赶着偷吃花生、苞谷的野兽。川南又用弩机射了些野物,都是獾、麂之类的动物,还有两头半大的野猪,将这些小兽的皮剥了,平铺在石屋里的墙上,把兽肉拿盐腌了,装了满满几大盆。要不是雨鸽一再说够了,天气热,多了不好收拾,川南说不准还会给她猎一头大野猪回来。因为,第二天晚上他们就在一块苞谷地里发现了一头野猪的蹄印,从那深陷的蹄印来看,不下二百斤。
为了便于保存,临走的前一天下午,川南将那些已沥干盐水的肉,全用松枝细细熏了,制成了很好的肉干。虽说季节不对,肉也嫌湿了些,但吃起来还是很香的,川南还将这些肉干全挂在灶的侧后方,这样烧饭的烟火可以时时熏着它们,能多保存一些时间。
他们所在的是一个高寒山区,靠山吃山,山民本来就过着一种近似半农半猎的生活。打着了猎物,一时吃不了的,都是采取这样的方法保存。为此,不少的人家还修得有一间熏房,专门熏制兽肉,当然,杀了年猪制腊肉也是在那里进行。殷实的人家,熏房中是没有断过肉的。川南插队后,和那个俊秀的陆仙儿很是投缘,在她的家中看过他们在热天熏肉。于是他也就学会了。热天熏的肉不叫腊肉,而是叫做“干巴”。
至于那些下水,当然也没有浪费,肥嫩的肝脏和着山椒一炒,美得跟什么似的,骨头和内脏炖的汤也让他们大饱了口福。
二
临走的时候,雨鸽执意要让川南拿一半的肉干走。川南说什么也不答应。他说,打点獾呀什么的,对他来说,只是一盘小菜。他会打猎,时不时的都能见到荤。他的那把弹弓虽没有练到百步穿杨的地步,十发九中,却也不是吹牛皮。斑鸠、岩鸽都吃得不爱了,还是留给肯定不会去打猎的你们吧。
雨鸽清楚他的话中含着许多水分,她知道川南的母亲是信奉佛的,川南打小也都受着那样的熏陶,不会好端端的就杀生。他之所以这样说,全是在为她着想,但她却说不过川南,只好由他了。
川南老家在山东,他是三年自然灾害时,随着爷爷、奶奶和母亲来到南方寻他父亲的。他的父亲十七岁就偷偷跑了,参加了从离他们家二十里处经过的一支八路军队伍。这件事的直接起因,就是不喜欢父母给他找的,比他大五岁的媳妇。尽管这个媳妇是村里殷实人家的闺女,读过书,识文断字,是有名的才女。于是,读过几年私塾的年轻人就约上一个村的几个年轻人走了。这一走就是好些年,不仅苦了正是好年华的妻子,更让他的老父心痛不已。欧阳家几代单传,对这个儿子寄予了无上的希望,想的就是让他为欧阳家开枝散叶。老先生翻破了《康熙字典》,给儿子取了个“乃有”的大号,意思是后人大大的有。他这一走,不仅让老先生不能尽快抱上孙子,更是让老爷子的满腹医经无法传下去。他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早一点让儿子学医。有个事情绊着,说不定儿子就不会跑了。一直到了一九四九年,儿子终于回来了,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的警卫员。
乃有一见父母就按照家乡的礼节跪了下去,直磕了三个响头。又带着惭愧的心情,重新见过了比他大五岁的妻子。那个时候,在外面当了干部的人,不少都将家里的“糟糠之妻”休了,娶了又年轻又有文化的老婆。川南的母亲是知道这些的。娘家所在的黄河崖屯就有这样一个例子,人家还是生了几个孩子的呢。所以,对丈夫的到来,她只是躲着。不愿意看到那令人心酸的一幕。然而,丈夫却来到了屋里,当着公婆的面,给妻子认了错,感谢她这么些年来对父母的照顾。老父高兴得热泪直流,一个劲儿说:这队伍上就是好,把我儿教得多懂礼数。父亲在家住了两天,这就有了川南。对这个长孙的到来,爷爷高兴极了,不仅欧阳家这棵树终于开枝散叶,老先生的高明医术也后继有人了。老先生的医术和平常的中医有着明显的不同,尽管他也开方子,采集药材,但真正体现他医术高明的却在于内功上。他能单凭一双手替人接骨逗榫,靠着点穴等治疗不少的疑难病症,那扎银针的技术更是出神入化,行医数十年,不知救助了多少病人。当然,他也不知道,正是这种与众不同的医术给他埋下了祸根,让他最终毁在了这个上面。
孙子刚满五岁,老先生就正式收他为弟子。靠不着竹子靠笋子。老先生要在自己有生之年里,将所有的本事都传给这个弟子。在川南母亲泪眼的注视下,五岁的川南就开始了练功生涯。老先生的医术必须要有深厚的内功基础,特别是一手接骨的绝活,全仗着那股深厚的内力。在练功上,老先生容不得川南偷懒,也容不得媳妇的眼泪。川南在儿时因为贪玩儿没少受爷爷的惩罚。好在川南是个听话的孩子,而他们的家乡又是武术之乡,许多孩子都是从六、七岁起就开始习武。只不过他们学的是武功,而川南学的则是地道的医家内功。讲明了道理,习惯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老先生给孙儿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不仅要练腿脚,还要识文断字,还要背汤头,还要会鉴别、炮制药物,更重的是,要练内功。
没想到就碰上了那个灾荒年。一家人生活无着,川南饿得皮包着骨头。一家人千里迢迢来到了南方。刚在部队驻地安顿下来,老先生就带着川南来到后山上,找了一个树多又有溪流的地方,继续他们的事业。
在那些年里,这里的人们常常都可以看到一个操北方口音、颇有仙风道骨的老者,带着一个瘦精精却十分精灵的孩子,在山上你来我往,练推手,更练内功。老者很早就打通了孙儿的任督二脉,继而连中脉也在孩子的勤学苦练下得以打通,川南的功力大为长进。那时候,驻地附近的人已知道了老者是个高人,且对人豁达,不少人都找他看病。老先生一律热情接待。且不收分文。
这一天,来了一位中年人,脸色蜡黄,手按腹部,痛得直不起腰来,说是得了“绞肠纱”,看了好几个医生都没有什么效果。老先生有心要试试孙儿的功夫,就叫川南去接待。川南走上前去,用爷爷所传的独门查病绝技,手在病人全身抚过,自信地说:“爷爷,这位大伯的病不在腹部,而在腰上。”爷爷捋着胡须,满意地点头。一见到那位病人,他心中就有了底,他的疼是肾结石引起的,那结石不光肾里有,有一颗还嵌在了尿道中。病人小腿浮肿,腰腹部剧痛,苦不堪言。老先生对孙儿说:“用二指禅,在他脐下旁开一寸处点击。”川南照此办理。“川南,你看还要取什么穴?”爷爷继续考着孙子。“‘腰背委中求,面颊合谷收’,须点按委中穴。”爷爷点点头。川南得到了爷爷的鼓励,信心倍增,继续施术。一刻钟后,病人疼痛大减,腰也能直起了。老先生又给他开了剂药,嘱他煎了喝。不几天,一颗如小花生米大小的结石随着小便排了出来。病人感恩不尽,特地捉了一对大红公鸡前来感谢。被老先生婉言谢绝了。那一年,川南刚十二岁。
正当老先生准备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传与川南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川南的老爸那时已转业,在市委组织部担任部长。不知是谁污陷他,说他在一次战斗中受伤被俘,有变节行为。厄运从此降临。不光川南的父亲被关进了牛棚,连老先生也受到了冲击,说他装神弄鬼,散布异端邪说。老先生被戴上了高帽拉出去游了好几次街。一辈子争强好胜的老人,哪里受得这种气,一病不起,在老伴死去不久,也不行了。
临终,他拉着川南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祖上传下的医术,博大精深,你现在只……学了个皮毛……本来想再传你一些的,但爷爷已不行了……以后,不管怎么艰难,都要……钻研……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学好了它,进可精忠报国,退可安身立命……别看现在不让……说是异端邪说,其实,人们还是需要的……”川南拼命点着头,接过爷爷递过来的那些老书,眼泪不停地流。
爷爷又说:“不要哭,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当年铁划银勾,转眼伤春悲秋,不经意……黄土过喉……’该落叶归根了……”他的嘴动了动,努力朝孙儿笑了笑,就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