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亮娶媳妇

　　公元1956年六月，白亮小学毕业，被保送到初级师范就读。在以后的一年时间里，社会的变化令他的父亲不能接受。
　　白亮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听到的是旧社会的黑暗、残忍，新社会的光明，温暖。当时中国正在苏联的帮助下，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学校里每天唱的一支歌是：
　　毛泽东，斯大林，
　　象太阳在天空照；
　　红旗在前面飘，
　　…………
　　苏联老大哥的形象在学生脑海里扎根很深。许多新事物把这些初生之犊推送到熊熊烈火中锻炼。他们随潮流搏激，同时代俱进。小小年龄心中万事缭绕：今天互助组，明天合作化......一个接一个，无有止境。白亮小学入党，事事走在前头，渐渐胆子大了，气也盛了。
　　白亮和木香两小无猜的时间虽然没有结束，但脚下的路已有不同。木香看重的不是那种单纯的思想上的进步，注重学习上的进步。
　　1957年暑假到来时，木香和白亮再不是养喜鹊写童话，用瓦喳在地上写字做算术题的时候了，他们的暑假作业已经是正式印刷成册的本子，上面的东西上升了许多，他们的头脑也在一点点刷新上进。当然，农村的孩子，家中自然有做不完的活路。他们俩每天下学以后，除了写作业外，还干一些家务事情。
　　自从白王氏去世以后，木香一家在木香父亲的同意下搬进了外祖父的院子，照顾那个家。
　　有一天，干活中，木香随意问舅舅：“外爷那时不同意我们入党，舅舅还记着吗？”他老人家还坚决反对。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想？一句话不相信共产党，木香笑起来。他说有一天共产党完了，我也完了，谁继承烟火！他有时也拥护共产党。对，看得到。
　　入党宣誓时，我坚决跟党走，誓死不回头。父亲反对，不管他！　是么。外面的事，听组织的。家中的事，听父亲的。“家中无大事，国家无小事。但终身大事，是人生大事，虽是家事，也不能完全听父亲的。”木香说。
　　什么是终身大事？白亮问。找对象呀结婚呀。木香笑起来。哦？还有上学啊，深造啊。说起这个我愁了。外爷给你定的娃娃亲，是得好好考虑考虑啊。木香总认为外爷的做法不靠谱。看来不由我了。几次说起，老人强得很。“人都知道你和贾秀珍好，能不能和外爷通容一下，和她成。”　如果能和她成，我这一辈子无憾事了。白亮甜甜地笑了。
　　木香哑然无语。她对婚姻自主的宣传听得多了，但乡村的旧风俗还难以改变。如果谁要自己找对象，全村的人都会起来反对。她看着茫然无措的舅舅：“听说哪个时候中央委员耿彪在咱们老区找到女青年赵兰香谈婚时，赵家全族起来对抗。”
　　娘家至今不认耿彪这个女婿。真是的！由天定去！”白亮很低落。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暑假就要完了。他们的暑假作业还未完成，心急火燎的，木香母亲还让他们干这干那。今年暑假的事好象做不完。
　　原来舅舅要迎亲了。母亲请来了做针线的，不分白天黑夜地赶话。
　　日子一天天逼近，家人一天天赶忙。一天贾秀珍见到白亮：“你要结婚了？”是爹的主意。白亮脸红了。
　　“你们要娶的女子，家中有遗传疾病，疯心病。”　什么？一点不差，“是疯心病。”　白亮想哭一场。贾秀珍扭头就走。
　　
　　结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吹鼓手来了，唢呐声充满山山沟沟，迎亲的轿子在树隙里时隐时现。站在大门口的白亮，窥望着红色的轿顶，默默地祈祷——最好娶一位象贾秀珍的姑娘。想到这里白亮心跳起来，脸红了，汗水从他的帽沿边流下来，热气腾腾的。
　　木香看到穿着深蓝色、宽松衣服的舅舅，象稻草人一样可怜的摸样，很为他难过，也为他担心。事情上来了许多人，吵吵嚷嚷的，那些乡亲们都来代劳。支桌子打狗的，剥葱捣蒜的......。大家一边忙乎，一边等待新人的到来。
　　埋死人娶媳妇是乡村的重要社交活动，这里包含了古往今来的风俗，这里是乡土文化的体现。在乡村埋死人，亲人哭着，不亲的人也得哭着。如果不哭，被认为没有规矩。所以，不亲的人就很负担，眼泪怎么能随便挤出来！娶亲就不一样了，欢欢乐乐的。乡亲们轻松地谈天说地，戏闹骂俏，愈是对劲愈无忌讳。
　　亲戚朋友都送贺礼来了，院子里顿时热闹非凡。人群中有一体不胜衣的女子，她微微地喘气着，紧咬着嘴唇，偷偷地抹着眼泪。她就是白亮最喜欢的女子贾秀珍。在贾秀珍的梦中，都当过几次新娘了：在洞房里，白亮一揭开盖头，她就骂了一句“讨厌”，白亮说好好的捂着脸干啥？等到晚上我咬死你。到了晚上，闹房的人死皮赖脸地不离去，好容易赶跑了。他俩正要拉开大红绸子被睡觉时，窑垴里冲出来一个马猴一样的人，吓了他俩一大跳。白亮看着她关心地说：“你别怕，等我治治他。那人笑着抓了一把白亮送给他的大红枣跑了。白亮假装着骂他，接着紧紧地插上了门。这时候她发现旁边出现了一个女人……
　　一阵锣鼓声敲碎了贾秀珍的梦幻。接着一串长长的爆竹声，使她腾地一声掉进现实的深渊。和她一同来的父亲叫她去桌上吃东西，她没有去，这时候的她，哪里有胃口吃饭！新人的轿子进了大门。白亮闪在一边。贾秀珍看到白亮的脸红胀得象个熟透的苹果，发紫发暗；他神色茫然，他原地走步。象被囚禁起来的一只可怜的兔子。
　　新人到当院的帐幕之前，要行拜天地典礼了。所有的家什都响起来，锁呐声更加火爆。盖头是怎么揭起来的，天地是怎么拜的，所有人都大饱眼福。只有贾秀珍躲着，什么也没看到。这时候，人们的议论声一丝不苟地传进她的耳朵。
　　“不错”
　　“膀大腰圆，庄稼人的好媳妇。”
　　“眼睛小，人丑点。”
　　“脸皮黑，脖子短……”
　　人丑不生邪念，是咋们乡村老百姓的好媳妇。最后这个人的话被另一个人咬住了：“这屁咋放？”
　　“人长得花花心也花花么。”贾秀珍的心情好转起来，竟然想吃东西了。她六神无主地走到桌前，看到茶饭又咽不下去了。她大（父亲）过来了问她是受凉了？为什么就不想吃东西？没有。她声音低微地回答。咋不想吃东西？也不看看人家新人穿的啥，长得咋样。不跑跑，不玩玩，来做啥？
　　这时候过来一个熟人，拍拍她大的肩膀：“老弟也来着？”你说的啥球话。不来咋坐这儿？她大戏谑上了。风水先生钱太多了。咋说？几百大洋买进一个疯女子。
　　“别……”她大双手并起，手心朝外当住那人的嘴。回头看看。你咋没看到？那人不可自已，眼睛看着她大。“我找女子，没来及看。”大转移话题说。
　　“这娃有向口么？”他看了一眼秀珍马上问。还没有。她大认真地说。贾秀珍反感地扭过头去。那人哈哈哈哈地笑了：“还害羞？寡妇女子百家求嘛！”接着她大和那人聊起来家常话。
　　秀珍的心一阵阵抽搐，他们说了什么再都没有听进去。锣鼓声象秋蝉的噪音，令她头晕。小娘子已经换上了大红的衣服，下身着鸳鸯戏水百折裙。　有人说，人家说这女子掉到福窖里去了，是个甜命娃娃。夸奖之声此起彼伏。
　　贾秀珍自始至终没有看清小娘子。她感到她象熊熊烈火，能把自己烤焦，成为灰烬，随风飘散。
　　她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来？现在还不快点离去。秀珍刚出大门，木香赶过来了：“秀珍，筵席没完，怎么要走？咋的了！”眼泪已经罩住她的眼睛。木香紧张了：“谁惹你生气了？“没”秀珍发出了饮泣声。
　　今天，妈叫我做的事情太多了，没有顾上照顾你，你受委屈了。真的对不起！木香感到对不起朋友。没有的事情……确实……没有……”贾秀珍已经泣不成声。看在同学分上，别……，木香心中也很难过。我病了。贾秀珍用手揉着流着眼泪的双眼。哦——怎么？现在好多了，你不用为我担心。真的？“真的好多了，你确实不用委屈担心了。”
　　两个稚气实足的少女很快地走到一棵大树下，站定了，紧握着双手，攀谈起来。　攀谈中木香得知秀珍已经辍学时，很为她难过，对她说别的事可以依着父母，前途的事、婚姻的事，一定不能。贾秀珍更加伤心地哭泣，使木香慌乱了方寸。
　　这时候，锁呐声、划拳声高涨，掩盖了贾秀珍的哭泣声和她们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