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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缤纷的幻想(九、十、十一)

作品名称:朝圣与修行      作者:狼行于野      发布时间:2014-11-30 15:33:30      字数:5524


  九
  我发现院子里的荒瓜架上白天多了个簸箕,簸箕里是香喷喷的葵花籽,还有板栗子和核桃。
  奶奶小心地翻晒着簸箕里的东西,不让麻雀和鸡跑去糟蹋和翻倒。她还用风车车出不饱米的葵花籽,然后将收拾利索的葵花籽、板栗子和核桃用一个帆布口袋装好,吊在正房的房梁上。我在旁边看得直流口水,可是奶奶全当没看见。
  就在这个秋天,奶奶的自留地里多种了好大一块甜高粱。我和妹妹成天在院子里疯转,有时候觉得无所事事了,就坐在阶沿上发呆。爷爷中午在家,看到我们愁闷的样子,就会说:“过来,我给你们做个把戏!”我和妹妹跑过去,爷爷就给我们装个鬼脸,逗得我和妹妹哈哈大笑,爷爷高兴了就去自留地里砍两根甜高粱来给我们。甜高粱的皮薄,很容易就撕开了,水多渣少,嚼在嘴里甜丝丝的,甜得直往心里钻,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比那苞谷秆可甜多了,也比我后来在城里买到的甘蔗甜多了,脆多了,纯多了。奶奶总会唠叨爷爷:“那些细娃是喂不饱的狗,他们吃了也还想要,你老给他们砍甜高粱,你还要做事不啊?”爷爷说:“根把两根也不坏哪样事,就让细娃撕两根又啷改了嘛!”奶奶便不说话了。除了爷爷能给我们砍两根甜高粱外,我们是绝对不能进园子里去耍的,一旦进去就会挨骂,所以,我和妹妹也很少进那园子,只远远地看着那块茂密的甜高粱咂嘴巴。
  地里的苞谷、黄豆都收完了,苞谷秆蓬成了捆,大谷草也上了树,爷爷和奶奶请来了小鹊给我们家熬高粱秆糖。高粱秆被宰成碎渣,装在一个大甑子里蒸,蒸上汽后就淋水,等再上汽了再淋水,渗过高粱秆渣的水流到锅里,最后把锅里的水熬干后就成了褐色的高粱秆糖了。
  冬天来了,爷爷家请了好多人帮忙,煎油厢、推泡粑、打糍粑,还有用高粱秆糖打天香米麻饼和擦酥食的。妇女们一边在厨房里忙碌,一边开着粗俗的玩笑。我和妹妹不去问啷改要请那么多人帮忙做事,要办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只觉得本来就应该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好奇的。帮忙的花花嫂子说:“你们两个细家伙高兴哪样啊高兴,是不是要给你们接新婶娘了,就高兴啊!到时候好好磕两个头,作两个揖,让你们婶娘多搞几个红包!”
  奶奶晒的葵花籽、板栗和核桃,熬的高粱秆糖,打的麻饼、擦的酥食等等无不是为二叔结婚而准备的。二叔结婚了,请了唢呐先生,还请了很多人帮忙搬嫁奁。
  那天,我和妹妹跑出门去木鱼堡那条路看了好几次,看看迎亲的队伍回来了没有,我们都在兴奋地等待着等待着。好不容易,迎亲的队伍终于来了,母亲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手里抱着一对枕头,她跑在前面先回来给新娘子铺铺。唢呐先生跟在新娘子和新郎的后面,每经过一个寨子和人多的地方就要鼓着腮帮子来一曲。那天二叔穿得很漂亮,一身草绿色的衣服,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跟在新娘子后面,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我和妹妹冲着二叔笑,二叔也看着我们笑。我和妹妹都觉得那真是太好玩了,觉得那真是个幸福美妙的日子。二叔前面的新娘子表情严肃,走路慢吞吞的,她穿得干净漂亮,我们知道那就是我们的婶娘,二叔的新姑娘了。
  按照大人们的吩咐,我和妹妹都给二叔和婶娘磕了头,作了揖,婶娘也给了我和妹妹一人一个红包,我们还没来的及打开就被大人们收了去。
  二叔和婶娘对我和妹妹都很好,有时候给我们抓一把葵花籽,有时给我们两个核桃。二叔结婚一年后也和爷爷奶奶分出来单住了。二叔和婶娘都很勤劳,他们的小日子也相对过得不错,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很和睦。母亲和父亲都认为爷爷和奶奶很不公平,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当着爷爷奶奶的面说过。
  “我们结婚的时候,正房子全部都是用木板拦起的,没有请木匠装板壁,天楼地楼也没整,现在老二结婚,天楼地整,屋子装得密不透风,硬是不公平!”母亲显然是在说给父亲听。
  “老二的房子就是整得好些,我们样样都要靠自己,连装房子的板子都是自己买,两个老家伙还说我们这不是那不是的,连帮个忙都不愿意!凭哪样他老二就要安逸些呢!老二现在还不喜欢听我说话呢?有时候白都不搭一句!”父亲的埋怨是对二叔不满。
  “不要那样说,你们结婚的时候要穷些哪嘛,再说了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嘛!有哪样呢,生活过得好不好,全凭自己手上做!”花儿姐姐的母亲和川阳哥哥的母亲都这样劝父亲和母亲。
  “是倒是,可是有屋檐水掺沟还是好些!”父亲总是这样回答。
  二叔和婶娘生下他们的孩子那段时间,陶姐姐突然就不喜欢我和妹妹了,老说我们讨厌得很,也不愿到我们这边来耍了。我问母亲:“陶姐姐啷改突然就不喜欢我们了呢?看到我们总是黑脸咚嘴的,还说我们这不是那不是的。”
  “哪个叫你们去惹她了来,明明她心里不安逸死了,你们还要去惹她,你们不是各人找没趣迈?”母亲严肃地说。
  “陶姐姐啷改不安逸呢?”妹妹扬起脸问母亲。
  “她生了一个细娃没生起,又生了一个细娃还是没生起,现在看到你二叔家又生了个毛毛,她啷改安逸呢?你们未必不晓得迈?”母亲说。
  我们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也尽量不去陶姐姐那边耍了,尽量不去招惹她,免得她生气。
  

  金色的阳光照在疏朗的青冈林里,我和军军、傻傻在青冈林里玩耍,军军和傻傻都是温和的孩子,不像朝门大院里的孩子喜欢惹事生非,总是欺负小孩子。远处的稻田里传来一阵阵稻草的芬芳,成对的斑鸠在树梢枝头“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它们要趁着这美好的秋天再谈一次恋爱,再养几只小鸟。
  青冈林干净芳香,金黄的落叶底下是同样金黄的砂岩颗粒,躺在厚厚的青冈叶上感觉暖暖的,软软的。我们在青冈林里躺了一会,便站起来在林子里奔跑追逐,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沙的脆响。跑累了就停下来躺在一起大笑,摆小孩子之间才有的有趣龙门阵。军军的上眼皮长了个小小的肉丁,因此大家都叫他狗挑针,说他是偷看女人屙尿长的挑针。傻傻和我也叫军军狗挑针,傻傻是马儿的弟弟,和我差不多大。我们叫军军狗挑针时,他只是嘿嘿地干笑,并不打我们,如果他要打我们,我和傻傻都不是军军的对手。我和傻傻躺在青冈叶上快活地喊着狗挑针,军军嘿嘿地笑着,我们觉得心里特过瘾,我们喊完狗挑针还要军军提着我们的双手转圈圈。
  军军提着我们的双手转啊转啊,蓝天和树林在我们的眼里变得奇幻而充满魔力。他转累了,就要我们停下来歇一会儿了再转。军军说:“你们两个,那个把裤子先脱光了,我就先提起哪个转圈圈。”傻傻呵呵地傻笑着,我也跟着傻笑,我们两个都不愿意先脱下裤子。军军嘿嘿地大笑起来,连眼皮上的肉丁都笑得眯缝在肉里看不见了。“你们两个都是屁火药,连裤子都不敢脱,嘿嘿嘿!”
  傻傻好像被惹恼了,一本正经地说:“谁不敢脱裤子了,我就敢,就敢!”说着就脱下了他的裤子。傻傻的肚皮干瘪瘪的,有许多小小的颗粒散布在傻傻的肚子上,他的肚皮是黑色的,就像乌梢蛇的脊背一样黑。看见傻傻脱下了裤子,我很不服气,“谁说我不敢脱裤子了?”我也一下子解开了裤带,让裤子滑到了脚背上。军军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敢脱呀,你们两个小鬼头。”于是军军也脱下了他的裤子,我们三个尽情地大笑起来。我看见傻傻和军军的屁股上都有大块漆黑的被阎王爷打的印记,那印记就像猪皮一样又粗又黑,使人极不舒服,我甚至怀疑军军和傻傻是不是人,是不是鬼变成的,就像大人们在火铺上摆的鬼故事里的鬼一样神通广大。但这样的感觉还是很快就过去了,毕竟诱人的快乐会战胜无缘无故的恐惧。
  我的左下胯也有一块阎王爷留下的印记,印记也很大,有我半个巴掌那么大,我的那块印记是黄褐色的,颜色比较好看,一点不像军军和傻傻的印记那么粗俗。外婆告诉过我,我有那块印记是因为我前世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前世的人家觉得我金贵,舍不得我走,在我离开人世时,前世的父母就在我的胯下打了个印记,以便知道我今生去了谁家。后来爷爷又告诉我,那是我前世从地狱来到人间,走得很慢,磨磨蹭蹭的,阎王发怒了就踹了我的胯下一脚,让我来到了阳世,因此我的胯下就留下了那块印记。我不知道哪个说法正确,但我一直都觉得那个印记很神秘。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其实不叫印记,应该叫胎记。
  傻傻及时发现了军军印记上的一个白色虱子,于是发出了“嗬嗬嗬”的傻笑。军军说:“我们来捉虱子吧!”
  “要得,要得,我们都来捉虱子!”大家一起附和着。
  在金色的阳光下,我们三个坐在青冈林下,小心地在衣裤中翻找虱子,我们拇指指甲上都沾满了黑糊糊脏兮兮的虱子血。我们用牙齿咬衣裤缝隙间密密麻麻的白虱蛋,噼噼啪啪的声音很响亮,给我们带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军军看着傻傻的小鸡鸡笑了起来,“你那个斑鸠好小哟,那点点儿,包起个皮皮,翻都翻不开!”军军嘲笑起了傻傻的小鸡鸡。
  “翻得开,就是翻得开,不信你看!”于是傻傻翻开了自己的小鸡鸡,傻傻的小鸡鸡像一颗蚕豆从包皮里迅速地露了出来。看到傻傻翻小鸡鸡的样子,军军“窟窟窟窟”地笑了,笑得眼睛水都出来了。我害怕军军嘲笑,也怕军军嘲笑我的小鸡鸡翻不开,连忙穿起了裤子,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小鸡鸡还翻不开呢。
  军军给我们讲了一个他亲眼看见的事,他要我们不要对别人讲,因为军军给他的奶奶讲这事时被他奶奶大骂了一顿,要军军不要对别人讲。那天军军到张家屋场去擅苞谷,看见翠花的老汉楚生在苞谷林里扯着五狗的娘不放,五狗的娘使劲地捶打和撕咬楚生,楚生也不放。最后,楚生把五狗娘按在苞谷地里,楚生骑在五狗娘的肚子上上上下下地运动了半天才下来。最后五狗娘从苞谷地里站起来提裤子时,嘴里说:“楚生,楚生,你真是个老狗日的。”听了军军讲了这个故事,我不明白军军倒底讲了些什么。不过很多年后,我知道楚生是五狗的“后公”,也知道五狗娘对楚生还是规规矩矩地称他“细娃他公”。
  那天晚上,我梦见和军军、傻傻站在庙堡光滑的黄沙岩上,迎着风在大声呼喊,我隐约感到有无数的鬼魂,穿着红色衣服的鬼魂,悄悄地从庙堡的背后爬上来,然后朝我们移动过来。于是,我因为害怕而开始奔跑,不停地奔跑。紧随在我后面的是军军和傻傻,他们也在哭喊着逃跑,我回过头去看时,看见军军和傻傻身上黑色的印记在迅速地蔓延,最后竟覆盖了全身,军军和傻傻变成了面目可怕的魔鬼。我吓得转过头更加拼命地逃跑,可是我也发现自己胯下的印记在蔓延,那个蔓延的印记不再是黄褐色,而是逐渐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色。
  
十一
  三只鸟在高高的浅灰色的天空并排飞过,我仰着头看着它们飞过我的头顶。我问母亲那是什么鸟,母亲说那是白鹤。母亲一边在园子温床里摆放苕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鹤晴,二鹤落,三鹤四鹤更不用说,看来老天是要下雨了,下点雨好啊,下点雨好啊!”
  那是个特别干旱的年头,地里的好多庄稼都给干死了,人们眼巴巴地看着地里的稻子叶和玉米叶在烈日下打蔫儿,逐渐卷起来变成了索子。人们担心饿肚子,于是都仰着枯黄而干瘪的脸看天空,希望下一场透雨,好在冒烟的地里播下种子长出庄稼来,好救救那一双双盼出了血的眼睛。好不容易,上天终于下了一场毛毛雨,人们于是从柜子里,干葫芦筒里倒出萝卜籽、白菜籽、青菜籽?带着久违的喜悦和希望把它们种在泥土里。后来啊,整个寨子的上空都飘荡着一股酸酸的,冲鼻的萝卜菜味,大人、小孩、老人见面还没搭讪问好,就会先放出一串带着萝卜菜味的臭屁来,大家并不因此觉得尴尬,倒是很幸福,因为能放出屁来,就说明还是活着的,就说明肚子里还不是太缺货。
  一阵悠扬的笛声从寨子里的竹林里飘出来,一直越过坟地里的五棵古树,飘过东山,飘过青冈林传得很远很远,我循着笛声从后院里飞快地跑了出去。长着五棵古树的坟地旁边是二杆子家,二杆子的老汉是从外地搬来的,他们搬来的历史并不长,土改那阵才搬到我们寨子来住,二杆子的母亲是大灯离婚的老婆。大灯与二杆子的母亲有个儿子,也是大灯唯一的儿子。大灯嫌弃老婆的原因有三个:一是他的老婆黄丝蚂蚁有一张有名的破嘴,骂起人来无人匹敌,大灯觉得很烦躁;其次,大灯说黄丝蚂蚁不爱干净,整天花着一张脸,几年都不洗澡,每次那个都不刺激,没有欲望;第三是大灯在外面和一个杨寡妇私下相好,明来暗去,好不火热,但是大灯并不想和杨寡妇结婚,他和杨寡妇只是为了暂时满足生理上的快活,大灯真正看上的是一个叫银月的女人。
  由于很讨厌黄丝蚂蚁,大灯对黄丝蚂蚁生的儿子也很苛刻,只要那孩子犯了一点错,大灯就会毒打他。上天没有特别厚爱大灯,虽然他把银月娶进了家门,但是银月却未曾给他生过一男半女。所以,在他的老年岁月里,竟然时常慨叹不该和黄丝蚂蚁离婚,要不他会有两个儿子。
  吹笛子的是二杆子,二杆子没上过几天学,只上到小学三年级就退学了。但是老烟和黄丝蚂蚁为有二杆子而满足,老烟觉得自己一个外来户,能娶上老婆,生上儿子是值得骄傲的。这种骄傲一直陪伴到他老年,直到被二杆子的媳妇折磨致死也从没改变,因为老烟知道自己的弟弟小烟娶的是神神货,直到老死也未给他生过儿女。
  虽然没上过几天学,或者说大字都识不到一箩,但是二杆子的笛子吹得很好。他正如醉如痴地吹着笛子,花儿姐姐、翠花、飞飞、芳芳随着悠扬的笛声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是那么优美,神情是那么专注。那场舞蹈成了我记忆中最优美的舞蹈。她们一遍遍演绎着优美的舞姿,二杆子鼓着腮帮子陶醉在自己的笛声里,红红的大月亮从东山爬上来,缓缓升到五棵古树的头顶。我不知道那是一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很美。
  这样的笛声总是在寨子里偶尔响起,每当这样的笛声响起的时候,不久,我们寨子里就会有姑娘要出嫁。很多年后,这样的笛声从我们寨子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响水壶夜夜让人心烦的唢呐声。花儿姐姐、翠花、飞飞、芳芳的舞蹈我是再也没见到过了,长大后,无论看到电视上多么优美的舞蹈表演,我都觉得没劲,都觉得没有花儿姐姐们的舞蹈优美迷人。
  从那以后,我只要站在院中,看到红红的月亮从东山升起,我就会痴痴地往后院走,一直走到坟地旁边二杆子家院子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月亮升上坟地里的古树顶。我仿佛看见了二杆子在吹笛子,看见了花儿姐姐们在跳舞。月亮升上古树顶的时候,我的眼里会噙满泪水,其实二杆子家早已搬到老井面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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