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学生
作品名称:婆家小院撒满了碎银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5-01-11 15:23:28 字数:4298
如今发达国家迅速的白领化,上大学的人在适龄教育的青年中快成了大多数,甚至有大学教育义务化的趋势。中国的大学生也越来越多,到了找份可心的工作都费劲的时代。
可是六十年代考上一个大学生那是一件何等了不起的大事。
玉昌大哥是那个年代我们王氏家族的骄傲,也是鸭子场村的骄傲。
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国穷家贫,从南到北中国大地上饿殍遍地。那是吃不饱肚子,勒紧裤腰带的日子。玉昌大哥就在这一步三歇的求学路上,竟然以高分考上大连理工大学造船系。
发榜的那天,我公公也就是他三叔、他曾经的小学老师激动地哈哈大笑起来说:“老王家终于有了第一个大学生,真是光宗耀祖啊!”中午,他自己喝了两盅,这是他破例了。因为他有哮喘是不能喝酒的,可是,还是顶着咳嗽,干杯,看到自己的梦想变成了现实,无法阻挡地兴奋。
吃过饭,公公就顶着七月份酷热的太阳,步行十几里路到他山盐场告诉在那打短工的玉昌大哥。公公艰难地爬到盐堆上,兴奋地喊着“小昌子,你考上大学了啦。”玉昌大哥听到喊声跑过来,接过通知书,爷俩抱在一起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玉昌大哥抹了一把眼泪,高举着录取通知书,光着脚从盐堆上跑下来又跑上去,不停的喊着“我考上大学啦,我考上大学啦!”盐堆上留下他一排排不规则的脚窝。
玉昌大哥上大学的消息,给这些穿着满身是洞的背心、看不出颜色的短裤,蓬头垢面,皮肤黝黑的一群盐工,带来从未有过的喜悦。他们立刻围拢上来,大家你一拳,他一巴掌推搡着玉昌大哥,最后干脆把他抛起来,不断的夸奖这个有出息的少年,“真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孩子竟然考上大学了,我们盐工里也出大学生了!”好多人都兴奋地流出了眼泪。盐工们七嘴八舌说着、喊着:“孩子走吧,上大学去吧,会有出息的。”,“别忘了,你是我们盐场走出去小盐工啊,别忘了我们。”
在他三叔的一再催促之下,爷俩告别了盐工、辞掉了工作,踏上回家的路。刚刚还欢乐的大哥,突然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三叔我不能回去,我爸是不会让我上大学的,家里哪有钱供我上学啊?我还是当盐工,还能补贴家用。”越哭越伤心,那哭声在路边苞米地的垄沟里穿梭回荡着。
在我公公的劝慰下,爷俩一路泪水,一路悲歌的走到村口。村子里的灯光已是星星点点,远远的看见一个叼着烟袋的人蜷曲着蹲在路边,走到跟前才看出是玉昌大哥的父亲——我和石头的二大爷,村里都叫他王二爷,他用仅有的一只眼睛看了看我公公和玉昌大哥,说了一句话“回来了”,儿子答应了一声“嗯”,扭头就往家门走去了,手里还拎着一双掉了底的鞋,没舍得扔掉,在腿边逛荡着,跟在后边的我公公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阵酸楚,他心里想,“这孩子简直太苦了,可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误了孩子的前途。”我公公和二大爷也脚前脚后回到了家。
昏暗的煤油灯映着炕桌上两壶烧酒、一盘咸菜和几个多菜少面混合的大饼子,昏暗的灯光摇摇晃晃,照着炕桌旁一个女人青瘦、憔悴又沾满泪水的脸,颤动的火苗使画面不断的扭曲着,变换出高兴、忧伤、无助的混合瞬间。
这个瘦弱的女人就是我们的二大妈、玉昌大哥的妈妈,二大爷的妻子。儿子上大学,本来是个大喜的事情,可她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和煎熬。看着身边已经入睡的三个儿子(玉昌大哥是老大),最小的才两岁,一个家六口人,五个是男人,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还哪有钱上大学啊?二大妈出身于书香门第,她又怎忍心让这样优秀的儿子放弃学业?可看着自己的丈夫为这个家,为这四个儿子起五更爬半夜的劳作,刚刚盼到有一个劳动力下来,不但帮不上忙,还要增加更多的负担,面对此情此景,一个女人除了能流泪又能干什么?
风刮开了大门,一下子进来三个男人,慌乱中二大妈招呼着自己的丈夫和三小叔子吃饭。二大爷端起酒杯连喝了三盅,说了一句话:“玉昌,这大学咱不能上啊!爸没钱供你,你下来还可以帮帮这个家。”玉昌大哥站在炕沿边低着头“嗯”了一声,泪水无声的留下来,流进嘴角,苦苦的、涩涩的。
我公公“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说话了,“二哥这可不行,玉昌一定要上大学,这是咱老王家祖宗积来的德,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如果不让玉昌上大学,这十里八村的人都把老王家笑掉大牙,你一天到晚那马车还能赶出村子吗?你在人前还能抬起头吗?全村的人都会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连儿子的大学都供不起’,你活得更艰难!困难是暂时的,咱们老王家一起克服,熬熬就过来了,还是让玉昌去吧!”
二大爷头不抬,眼不睁的一盅一盅的干杯,一句话不说,直到把自己灌醉了。他的心里有多难有多苦,只有二大妈知道,二大妈流着眼泪把一个补满补丁的长方形枕头掖到二大爷的头下。
可三叔的一席话像一缕阳光照亮了玉昌大哥人生的大路。老王家每家每户都多多少少的出了点钱,出的最多的是玉昌大哥的舅舅。在亲戚的帮助下,玉昌大哥上学去了。从此国家有了一位造船专业的高级工程师,王石头有了人生的偶像,村里的孩子有了学习的榜样,几年之内全村先后考上十几位大学生。
村里都传说王家大院那口井的水好,喝了,书就读得好,孩子就有出息,很多村民都不顾远近到王家大院的水井来挑水。
玉昌大哥上大学了,最失落的是石头,因为从小石头就喜欢和玉昌大哥呆在一起,是玉昌大哥教会他下棋,是玉昌大哥教会他打篮球。那时玉昌大哥在县里读高中,每个星期回来都会把借来的小说、杂志带回来给石头看。每次石头都如饥似渴的读着,一定在一天一宿之内读完,好让玉昌大哥带回学校去还给人家。
石头的学习也非常好,他唯一的动力,就是玉昌大哥和他说的一句话“我考上了造船的大学,你一定要考上造飞机的大学,咱们哥俩一个在海里跑,一个在天上飞,那多带劲啊!”
没想到文革彻底打破了石头的大学梦。他带着大串联的中学生“长征”到了北京,其实他重要的目的就是到北京一机部看看在那里工作的玉昌大哥。玉昌大哥请他在机关食堂吃了顿饭,给了他十元钱,就是这十元钱,让石头这个分文没有的农村孩子,在北京参观了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京航空学院和其他的大专院校,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大城市里著名院校,这一切对他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十元钱的价值在石头得心目中实在是珍贵得价值连城,他常常说起:“那时候的十块钱是玉昌大哥工资的五分之一,那时候的十块钱能养活半个家一个月,没有这十块钱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中国有多大。”石头用一辈子记住玉昌大哥对自己的恩情,现在玉昌大哥七十多岁了,两个兄弟会常通电话互致问候。
1973年初,石头得知1972年国家已经开始招收一批工农兵,这让他嗅到了恢复高考的气息。那时他已经当了四年兵,入了党,成了代理排长,可他毅然决然放弃部队首长提干的挽留,执意回鸭子场当农民,很多首长和战友都为他惋惜。其实石头心里的小九九是准备回乡后复习功课迎接高考。
回到家后,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晚上把初高中的书翻出来复习,他把自己的前途全部押在参加高考上。
没有多久,国家就有从工农兵中招收大学生的文件,这让石头喜出望外。
一天,石头正在干活时,生产队的大喇叭响起来,“申请上大学的适龄青年准备报名”,石头站起什么话也没说扛起铁锹就走,小队长喊住他“石头干什么去,还没收工呢。”石头头也不回的喊“不干了,考大学去。”
《张铁生的信》没有发表之前,他们县里就举行了考试,他竟然考了第一名,即使“白卷”的发表也没有撼动他上大学的念头,只是再也无法实现他“造飞机”的梦想了,他被鞍山钢铁学院录取了。
再回头说玉昌大哥上大学,穿的衣服是亲戚给的,每年回家四元四角的车票都是姐夫买的,在学校里他享受奖学金,每年学费全部是二大爷借来的,等他毕业后才慢慢还上。尽管学业艰辛,生活艰苦,可没有影响他身心的健康成长。
玉昌大哥长得英俊、个子高大,篮球打得好,学校发了两件印有“大连工学院”红色大字的背心成了玉昌大哥最心爱的衣服,直到穿出了洞洞,还拿回家送给了二大爷穿。
有意思的是二大爷穿着印着“大连工学院”红字的白背心,赶着大马车从镇上一过就成了抢眼的大“明星”,熟悉的人常常和二大爷开玩笑“大工的老教授真行,还会赶大马车啊。”二大爷总是哈哈的笑着说:“我儿子是大连工学院的大学生,是学造船的,这背心是捡他的,丢了可惜啊!”看得出他一脸的骄傲!
最让玉昌大哥遗憾的是还有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二大妈也就是他的妈妈,在六十年代年闹灾荒,为让家里四个男人吃的多一点,每次二大妈吃饭时都不上桌,等他们吃完了,喝点刷锅水、煮点野菜,也不知道是野菜中毒,还是得了肝病,有人说“是活活饿死的”,听婆婆说:“太惨了,死的时候全身焦黄,肚子很大,骨瘦如柴。”死后连个棺木都没有,只是裹着席子,草草的埋葬了。
当大学毕业的玉昌大哥回来时,没迈进门槛就就兴奋的就喊:“妈妈,我毕业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妈妈再也听不到他的喊声了。
二大爷头也不抬,一边抽着烟,一边说:“你妈去年就死了,怕影响你学业,没告诉你”。
玉昌大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死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他拼命地向二大爷喊着“你说话啊,告诉我啊!”接着就是玉昌大哥的破之拉声的哭嚎。
突然他转过身去,抓住石头的衣领喊着“石头你告诉我,这是真的吗?我妈埋在哪?”石头哭了,点点头。
他带着玉昌大哥,还有他的三个兄弟疯了一样向埋着二大妈的坟地跑去。
玉昌大哥跪在妈妈的坟头上嚎啕大哭“妈妈,你怎么就不等等儿子回来啊!儿子大学毕业了,该好好孝敬您了,您怎么就走得那样早啊!妈啊,你用自己的命养活着我们全家啊!”那哭声在坟场的上空回荡,鬼神都留下了眼泪。石头和他的三个弟弟站在一边也陪他哭得昏天暗地,直到夜幕降临玉昌大哥还是不肯离去。
再后来玉昌大哥娶了媳妇,是他大学的同学介绍的。大嫂也是城市人,梳着两个大辫子,白白净净的很好看,听说还是那个城市的女劳模。带着媳妇回鸭子场的当天,玉昌大哥就带嫂子到坟地,跪在坟前流着眼泪告诉他妈妈“妈我结婚了,你在九泉之下放心吧,你儿媳妇也来看你了,如果你活着她会好好孝敬你的。”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有意思的是,我和石头结婚后才知道大嫂竟然是我妈妈单位好朋友马姨的亲妹妹,给我当嫂子还小了一辈。妈妈和马姨说:“这真是缘分,没想到因为小泥儿咱们还成了亲戚。”我随着石头叫嫂子,石头随着我叫马姨。天下人本该是一家,世界是多么小啊。
现在玉昌大哥从总工程师的位子上退休了。他这一辈子最最难过的事就是她的母亲没有看到他大学毕业,没有看到他娶妻生子。只要一喝酒他一定会说起此事,这成了玉昌大哥终生的遗憾。就是他七十多岁了,人也长得很胖,可每年回到鸭子场,他依旧会拖着沉重的大肚子,十分吃力的跪在母亲坟前烧烧纸、说说话。
现在二大爷也不在了,可是逢年过节,玉昌大哥总是一个人回到鸭子场,睡睡老二家热炕头上,抽抽老旱烟,村里村外走走。他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觉得鸭子场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