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阳光“悦”

　　时隔多年，我去营口市郊的赵家村，去看嫁到这个村子老赵家的小姑子，石头最小的妹妹小悦。一进村不远就是她的家，她的大女儿圆圆跑到村口来接我。我突然想起这孩子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因为那年是我和石头从西藏回来，一家人团圆了，又赶上孩子出生，我说：“就叫‘圆圆’吧！”没想到一晃这孩子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可脸上仍能找到她妈妈小悦年轻时的模样。
　　在圆圆的引领下，我们径直向路边一排房子走去。那是并排的两栋房子，每栋房子三间。从南面的大门进去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中间席了一池子稻秧苗足有十平米。除了这池秧苗，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空地上停了一辆蓝色的农用车，看上去很气派。院子的是两块菜地，种着各种蔬菜，韭菜、菠菜、小葱、黄瓜、豆角、茄子，应有尽有。那两大片绿色告诉我，这户人家，生活的充满了希望，日子展示着活力。
　　一条被拴住的大黄狗“旺旺”地叫着，好像在问：“你来自何处？是什么人？为什么到我主人的领地？”直到圆圆告诉它：“别叫了，是家里人。”，大黄狗用鼻子哼着不情愿的动静，意思是说：“真是，不早点告诉我，让我费了半天的力气。”我拍拍它的头，它不高兴的拨楞着脑袋。
　　我兴奋的问圆圆这是你爸爸种的吗？圆圆说：“我爸哪有时间啊，每天给村里拉货，自装自卸，回来时都很晚了，累得够呛，还哪有精力种菜啊。”我说：“都是你妈种的？”圆圆笑着说：“舅妈好像你还不信啊，我妈可能干了，在村里我们家的日子过得也算不错的。”
　　我真的很吃惊。我认识小悦那时候她真是又懒又馋。因为是最小的女儿，爹妈宠着，哥哥护着，姐姐惯着，就连公公有什么好吃的，也只有她能分享。
　　记得一次家里吃刀鱼，每人只能分到一块，小悦三两口就把自己的吃完了，她二姐小娟是个特仔细的人，只是吃了三分之一就放到碗柜里准备下顿再吃，这个小动作早被小悦看在眼里，吃过早饭不长时间，她就把姐姐的大半块鱼给吃了，然后把一只猫抱到碗柜上，大喊：“二姐你的鱼被猫吃了”二姐跑过来看到一只猫从脚下跑过，沮丧的快流出泪来，至今她也不知道她是冤枉了那只猫，吃鱼的大“猫”就站在自己身边。鱼，在那个年代是多么奢侈的食品啊！
　　一说干活，她立刻就会肚子疼，腰疼，难受得动不了。上学要走八里地，二姐一直读完高中，可她每天和姐姐走这条路都是走走停停的喊累，总是二姐帮她背书包，没办法初一没读完就自己“毕业了”。还有一次，我们回家带了好多上海的大白兔奶糖，放在那口大柜中，这下可勾出了小悦的馋虫。每天都要趁公公背过身子时开柜拿糖，其实公公知道了老女儿的小伎俩，装着没看到。没几天柜里的糖就剩了几块，这下小悦害怕了，不知如何是好？婆婆打开柜吃惊的问“是谁把糖都吃了，孙子和孙女都没吃两块？”公公坐在炕上低着头说：“别喊了，都是我吃了，压咳嗽。”婆婆不高兴地说：“真是！也该给孙子留两块了啊！”小悦被公公感动的都想哭出来，现在公公不在了，一说起这件事她依旧是满脸是泪。
　　小悦玩了几年，一直到二姐毕业后，才开始下生产队干活。姐姐们都是劳动能手，只有小悦总是落在最后，为了拿到满工分，两个姐姐只好为她接地头。
　　要说偷生产队的东西，她比谁的胆子都大，比谁都精明。她专瞄着队长的媳妇大表嫂，她要拿了，小悦就不客气，拿得比她还多，这样的“拿”成了村里的潜规则，在当时叫“拿大家，大家拿，不拿白不拿”，剩下的才是集体的。“大锅饭养懒汉，玩命干不如坐着看”。
　　一次我正好在家，那天早上，一看小悦那副样子真是笑死人。她长得不太漂亮，圆脸庞，眼睛不大，嘴巴嘟嘟着，个头也不高，胖胖的，但是很可爱。
　　她头上包个头巾像个偷地雷的，穿个大衣服，里子上缝着大口袋，袖口和裤脚都是用绳子抽紧的，穿个半高腰大水靴上工去了，临走时回过头来诡秘地一笑，说了声“打豆子啦！”
　　中午小悦回来了，捧个水瓢，在水缸前喝了一肚子凉水，抹抹嘴往炕爬，看她笨重的样子足像个怀孕八九个月的孕妇，我和石头赶紧过来帮忙，好歹把她周到炕上。
　　我们都吃惊的看着她，不知她要上演什么角色？她开始脱掉大水靴，把靴子倒过来，哗啦一些豆子撒在炕上，另一只也是同样。只见小悦站在炕上，开始宽衣解带，开始一边抖露，一边跳，婆婆在地上喊“别把炕跳塌了”。随着小悦笑着，扭动着，满身的豆子，从身上的口袋里，袖口里，裤脚里，腰围里，稀里哗啦的抖落了一炕，看着小悦的怪样和那不断滚动下来的豆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连不爱大笑的石头也被这老妹子逗得憋不住笑着跑出门去。
　　笑够了，我问小悦，“这样偷生产队的豆子一旦被抓着怎么办？这样做不太好吧？”
　　我心里真是这么觉得，这都是公家的粮食啊。小悦笑着说：“二嫂，我是队长媳妇领着干的，要抓也要先抓她啊，再不就抓我二姐那样的人，看，偷偷摸摸，贼眉鼠眼的还拿不了多少，早晚被抓个现行！”我们这才注意到小娟在柜盖上铺个小手绢，从兜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三四把豆子放在上边，嘴里还念叨着，“这点豆子快把我吓死了，我可没有小悦那两下子？”大家把目光集中在小娟柜盖上的豆子，不知为什么又引来一阵大笑。
　　我还沉浸在过去的笑声中，圆圆的喊声打破了沉寂。“舅妈，前边是我家的鸡舍和猪圈，我妈可能在鸡舍里收鸡蛋呢！你先回家，我去叫我妈？”我说“不用了，一起看看你家的鸡舍和猪圈吧！”
　　我原以为，前边这排房子是别人家的，没想到小悦还真能干啊，这十几年不见，真要对小悦刮目相看了。
　　我推开鸡舍的大门，那冲出来的鸡粪臭味，混合着发酵出来的氨味快把我呛个跟头。昏昏暗暗的光亮让我看到了一个头用花头巾全包住的人，脑后是头巾系过的尖尖尾巴，下边晃动着一束头发，穿着一件带花的大罩衣，后边系带子的那种，看上去真像孩子们演节目时扮演的花母鸡。我大声的喊着“小悦！”她抬起头答应着：“嫂子，等我一会，马上就捡完了。”
　　我走到她的身边才看清她正从一趟趟蛋槽子里，把那一个个又圆又大的鸡蛋收到几只大塑料箱子里。我的到来惊动了鸡舍所有的鸡，立刻大合唱似的咕咕哒哒的叫起来。我赶紧帮小悦捡鸡蛋，那种丰收的喜悦让人有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
　　我说“小悦，真没想到你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富裕？”
　　小悦说：“富裕的就剩下三个孩子，所有的钱都在孩子身上”。
　　我说：“干嘛非生儿子啊？不要这个孩子你的日子不就轻松多了？”
　　小悦说：“嫂子你不知道，在老赵家，没儿子还行，她家哥六个，每股都有儿子，我不能没有。有时因为小事拌嘴就说出来了。说起话长，那时我已生了两个女儿再生就是超生，要罚两万，老赵都害怕了，我非生不可，怎么样？东躲西藏的，到底生个大儿子。钱，算什么，有人，还害怕没钱赚吗？嫂子，你可别笑话我，农村人过的就是人。”她眯起小眼睛，仰头哈哈的笑起来。
　　说着话聊着天，小悦的双手一分钟也没闲着，一只手五个鸡蛋，看着她那麻利劲，这哪是当年的小悦啊？
　　我想起当年的小悦和小赵谈对象，家里不大同意，她带着小赵到学校来找我，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小赵就挺好，小伙子憨厚、聪明，身体也不差，于是就直来直去说：“我看不错，主意你自己拿啊！”这小悦自己决定就嫁给了小赵。
　　没想到这小日子过得热乎乎的，两个人恩恩爱爱妇唱夫随。养了一大群孩子，养了一大群鸡，养了一大群猪，还养了一辆车。小赵每天不多说话就是一个劲拼命的干活，他总是简单的一句话，“是个爷们，就不能让老婆孩子跟自己遭罪。”为此他宁愿吃尽苦，受尽累，默默的实现自己的承诺。
　　小悦每天总是快乐的哈哈笑着，再苦再累，她也要给老公和孩子做最好吃的饭菜。她舍得吃，她说：“吃剩了才是攒下的。”家里的晚辈都愿意上她家，孩子们都说上老姑家（老姨家）吃得最好，玩得最开心。她包的饺子四斤肉一斤芹菜，香得咽不下。她烙的饼拿起来还往下滴油。我边吃着她做的美食，还得不停的给她灌输营养观念。
　　很快鸡蛋捡完了，我又参观了小悦的百头猪圈。清一色的大白猪，快出圈了。我问小悦：“你养这些鸡和猪万一赔了呢？小悦哈哈笑起来：”嫂子，早就赔过了，现在光剩赚了。我现在有经验，别人赔了我养，别人不养了，我开始养。这是秘诀，告诉你没关系。”
　　我们一起进了小悦的家，东西屋，中间是厨房，被小悦收拾得亮亮堂堂的，现代化的家用电器一样不少，这个小家处处都证明小悦的成功。我逗小悦，“又懒又馋的小悦，怎么变成一个成功的‘农民企业家’了？”小悦说：“嫂子，你拿我开涮？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成功秘诀就是心不甘。不甘穷，不甘受人欺负，不甘让人瞧不起，就什么都学会了，什么都能干了。”这也许就是小悦的人生理念。
　　我看着小悦，她笑着，说得很轻松。可她的眼角已经长出了鱼尾纹，嘴角也出现两条深深的纹路，脸上的肉也变得松弛了，三角巾包裹的那张脸还透出许多的黑斑。说实话，她不算漂亮，但是你不能不承认她阳光，她快乐，她活得幸福，活得满足，活得自己。
　　那年八月十四日是石头六十岁生日，小悦来了，一改鸡场收鸡蛋的模样，高盘的长发，卷曲的头帘，淡淡的粉妆，涂着口红，真丝时尚的短袖花衫，下身是黑色地灰色花的裙子，精致的皮鞋，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农民大妈，她一脸阳光，一脸的幸福，一脸的欢乐，成了宴会厅上的一道风景。我说：“小悦你今天真漂亮，像个老明星啊！”小悦说：“那是，怎么也不能让你们沈阳人吓着啊！收拾收拾给自己壮胆呗！”
　　我突然觉得，小悦太了不起了！
　　她没有争奇斗妍的资本，但有平等享受阳光雨露的心态，淡然接受四季的轮回；她并不高雅，却依然灿烂地开放；她没有奢望成为耀眼的光环，却可以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但我更欣赏她的草民姿态，在姹紫嫣红的凡尘中，不着霓裳不描花容，不需要精心的呵护，只宁静守候在岁月的红尘中，默默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一份平淡和精彩。
　　我突然想起了小环，这两姐妹是多么的不同啊！尽管名字是咒语，可人生的选择和努力是多么的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