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老干部
作品名称:婆家小院撒满了碎银 作者:小泥儿 发布时间:2015-01-11 15:23:09 字数:5375
我第一次跟着王石头回婆家是在去西藏前,身份是没过门的儿媳妇,这在七六年的鸭子场,可是一件轰动全村的大事。
那两三天,门庭若市,从早到晚都有来看我的人,街坊邻居,家族亲戚,大姑小婶,嫂子大姐,堂兄表弟,有一天光是嫂子就做了一大炕。我实在是心烦,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婆婆和王子知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起安慰我,“忍着点,也就这两三天”。
好不容易熬到人都要走的那天早上,家里又来了个老头五十多岁,看上去很老,王石头和婆婆都不在屋里,我赶紧叫着“大爷”,将老先生迎进屋里,让到炕上坐。
老头坐稳后说:“你是石头的媳妇吧?你呀,弄差辈了,我是石头大爷家的大儿子,比他大三十多岁呢,你该叫我大哥。”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心想谁能弄清楚这么个大家族的关系啊,简直太复杂了,以后干脆不说话。
这时,石头进来喊:“玉林大哥来了,介绍一下,这是小泥儿,你未来的弟妹”。老头摸着下巴哈哈大笑,“城里的姑娘真得要一段时间才能分清农村的辈分啊!刚才还叫我大爷呢”
我看着这个老头,一身中山装,戴了顶前进帽,不大像彻头彻尾的农民。他中等个,人长得很标致,长挂脸,明显的是,下巴上留着剪得刷齐、半寸长的花白胡子,人不太胖,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帅哥。他有些半身不遂,左侧腿脚不大灵便,还要靠一支拐棍。我懒得听他们说三道四的,转身到院子里去了。
从那次见面后我再没见过这个大哥,慢慢的从王子嘴里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脑子里有了一个大概印象。
我的公公排行老三,玉林大哥的父亲排行老大,他自然是长房长孙,从小聪明伶俐、嘴巴会说,受到爷爷的宠爱,可是娇生惯养也养成了他专横跋扈、为所欲为的性格,整个一生的命运都受其影响。
刚解放那晚,共产党招收年轻人培养税务干部,在当时的盖县办了一所税务学校,玉林大哥不听大爷的劝阻自己跑去报名,才念了五年级的他,硬凭写得一手好字和巧舌的嘴巴被考官特殊录取。
四个月回来,穿着一身制服,还戴上学生帽,风流倜傥。他从早上起就背个小手,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后边还跟了一群鼻涕邋遢,破衣烂衫,拖着草鞋的半大孩子们,实实在在地为老王家长了脸,村里的人说:“玉林这小子将来非出息个大官不可。”
一九四八年,他就是鞍山市最元老的工商、税务干部,在他的带领下创办了最早的税务局、工商局。他能干、会说,很得领导的喜欢。组织上找他谈话说:“小王你该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了。”玉林大哥点头称是,当晚就写了一份交给了组织,这是他这辈子写过的唯一的入党申请书。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染上了打牌的坏习惯,常常打得昏天黑地,每个月的工资入不敷出,影响极坏,领导对他失去了信心。
聪明的玉林大哥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能抓住时局的发展规律,趁新旧领导交替很快又把自己调整成组织培养对象,成了新局长的左膀右臂。
可是不知为什么,厄运总是跟着他。这是他自己说的。
一次几个小哥们儿一起去吃饭,其中有一个是局长的儿子,这个小子有个口头语,一说话就是“你们不懂”,一顿饭说了十几个“你们不懂”,玉林大哥是个口才很好的人,正讲到兴头上,一句“你们不懂”就扫了他的兴,十几个“你们不懂”就把玉林大哥的火烧爆了。旁边有个哥们儿拽着他说:“你冷静点这是咱们局长的公子啊!”玉林大哥一听更来劲了,站起来,“我就操他局长的妈,我就操他公子哥的亲妈了,我早就看不上他仗着老子横行霸道的德行,怎么了,就骂你了,信不信?我还削你呢”
那公子哥一听骂他妈,上来就搥了他一下子,玉林大哥那肯认输,当晚就把那小子打得鼻口穿血,第二天被保卫科拿下,停职检查,调离办公室岗位,到下边打杂。
他还真不气馁,又从头好好干,由于业务好,口才好,写一手的好字,下基层处理问题总是得心应手。
说也巧了,一天,刚好被一位工商局的老局长认了出来,“这不是前几年组建工商局的小王吗?怎么连科长都没混上啊?你们局长是有眼无珠啊,这样的人才不用,明天我找你们局长,调到我这来。”玉林大哥高兴的一宿没睡,心想该我走时运的时候了。
没几天就调到工商局,任副科长。每次见到局长,他都觉得怪怪的,因为局长总是转着圈的打量他,然后笑着拍拍他说一句,“小王好好干啊!”
几个月后的一天,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开始就问:“小王啊,多大了,成家了吗?老大不小该解决个人问题了,我帮你介绍一个女孩子,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你们见个面,没问题就定下来。结了婚,我就调你到区上任个副区长,这不就成家立业了吗?”
玉林大哥,听后激动的满亮通红,热泪盈眶,赶紧说:“谢谢局长,我听你的,你就像我的再生父母啊!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你的培养之恩啊!”。
第二天,他按着局长给他约会地址见到了那个女孩,这一见面不要紧,让他所有的梦想化为灰烬。事后他给那个女孩编了个顺口溜:“局长女儿长得好,胖脸龅牙鼻子小,个子到腰腚乱跑,男人见到蛋吓掉。”
一次喝酒,他把心里的委屈和这个顺口溜,借着酒劲说了出来,可没想到,没过几天就传到局长的耳朵里,局长大怒,把他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骂他,把茶杯都摔得粉碎,最后喊着:“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让你滚出工商局!”
沮丧的玉林大哥,又一次被打发到城市边上的工商所,任了一般的科员,每天以酒浇愁。
一天原来局里的小哥们来看他,酒桌上说是要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当晚喝得半醉的他就随着哥几个来到女孩的住处,女孩的家人一见面就看好了他,对几个哥们说:“你们几个先回吧,小王喝成这样,先让他在这醒醒酒吧!”让女孩赶紧扶到自己的屋里去。
这一夜,玉林大哥稀里糊涂的和这个女孩上了床,早晨起来,发现自己一丝不挂的和女孩睡在一张床上。他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早起,女孩的父亲和他谈话:“小王,别人刚刚给你介绍对象,怎么还没了解一下你就干出这样的事,让我女儿今后怎么办?你必须马上和她结婚,不然我们就告你耍流氓,强奸罪!”
玉林大哥跌跌撞撞地走出女孩的家,他肠子都悔清了,不停的扇自己的耳光,不停的问自己怎么办?冷静下来,他想明白了,不就是个女人吗?丑俊晚上灯一闭都一样,再丑也是老婆,晚上还可以搂着睡觉。可如果是强奸罪,那自己就得蹲笆篱子,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道要过多少年?玉林大哥笑了,心想还是自己聪明,决定和这个女孩子结婚。
结婚时,鸭子场老王家的老少爷们大姨大婶都去了,自然也少不了我的公公婆婆,回来的人几乎一口同声的说:“可惜了,这么帅的小伙,怎么找了这么个小的媳妇,言外之意是个小、人小、眼小、嘴小,胸小、屁股小,怕是能不能生出孩子啊?”弄得我们大爷也就是他爹整天垂头丧气,想起来就自言自语的骂他儿子。
再看看嘻嘻哈哈招待家人的玉林大哥,谁又能说什么呢?一直到玉林大哥生了儿子后才说出真相,“没办法,喝醉了,让你大嫂给算计了!”
说起这个大嫂,老王家的长辈都打心眼了认可她。从她过门以来,为了孝敬长辈,从来都表现得孝顺、懂事、贤惠。我婆婆也常常说起她。
那年头,只有玉林大哥在鞍山上班,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城里人,像石头这些亲叔伯的哥们弟兄,就有十几个,长辈叔叔姑姑也有四个。玉林大哥说话口气大,每次回来都是极其热情地邀请大伙到城里看看,还要给几个叔叔安排工作,话说出去兴奋一时,可落实到行动上,那些年确确实实难为了大嫂。
不论谁来了都要热情招待,做得不好玉林大哥还要对大嫂发脾气,本来就没有工作,在大嫂心目中能嫁给玉林大哥,就是为他当牛做马也甘心愿意,何况又是一个娇小柔弱的小女人呢?
大嫂后来对婆婆说:“三婶,我一听鸭子场来人了,浑身都哆嗦,那年头自己家吃用刚刚维持,一下子来俩仨农村的半大小子,恨不得一顿能把一个月的粮食吃光,还得想办法炒两三个菜,老的来了还要喝两盅,我每次都得想办法掂对,都快愁死我了。可是王玉林还不满意,每次都还骂我:‘你这个臭老娘们能会干点啥?不知道家里来人了?做这个饭菜能让人下得去筷子吗?’三婶,有时候真过不下去,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可以上外打野食,我就得自己在家饿着,没办法就回娘家吃一口,还要挨爹的骂。”
婆婆总是会说:“大媳妇,真难为你了,玉林是个要脸的人,他能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吗,我尽量和这些半大小子说说,没事别往鞍山跑,多让你大嫂作难啊。”
可哪能挡得住,鸭子常的人到鞍山就一定去到玉林大哥家。这还不算,长辈们还来找玉林给他们安排工作。五十年代还比较容易,税务工商这两个地方还真缺人,玉林大哥想尽办法安插家里的几位叔叔到城里工作。
第一个是他父亲——我们的大爷。大爷到了他的单位一看,这地方规矩多,上班下班的,都几十岁的人了,可是受不了,第二天就跑了回来。
第二个是二大爷,他是一只眼睛,在村里就是赶马车的,报到那天,一听还是让他赶马车,当天就跑了回来,还满嘴跑脏话“妈个巴子,老子还进城去赶马车,马车和汽车走一条道,我还不会赶!”其实是不满意这份工作。玉林大哥说:“你年龄又大,眼神还不好,又不认字,你说你能干啥?”从此以后二大爷还生气了,好长时间不理玉林大哥。
第三个就是我公公,去了当会计,公公去报到可高兴,第二天还分了一套三居室的平房。可好景不长,第三天村里的书记就来鞍山找他,说,“三叔,你赶紧回村吧,你走了村里的帐没人记,好多事没人管,再也找不着识文断字的人。这不行啊,你能不能培养个人再出来工作。”公公一想,一家子人都在鸭子场,弄僵了不好,心想请一个月假安排好了再回来,可是到了一个月村里还是不让走,没办法也就没再去。
第四个是老姑父,在城里找了份工作,一直干到退休。
第五个是他自己的弟弟——我们叫他玉民二哥,到了鞍山一个星期就偷着跑了回来,说是“想家里的小毛驴,想的抓心挠肝抗不了。”从此成了笑话,村里人没事就拿他开心“还想小毛驴了,就说想你家的大母驴算了(二嫂),真没出息!”
玉林大哥说:“老少爷们都折腾一遍,没留住几个,还把我折磨得够呛,以后说出龙叫我也不管了。”
结婚后的玉林大哥,工作也相对稳定一些,两个儿子,大嫂没工作,日子虽说过得紧紧巴巴,但是大嫂是个仔细人,又贤惠,家里上上下下打点得还算好。听到长辈对大嫂的表扬,玉林大哥心里也美滋滋的,老夫老妻了除了养孩子、过日子别的也都不重要。
一晃到了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红卫兵运动把玉林大哥那颗寂寞难耐的心激动了起来,再说了,“咱是祖辈的贫农,没有毛主席共产党,咱能进城工作,当个副科长吗?那些走资派想搞资本主义咱就是不能答应!”
从那一刻起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组织红卫兵,开展造反运动,批斗走资派,很快他就成了造反派的头头,大字报、大辩论都是他的强项。鸭子场有人看到他在上千人的大会上发言不拿稿,那两片嘴唇就像两个小刀片,把那些要说的话,刷刷的削了下来。
那段时间玉林大哥风光透了,走到哪,身后都呼呼啦啦跟了一群人。他一身军装,一件军大衣,走路都仰着脖,到鞍山去找他都很难见着面。我公公说:“这小子,不是好折腾,赶紧收手吧,不然早晚都是事。”可那时候的他根本听不进去。
后来辽宁又分成了三大派,他那个造反派组织,专门和解放军对着干,大辩论把军队干部驳得闭口无言,崇拜者欢呼叫好,玉林大哥更加得意忘形。
部队支持的造反派一心要除掉这个对手,由军队支持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当晚,部队里有一个鸭子场的亲戚,冒着风险给他送信,说,“玉林大哥赶紧跑,不然小命就没有了。”
识时务的玉林二哥连夜跑回鸭子场,被他弟弟藏了起来,从此销声匿迹,脱离了造反派组织。庆幸的是,这个鞍山有头有脸的造反派头头,没有被定性为“三种人”。文革后期,他响应中央号召,第一批走了五七道路,回到鸭子场,得了一个新名叫“大军”(五七大军)。
七三年,王石头从部队复员,他还推了个独轮土车到公社汽车站去接的他,用那个土车子装了一车王子和他战友的行李,走了八里地回到鸭子场。一路上玉林大哥问王子:“你当兵四年,入党了吗?”石头说:“入了。”石头回头问他:“你呢?革命这么多年早入党了吧?”
玉林大哥说:“我四八年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早就该是党员了,他们不批,可我心里就是共产党员,咋地?”这句话惹得石头和他的三个战友笑得死去活来,在回家的路上洒满了笑声。
石头回来没几天,玉林大哥就中风了,半身瘫痪,一直到我们回家,才刚刚能自己走动。
后来五七大军回城了,玉林大哥就没再认真工作几年。婆婆说:“一次他回鸭子场,听说石头当了处长,那天他喝了很多酒,说鸭子场行了,总有比我还官大的人了,我为石头高兴啊。”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开始是高兴的,喝到最后竟变成了痛哭流涕,摇着头只说一句话,“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
到了六十岁,玉林大哥办理了离休手续。一位副市长看到了他的名字,问王玉林现在是什么级别,办事人员说是副科级,副市长说:“这个人五十年代初我认识他,就是副科级,怎么一辈子还是副科级,他对鞍山市还是有功人员啊!离休了一定要解决好。”
在市长的关爱下,玉林大哥作为正处级离休,他很是满意,“共产党,还是没忘记我啊,这辈子知足了。”他走到哪都带着离休干部证,展示他是“正处级”。
离休后的生活,应该是美满的,可是玉林大哥的晚年却是凄凉的。听说他大儿子得了绝症,早早就走了;二儿子不省心,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了。在悲痛中,玉林大哥和大嫂走完了人生之路。玉林大哥是老王家唯一的离休干部,他走了,玉林大哥家的这一枝,就算没有了。
人啊人!这一辈子是多么短暂,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就是一辈子,当你明白时,一切都晚了。
我想还是把他记录下来,婆家小院里怎么能没有玉林大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