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柳绿（二十七）

　　两人出了东楼，朱大喜跑向一辆黑色的上海牌轿车，打开后座车门扶住等候。
　　梁艳梅走近一看说：“嚯！新的！书记的车不错嘛。”
　　朱大喜好奇地问：“市长坐啥车？”
　　“也是四个轮子四扇门。”梁艳梅警觉的瞥了他一眼。
　　朱大喜自责多嘴，自骂道：“我人太驴，早晚笨死！从小到大地瓜吃多了老也不长记性。”等梁艳梅上车坐好后小心地为她关上车门。
　　车出了招待所，梁艳梅说：“我记得从这儿到县委没几步路，其实打个电话来我自己就走过去了。”
　　“要分人，这是讲规格的。”朱大喜认真的说。
　　梁艳梅笑问：“啥是规格？”
　　朱大喜想了一小会儿没有想出来，皱眉琢磨道：“按说吧，多大的官儿就有多大的规格，就能摆多大的谱才对，哪朝哪代不都是这样的吗？可是这年头我也说不好了。前头那些年吧，是个官儿就会倒大霉，现在呢又尽都抖露起来了。就连我二哥那种笨蛋屁官儿不是也很爱摆个谱，好多官儿还都爱把他当回事儿来对待，我二哥还总不爱把这些小官们放在眼里。你说他一个进过班房又扛过大件的活鬼都得势了，那么王八乌龟们还不得都争着爬上岸来伸脖子露脸呀。但你和他们不同，你是市长的女儿，别人比不了你。”
　　“你二哥是干什么的？”
　　“县里有名的朱厂长，承包了一大把厂子，有纸厂盐厂杀猪厂什么的。听他说以后还会有县煤矿。当着面都捧他是芝兰县的‘马胜利’，其实在背后都叫他是腊猪头。”
　　梁艳梅笑道：“他可不是胜利了吗？”
　　“我巴不得他出门就哐当栽一跟头完蛋了。”
　　“为什么？”
　　“他对人不好。”
　　梁艳梅没有再往下问，她想到了五龙大闹芝兰江，惊愕这些污染厂怎么全是一个人在当厂长？心里纳闷。听朱大喜说这人蹲过监狱还扛过大活儿，心想这是个什么人呢？是经历过坎坷的大能人？疑虑重重。
　　这时朱大喜喊道：“快看快看，左边左边，朱厂长和他的那只爱爱又挽着出来臭大街了！”
　　梁艳梅转头看了大吃一惊。见苏桂琴正亲热地挽着一个黑脸胖子昂首阔步在街边走。
　　
　　原来，朱德贵那日在招待所餐厅被苏桂琴当众骂了之后，没过几天就忘了，他这人心里不存东西，又一切如常忙着过日子。
　　借车给县里的那天朱德贵对马文武说：“马秘书长，这可是辆崭新的上海牌轿车，你拿着它麻烦大了，这种车市里才有，县里谁敢坐它去市委找骂？”
　　马文武一边欣赏一边说：“这话你对黄书记说去，车给他了。”
　　朱德贵惊道：“啊！你想拿我的屁股做脸？早知道我直接借，还用你在中间插一杠子好去舔肥！”
　　马文武边看边又说：“黄书记的意思是连司机也一块借。”
　　不等朱德贵发话，朱大喜几步抢到马文武面前说：“我一定好好干，争取做个好司机。”笑逐颜开。
　　朱德贵问：“为什么？我过几天就要接新车了，不能没个开车的。”
　　马文武笑道：“这个你也要去问黄书记。”又问朱大喜：“车上手续全吗？”
　　朱大喜响亮地答道：“全！”
　　马文武说：“带我溜一圈去。”
　　朱大喜马上跑去打开了后座门说：“里面干干净净，请。”
　　马文武说我爱坐前面。
　　朱大喜随手一关，又去开了前门，十分殷勤。气得朱德贵在一边儿骂道：“狗一样的东西！其实你不如狗，根本养不家！”
　　朱大喜装着没听见。
　　马文武上车前对朱德贵说：“黄书记要你抽空去一趟。”上车关门走了。
　　朱大喜在路上说：“我很愿意去县里开车，不喜欢跟他。”马文武只是笑了笑。
　　朱德贵到县委找到黄光学，问书记有啥事？黄光学说：“还记得苗县长的小姨子吗？”
　　“那个狠婆娘我早忘了。”
　　“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为啥？
　　“你这人缺经济头脑。”
　　朱德贵没听懂，又问为啥？
　　“县里那些厂子光生产不行，要会搞销售，我看这人成。”
　　“你都没见过她咋知道行？”
　　“别以为我是找你来商量的，去办就是了。”
　　朱德贵第二天就去了省城，找到苏桂琴说明了来意。苏桂琴惊喜道：“我要先去实地看看。”朱德贵说：“那可是好几个厂子，这样的好事你烧高香磕破头都求不来。”又说不常来省城想玩玩，约好了两天后再见面一块走，然后便自去逍遥了。
　　此后苏桂琴又独自往返了两趟，当面得了黄光学的许诺，要新成立一家公司统管几家厂的销售，聘她做公司销售经理，说现在可以搞点市场经济了，能干的人可以按销售额提成。苏桂琴这才最后下定决心盘出了手中的存货歇了生意。因为要远行了，又请三朋四友们上饭馆去把酒作别。
　　这天众人聚在西河区走马灯胡同的李家炖菜馆里，众朋友都羡慕苏桂琴有个当县长的好姐夫，说她的前程不可限量，将来肯定能大富，到时候千万不能忘记了曾经一起摆过摊吼过货的兄弟姐妹们。一时间叽叽喳喳的都在争着说，离别之情难以言表。吃到最后，苏桂琴猛的起身抱拳礼了一圈醉言道：“众位众位，从此别了少能见面，今天我忍不住很想痛哭。我书念得少讲不出好词来壮行，干脆就给大家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吧，什么离别话都尽在里头了。”说罢依着酒劲嚎啕起来，哀伤之声悲切四座。
　　席上就有人怨天怨命而泣，鼓起醉眼说，命是命，运归运，我们无运又没个好命，总不能回去把爸妈骂一顿吧？这年头做啥都得有人啊。
　　当晚众人尽兴方散。
　　隔天，苏桂琴仍在原处悄悄另设一席。单独约了相好的广东仔又同醉了一回。席中苏桂琴柔情道：“哥，是你把我引上这条路的，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不愿摆一辈子南货，吼一辈子地摊。就要天各一方各走各的路了，我俩就此相别于江湖吧。从今往后，没有好哥哥在身边的日子里，天阴下雨时我在屋里会想到你，不眠之夜抬头望见星星月亮了也会想到你。”言毕泪下，自斟三杯昂头干了，当众泪吻，起身抱拳作别，毅然离席而去，再没回头。留下广东仔独自饮着闷酒，感叹人生真的很如戏。
　　苏桂琴告诉家里要去芝兰县发展，家人详明之后皆大欢喜。她又去市环卫局找到姐姐苏桂兰说了情况，得意道：“我先去铺个底，你随时来都能照应。”
　　“我不会去。”
　　“你都成老大娘了，想再找一个超过他的根本没可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修修补补过日子吧，不放手他就还是你男人，凭什么要让给那个梁艳梅。”
　　“你倒是变得快，又用上他了？”
　　“现在但凡有钱有地位的在外面掸点野花露难免，换了我就去他妈的装不知道，不就是那件事儿吗？就当他是上完厕所轻松完又回来了。这年月不讲什么贞不贞洁不洁守不守，没看见连名妞都在抢别人的好老公吗？竞争的时代到了，你可千万不能输。”
　　“就连良心也不讲了？”
　　“良心要人人都讲才行，专有一号人总想让老实人都去讲良心，那是想用来笨你们的。但凡用这心那心哄人的，其实都藏着大私心，姐可别上当。”
　　“我就一个心，早冷了。”
　　“我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到芝兰县去。”说完走了。
　　
　　苏桂琴到了芝兰县很快就和朱德贵好上了。众人说法不一，有说不打不相识的，有说投缘的，可是朱德贵的司机朱大喜却在背地里说，他俩是有一天醉酒后在车后座干上的。
　　
　　今天上午，朱德贵刚起床就接到盐厂打来的电话，报告厂里来了两个自称是市环卫局的人，专挑不好的地方拍照，问他知不知道。朱德贵一点不知道，随口说：“给老子赶出去。”洗漱完了觉得不对头，又给盐厂打电话要他们把胶卷扣下来。厂里说人已经轰跑了，朱德贵就叫赶快去人追。
　　苏桂琴睡眼惺忪地问：“出什么事了？”
　　朱德贵说：“出了件怪事，我得去找一下黄书记。你快起来到县委对门的‘李包子’铺边吃边等我。”便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走了。
　　朱德贵一进办公室就对黄光学讲了厂里发生的怪事，气恼地说：“肯定是姓苗的县长，上次到盐厂来我没怎么搭理他，就因为是公安局的王胖子领来的。狗鼻子总想闻出点啥，我那儿又不是茅坑。妈的惦记我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环卫局的探子又来找碴。”骂完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架起腿不停地抖动着大皮鞋，显得心神不安。
　　黄光学领着一班人见过梁冀东才回来，正独自思前想后，把近期发生的事串起来分析。先是市里突然否决了上报的副县长人选，据说是因为那篇“五龙大闹芝兰江”的内参惊了上面令，从速整治，这才有了个苗清泉奔芝兰江而来。吴广忠的亲信人没当上副县长自然少了许多烦厌，黄光学讨厌以能力自居的僚属，他们每每会逼你屈就，弄得人心中常不从容，认为这是为官大忌。他认定中国人凡事都要分个阴阳，污染当然也有阳的一面，那就是淘汰了吴广忠的人，自然也就削弱了他那一帮子。至于苗清泉嘛，因事而职重任在身，三年不治马上滚蛋，无根无底于政无争。又转而想到今天梁冀东把苗清泉单独留下，便提醒自己这人正受到各方重视，一定会使足了劲折腾。新官上任三泡尿，决不能让他尿到自己身上。强弩待其末，避让总为上。正想得上道，被朱德贵闯进来一通说骂搅了思绪，就像正好好地走着路突然被个人推了一掌似得，恼火地盯着他严肃的看了一会儿说道：“请把你的蹄子给我放下去！”怒目而视，恨着朱德贵收了腿，直盯得朱德贵脸上由气恼而胆怯，这才又问道：“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朱德贵埋头抬腕看看表说：“十点多了。”
　　“你几点起床？”
　　“黄书记今天找过我？”
　　“早上的被窝是有志者的坟墓，你怎么总是记不住？”
　　“原来是为这个生气呀，我今后一定改。你看今天这件怪事它怪不怪？他们到底想干啥？王胖子说明年的承包人就不是我了，他们是不是在整我材料？”
　　黄光学哪能跟着他的话转圈子，对还没来得及消化好的事从不开口。他抓住睡懒觉的习惯痛批，举了几个例子说明它的危害性，冲着朱德贵发挥了好一阵，最后说：“我今天很失望。你马上去给到厂里拍照的人道歉。”又指着门说：“马上去办！”把朱德贵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