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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5)

作品名称:百味人生      作者:祥歌      发布时间:2014-11-19 08:26:17      字数:5904


  也许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也许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
  那天,我在办公室里和陈红闲聊,突然接到社区周主任打来的电话。
  “张局,那老王快不行了,要不要送医院?”周主任在电话里急促地叫着。
  “什么?当然要送了。”
  “那……”
  我突然反应过来她一定是指医药费的事,这些人都一个个精得很.便在电话里说道:“钱的事,你们社区先垫着。”
  “这……”
  “这,这什么,救人要紧。快去,我马上过来。”我放下电话正要往医院赶。
  “你是不是要先跟王局报告下?”陈红在一旁提醒道。
  我迈出的脚又退了回来,迟疑片刻,说道:“报告是应该的,可这种情况,凭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一时半会不会答应,我总不能等他开会研究以后再去吧,那样恐怕人都没气了。”
  “这事好象还没先例。”陈红说道,“他毕竟是个居民,不是我们单位上的人。”
  “是单位上的倒轮不到我管。他是我的帮扶对象呀,居民不是人吗?让我撞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话虽如此,但还是慎重点。别做了善事,还惹一身麻烦。”陈红坚持说道。
  她说的在理,也是一番好意.可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袖手旁观。不是说一切为了群众吗?更何况还是一条人命,救完人再说吧。我没听陈红的劝,离开办公室,直奔医院。
  
  老王是心脏病发了。这么炎热的天,住在这样一个屁大的屋子里,不发病才怪呢。前两天我还去看了他,那天的气温有40度,一走进那低矮的土坯屋里,一股沉闷的热浪便包围着我,差点让我窒息,没坐几分钟,身上的汗便涌了出来,当时就感觉这很容易出事,回来时特意交待了周主任,要她关注下。果然出事了。
  远远看见急诊室门口,周主任来来回回地走着,一只手拿着手绢边揩汗边扇风,这鬼天气太热了,正常人都受不了,别说一个心脏病患者。周主任见到我,赶忙迎过来。
  我问道:“人怎么样?”
  “还在里面。”周主任指着急诊室。她说,幸好今天她出去有事,路上想起了我的叮嘱,便顺道去看看他,一进门便看见他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吓得她急忙拔通我的电话,不然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一会儿,医生出来了,说,人没事了,并告诉我们老王体质很差,不仅有心脏病,还有高血压,要我们平时多注意点。医生把我们当病人家属了。
  就这么一下功夫,医药费800多元,现在的医院也太黑了,老百姓怎么看得起病?我要周主任先结帐,待我回去汇报后看如何处理,但我向她保证,这笔钱绝不会要社区出。我在来的路上想好了,万一单位不出,我就自已出。
  
  第二天一上班,我来到王局长办公室,向他汇报老王的事。
  王局长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一边听着我的汇报,而我一边说,一边注意他脸上的表情,我想从他的表情观察他对此事的看法,但从他脸上我没有看出任何变化。我也就基本上猜到今天的汇报结果了。大凡在跟领导汇报时,如果他表现出无动于衷,且脸上没有丝毫欢颜,那你算是白忙乎了,所说之事基本上没戏了,相反,如果他一边饶有兴趣地听,一边嘴里不停地发出“好,好”之类的叹词,眼睛里还不时地流露出赞许的目光,那你说的事十有八九能搞定.此刻,我猜想他一定在脑子里搜索着最恰当的词汇来说教我。
  我汇报完了,他没有立即说话,仍然在整理着文件,象个护花者,在裁剪他心爱的花卉一样,那么仔细,好象没我这个人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说:“张局呀,我很欣尝你心里有群众意识,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提倡的。可这事你得先跟我通通气嘛。”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想到昨天陈红说的话,我也知道自已犯的低级错误。昨天如果跟他汇报了,他肯定不会答应,可没跟他汇报,却正好给他落下了话柄.我正想跟他解释下,只听见他在说:
  “我们这儿是有具体职能的单位,毕竟不是慈善机构。试想,如果我们都象你那样,把居民的生老病死都揽到自已身上,你说,我们能负担得起吗?”他抬起头扶了下眼镜望着我:“一次800元我当然付得起,二次呢?三次呢?以后还有老张、老李呢?我能开这个口子?单位上的钱,我总要为单位职工谋点福利嘛.”他终于说完了。
  我站起来,说道:“王局,这事没有事先跟你汇报是我的错。当时也是事出紧急.不过我原以为,我们这次开展三民三增活动,为的就是帮助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现在看来我又错了,那只不过是走走过场,哄哄人而已,没关系,钱单位不出我个人出。”
  “哎,我说张明,话不能这么说,我并没有说三民三增活动不是为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为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并不一定要我们出钱呀,我们可以为他们做些实事嘛。”
  “那,还有什么事比救人一命更实呢?”
  “他家里就没点积蓄?”
  “有我还来找你?刚才我不是反映了他的家境吗?”我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连我自已都感到惊讶,平时我不是这么说话的。
  “你……”我没等他说下去便气冲冲地离开了办公室。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我怕再说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已。傻子是不应该有情绪激动的。可傻子一旦冲动起来,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知道现在什么事都好商量,一说到钱,无论公与私,免谈。就算钱不是从自家口袋里拿出来,也如同挖了他祖坟一样难受。平时,我们可以大把大把地吃,玩,一年可以吃十几万,几十万,眉都不皱下,但要拿出点钱来接济老百姓,或做些公益事业,却抠得很。我真想不通,都是公家的钱,为什么宁可挥霍也不愿做点善事呢?还冠冕堂皇地说,为职工谋福利,可一年到头也没见发给干部职工多少钱,倒是招待费在逐年递增.
  
  一走出局长办公室便听到二楼有吵闹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声音是从刘副局长办公室里传来的,那声音有点耳熟:“不跟我解决,我还要到北京去上访。”听出是谁了,是我们这儿的上访专业户,他叫彭坚,残疾人。其父母已退休,但母亲退休后却迷恋上了法轮功,是法轮功的忠实信徒,曾一度被政府列为重点监控对象.这些年他到处状告政府,说他的腿残是被城管打的,他要讨个说法。
  几年前他摆了个自行车修理摊,占道经营,与城管发生了纠纷,说在拉拉扯扯中被城管队员推了一把,摔倒了,从台阶上滚了下来,那台阶也不过是四阶高,一条腿就成这个样子了。其实他的腿原本就有残,只是原先不见他柱拐杖,而如今必须依靠拐杖才能行走,他说这一切都是城管造成的。而城管不认帐,说是他自已不小心踩空了摔倒的,与别人无关,而且城管是在执行公务。他自已也找不出是由城管造成他摔倒的证据,当时的围观者里,也没有人出来为他作证,口说无凭。所以,这些年他告来告去也没个结果。他也知道再告下去也毫无意义。胳膊是扭不过大腿的.自认倒霉。现在他提出,只要给他买辆残疾人用的三轮车,这事也就作罢。
  刘副局长说:“你的要求我跟领导汇报下,过些天再答复你,可以吗?”
  “最好快点,不然我又要去北京。”彭坚威协道.
  一会儿,听见走廊上响起“笃,笃”的声音,彭坚走了,楼道里趋于平静。
  
  我朝四楼走去。就在楼梯转角处,有几个声音从财会室飘入我的耳际,我放慢了脚步。是会计小罗和出纳小吴的声音。“哎,听说昨天张副局长把一个居民送到医院抢救了。”小吴说。
  “是吗?看不出他还蛮有善心嘛。”小罗故作惊讶地问道。其实她也听说了.
  “什么善心?还不是要单位出钱。”
  “未必。你想,他做好事,单位出钱,王局长会同意?”
  “张局也正是,天下穷人多得是,你能救得来吗?开了这个头,以后我们这个事务局要成收容所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人还是要有点善心的。我倒觉得张局这人还不错,再说了,那人好象是他的帮扶对象。”
  “什么帮扶对象,现在的帮扶还不是一种形式,谁会真正为老百姓做事?我看他是想从中捞点政治资本也说不定。唷,我们罗大小姐什么时候也慈悲为怀了。你是不是对张局有点那个……”
  “去去去,没正经。”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她们的议论嘎然而止。
  我走到门口朝里望了一眼便回到自已办公室。心陡然间象跌进了深渊,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在身体里涌动。
  陈红不在,我把门关上,将电风扇开到最大,一个人倦在沙发椅里,呆呆地望着窗外。
  
  这是个炎热的夏季。上午的太阳就已经象火一样了,热辣辣的从天上直扑下来,几个月没下一滴雨,大地就象一个迷失在沙漠里的老人,喘着粗气,嘴唇干裂,站在那,起伏着干瘪的胸脯,一双充满了内疚的目光无奈地望着苍穹,大自然正在向自食其果的人类讨伐!我似乎看到了空气中一团团的火焰,在这沉闷的空间里懒洋洋,晃悠悠,很得意地摇动着,升腾着。对面刚粉刷的白色墙体在強烈的光照下显得格外刺目。天空是澄蓝的,看上去比以往辽阔了许多,不见一丝云,没有一丝风,万物如死静一般。偶尔有一小块如絮般的云朵飘来,眨眼就不见了,好象被这火热的气温蒸干溶化了似的。小鸟更不敢在空中飞翔,我想,此时也正藏在某个阴凉处或是哪片树林里躲避这如火的光芒吧。看来,远离风险是所有动物的本能。
  电风扇在我头顶“呼呼”地旋转,象一匹疯狂了的野马,我的眼前仿佛狼烟四起,尘土飞扬。墙上桌上的文件被吹得“哗哗”响,我的眼睛也被吹出了泪水。我用手背在眼角处揩了下,突然想起昨天陈红说的话:“别做了善事,还惹一身麻烦”。还真被她说中了。虽然王局的态度是不尽人情的,但却是我预料的,甚至也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我们不是慈善机构。但小罗和小吴的议论却是我万万没想到的。特别是小吴,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想不到如今的人会这样理解一种善意的行为,我是为了捞去政治资本吗?小吴,她年纪轻轻竟然有这样复杂的心思?这和她阳光般鲜亮的脸蛋相比是多么不协调,平时真没看出来呀!难怪有人说,一个人的外表与内心永远不能轻意划等号。
  晚饭后,我散步来到老王家里。去之前,我先到电器商场给老王买了一台小鸿运扇,记得上次去他家时发现他家里连一台风扇都没有。风扇很便宜,几十元钱,对我们来说只是一包烟钱,但对老王,也许是几天的生活费。老王家住在城南,属于老城区,新城区已经北移好几年了,由于资金问题,这里的拆迁工作也搁止了好些时日。据说城南棚户区改造方案如今再次提到市长办公会上了,务必要在年底全面完成拆迁。
  白天听了小吴的话,我在进门的时候,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我还真怕遇见熟人,特别是怕遇见象小吴这样的熟人。我在心里苦笑道:什么时候做好事也跟做贼似的。
  “老王呀,好些了吗?”老王躺在床上,见我进来急忙起来:“哎呀,张局,你怎么又来了?我这好热呀。”
  “没关系。我给你带了台风扇。”我边说边四处寻找,才发现,没有插座。这屋子也没地方装插座,四面都是土坯垒起来的,我抬头看了下微弱的灯光,便对老王说:“我出去下。”
  我到附近的小商店里买了一个多用灯头,回来换上后,又发现线短了,因为灯头是吊在左边的屋梁上的,我只好把风扇放在小桌子上,但这样离右边的床有点距离,风吹不到那,本来这种风扇的功率就小,但不管怎么样,屋子里终于有点风了,屋里的空气也似乎开始流动起来。傻子儿子围着风扇“呵呵”地笑。此时,我望着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和他位子互换,会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景呢?他也会象我一样走进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家庭吗?会不会也有人说,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捞去政治资本?还有,假如我是他,我会象他那样快乐吗?他真的快乐吗?他的内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做个傻子真的幸福吗?
  我回过头看了看老王,老王却一脸的苦笑,坐在床沿上,抓在床沿上的那双手青筋暴露,象根晒干了的树藤。我本想要他坐近点来吹风,但还没张口,只见他嘴唇嚅动着,象在自言自语:“这会要很多电吧?电价也涨了。”声音虽然很轻,但我却听得如一声闷雷在我心里炸响。我立在那好一会儿才稳定了自已的情绪,我走过去对老王说:“放心,老王,这个功率小,不要多少钱的。”说完,我从皮夹子里拿出一百元递到他手上,说:“一个热天有这一张足够了。”
  “哎哎,不行不行,张局,我怎么还能要你的钱呢?”老王不停地推托,钱却紧紧地攥在手里。他还不知道他的医药费是我付的。今天下班前,我把钱给了社区,并交待社区周主任不要告诉老王。就让他认为这是政府给他的温暧吧。
  从老王家里出来我深深地呼了口气,身上的T恤衫已湿透了。我掳起衣服用干的地方擦着脸上的汗,倏地一股异味直冲我的鼻子。我知道那怪味是从老王屋里带出来的,我摇了摇头朝前走去。这鬼天气,晚上九点多了,还这么热,没有一丝风,沉闷的令人窒息,一路上也不见有人走动。也难怪,自从市中心北移后,这已经没有了昔日的人气和繁华。有钱人都搬走了,谁都知道这里一定会继续拆下去,买新房子是迟早的事,晚买不如早买。如今的房价也象是吃了猛药,一个劲地往上飚升。好象要把所有人的口袋掏空一样。所以,现在还在这居住的也只是那些买不起房的人了,他们只能等拆迁补偿,或是政府的安置了。
  我停了下来,回头望去,注视着这个曾经风光过的城市。也许过些日子这里便是一片废墟了。我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满目的断壁残墙,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我望着几盏无精打采地立在路旁泛着浑黄光亮的路灯,我想到了老王那双呆滞的毫无生息的眼睛。不知怎的,在我内心对拆迁充满了抵触,我总觉得这样成片的拆迁,只是为了满足开发商的利润最大化,而对老百姓却是一种利益的侵犯和精神上的极大伤害。城市建设,应该要有个渐进过程,更要一个长远规划,不是换一任领导就换一个规划。和谐社会也不是靠几憧高楼大厦就能矗起来的。也许再过若干年,只有右侧空地上的那棵老樟树可以见证这儿的历史了。在这棵树下曾经有多少欢歌笑语啊,而如今这一切都将随着一声声的房屋倒塌淹没在灰蒙蒙的尘埃里了。
  我继续朝前走去,地面上一股股热浪象是找到了出口,从我脚下直往胸口涌来,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时,我忽然想到,如果这里全部拆掉,老王又住到哪里去呢?他住的破屋连个证都没有的,政府不可能给他补偿,会给他安置吗?我又为老王的安身之地担心起来。
  
  《圣哲箴言》里有一句话:“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贫穷更糟糕的了——”
  贫穷就象一个幽灵在人类的上空徘徊,几百年,几千年,挥之不去。我在想,为什么千百年来贫穷总是与文明同行?人类是不是在创造文明的同时忽略了另种文明的创建——精神文明。我始终认为,现在物质的丰富已经足够养活地球上的每个人,现在的高楼大厦也足可以让每个人居住,为什么还会有人吃不饱?还会有人没房住?看不起病?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离乡背井,漂泊天涯?有的甚至到死都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没吃过一顿舒心的饭。这就是我们的进步所要的结果吗?
  我正想着,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猛然停住了脚步,惊呆地立在那,心跳砰砰地加快,血液往上翻涌,尽管是在夜晚,灯光依稀,但这个身影我是闭着眼睛也能认得出来的,我大脑里迅速闪过一个人的名字:刘芳。这个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名字,这个无数次的在梦里呼唤过的名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么晚了,还是一个人。此时,她似乎也看见了我,放慢了脚步,我们几乎在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
  “张明。”
  “刘芳。”
  但我们谁也没有向对方走去,我们只是站在那儿,彼此对望着。时针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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