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4)
作品名称:百味人生 作者:祥歌 发布时间:2014-11-18 08:46:09 字数:6787
(三)
按照统一部署,今天机关全体党员都要下社区,响应市里开展的三民三增活动。但见陈红没有要下去的意思,我也坐在办公室里。
有好些天没见着她了,她去她老公那度假了,她老公在某县当副县长。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的。以往每次回来都是高高兴兴,青春焕发,有时还会稍带点那儿的土特产回来给大伙品尝。这次好象不对劲,从上班到现在没说一句话,那白净的脸上添了些憔悴,那双好看的眸子里也不时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郁。此时,她正在翻阅这段时间积下来的文件。很想和她说上几句,但又不知说什么好,虚伪的话我是不会说的。平时也都是她先拉开话题,我听着就是.好几次她都说我,为什么总是我先说,我说,我这人不会说话,但喜欢听.
我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假装在玩电脑,眼睛却不停地瞟向她。她确实长得美,她的美不仅仅在她的外表,而是她内在的气质,她那高贵的气质让男人在她面前不敢有丝毫的邪念,有的只是敬重。和她在一起再粗俗的人也会变得文雅的。我想不明白,象她这样的县太太,生活中还有什么烦心事?儿子去年也读大学了,房子也为儿子准备了,自已也是个副科级,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看完了所有的文件,抬起头:“你怎么不下去?”
我想把气氛调活点,便笑着说:“你不下去,我也不下去。”
她阴郁的脸稍稍舒展了些,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贫嘴?”停了下,又说:“看来男人都是一道永远解不开的多元方程。”
我一愣,这话听起来好像显得有点沉重.可我没去细想,便说道:
“错误。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理性的动物,你只要读懂了他,他就永远不会改变。倒是你们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是最易变的,她今天是这样,也许明天的想法又截然相反。象三月里的天气,刚才还是阳光明媚,转眼便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因为女性爱幻想,所以她的思维是漂浮不定的。女性少主见,象跌落在大海里的一朵花,风平浪静时,她可以在水中央,以她的娇艳傲视苍穹,一旦风起时,便随波逐流,找不着方向。”我胡说八道了一大通。
见她没吱声,更没逗起她的兴趣,便收起了笑容,但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你这次回来好象有点不开心?”
她没有回答我,又低头翻那些刚刚看过的文件。我意识到我的问话涉及到了人家的私事,显得唐突,毕竟我们只是一般的同事。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自已的故事,而有些故事也许永远只能自已知道。就像我,谁又知道我的故事呢?她不回答一定有不能回答的理由。我识趣地没在问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说:“谢谢你的关心。有些事说出来没意思,不如不说。”又道:“我就说你不傻吧。”说完脸上绽放着一缕温馨的笑,但很快又消失了,漂亮的脸庞依然被浓浓的愁绪罩着。其实她刚才后面的话已经回答了我。而且她遇到的事一定还不小,我凝视着她,却不敢再问。
下午,我还是去了我所挂点的社区。这次下去的任务是:摸清困难户底数,排查不稳定因素。每名党员要走访十户困难群众。其实这种事情早做过了,只是换了种说法而已。年年摸,年年排,年年走访,情况并没有多大的改变。穷的还是穷,有怨气的还是有怨气,要上访的依旧要上访,你总不能封住人的嘴,你总不能24小时跟踪,再说了,表达自已的意愿,维护自已的合法权益,是一个公民最起码的自由。我就搞不懂,为什么人民的政府怕人民上访呢?理亏?心愧?为什么我们不在做任何决策之前,为老百姓多考虑一点呢?现在引起老百姓最不满的就是拆迁了,人赖以生存的基础,无非是衣食住行,没有了住,何以存?难道就这样下来走一走,看一看就能平息心中的怨气?靠一点点的救剂又怎么能解决穷的根本呢?但这次规模比较大,声势造得响,有没有效果,天知道。
天气热,我本想就在社区跟主任们聊聊天,到时由社区按照他们了解的情况报些数字来填写下就算完成任务。这样的工作以前也都是这样做的,大同小义。但社区周主任却说:“张局,和我们一起下去看看吧。”既然主任说了,我作为他们的领导如果说不去,那就有点摆架子了。或者说对工作不重视了.领导都不重视,下面还有谁会去做?长期的基层工作经验告诉我,作为基层副职,你永远不要在下属面前装着领导的样,否则没人会鸟你,甚至连口水都喝不到。事实上,在群众的眼里,你放低了架子,反而提高了你的位子.再说,按要求也必须亲自去的,不然怎么看得到实情听得到群众的呼声?
还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出一身汗。我们来到一位姓王的困难户家里,一走进这个家(暂且称之为家),我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憾了,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憾,我无法想象在我们这个城市竟然还生活着这样的人。一间不到6平方米的土坯屋子,进门的右侧,一张由两条长橙子搭的床,床上铺了一张被汗水浸黄了的席子,席子上面,我数了下有7处用蓝布片缀的补丁。在左角处用泥巴构筑的灶上放着一只冷冷的锅,锅盖上有几只苍蝇爬来爬去。灶旁边靠墙有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两只小碗一只大碗,一个盐罐,一包油渍渍的味精。小碗是反扣着,大碗上盖了张折叠的报纸,报纸上有一圈圈的油印,也有几只苍蝇在爬,想必是剩菜,我不忍心去揭开它。右角边上放着的一定是马桶,一股骚臭和汗酸味不停地从那角落里涌来,充塞着整个屋子,強烈地刺激着我们所有人的感官。
他是个下岗工人,是曾经响当当的工人阶级,今年59岁,妻子在多年前去世,与一个25岁的弱智儿子相依为命。傻儿子叫王杰,一个很有讽刺意义的名字,此时正傻傻地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他冲我笑,我却笑不出来。我不知道这是老天爷的殘忍还是慈悲,为什么要赐人类这样的生命?是幸?还是不幸?老王晚上在一家工地上守门,每月300元,白天拣破烂,加上440元的低保金,一月下来不足1000元,缴下两人的社保后,就所剩无几了。老王颤微微地握着我的手说:“张局长,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明年我也有退休金了,虽然有了退休金,低保要减点,但日子还过得去。我现在操心的是,一旦我不在了,我这傻儿子怎么办?造孽呀!”说完,一滴浊泪从那深凹的眼窝里挤了出来。听周主任介绍,老王心脏不好。我急忙安慰道:“老王,你身体硬朗的很呢.你放心,政府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说这话时我心里很虚,我实在没把握将来政府慈爱的阳光能否照耀到这个弱智儿子身上。但我必须这样宽慰他,那怕是一种欺骗。
从土坯屋里出来,我心情很沉重。我想到了我们平时的奢侈,我们的挥霍,我们一顿饭可以吃掉上千元,甚至几千元,吃完了还要去泡脚、唱歌。我们去趟旅游花几万不心疼,文化园里一棵树花几百万眉都不皱下……我脑海里浮现了“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殘景。没想到,几千年前的诗,可以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再次得到验证,可悲呀!
周主任在一旁说:“这样的家庭,在我们社区还有些,但没有朝阳社区多。”朝阳社区是这个城市困难户最集中的地方,市里的困难户安置房就建在那。
我突然问道:“当年解决安置房怎么没有老王的?”
“我不知道,可能是他自已没来申请吧。要不就是当时指标不够,没轮上。”主任答。
“屁话!象这样的人都轮不上,还有谁轮得上?我看住进去的人的条件比他好得多的大有人在。”我怒道。
“也是,这个人太老实了,又没关系,谁都会把他挤掉的。这些年也没见他到社区来提过什么要求。”周主任见我发火急忙把自已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罪于这个社会的不良风气,归罪于人的老实!可她向上面反因映过吗?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讲句公道话呢?老实就是傻,就会被人忽视。虽然我知道就算有人站了出来也未必有用。我忽然对这位老王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因为我和他是同类人,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他好些。那年,我从企业考入了机关,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不然,我跟他的结局一样,虽然我比他年轻。但又有多少个年轻的工人阶级混出个人样来了呢?我转过身对周主任说:“以后对老王多关心点,就把他列为我的帮扶对象吧,有什么事及时和我联系,我也会抽空去看他的。”周主任答应道:“好,一定。”
本想再走几户,可我没勇气再走下去,面对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总觉得我的脸有点挂不住。虽然这是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的一种社会现象,任何个人力量是无法改变的,但我认为这样的现象完全可以少点.我常常想自已也算得上个剥削者,因为这个社会并不穷,是我们这些人剥削了社会财富,才有了这批人。如果我们勤廉些,我们的政府勤廉些,政绩工程少做些,这样的人是不是就会少很多?
回到办公室,陈红匐在桌上,她听见我进来,忙抬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我装着什么也没看到,问她:“你没下去呀?”“没。”她懒懒地吐出一个字,便将视线移向电脑。此时她一定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许她更想独处。有时候,人需要一个仅属于自已的空间.一个人,一个世界.我的心情也不好,所以,喝了口茶便离开了办公室。
(四)
这个时候,办公楼里冷冷清清。今天是通知了党员要下社区,就是平时,单位上也很少看得见人。在机关上班就是这么自由,你每天只要签了到就算出勤了,至于签完到你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没人管。如果凑巧领导找你,你不在,你也别担心,领导找不到你,会要办公室的人打你手机,现在通讯发达了,你在哪个角落都可以把你找出来的。真遇到这种情况,你只要在手机里说:“我在社区,马上回来。”等几分钟后你出现在领导面前时,兴许领导还会夸你深入基层呢。谁也不会去证实你是不是在说谎。这就是做公务员的优越性,这就是机关工作的现状,也正是这种管理机制,公务员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在从事第二职业。他们想,既然在仕途上捞不到一官半职,还不如在“钱途”上搞点实在的,反正坐在机关里无所事事,闲着也是闲着,何必浪费时间,不是有位大人物说过,浪费时间就是反罪吗?赚钱才是硬道理,才是人最终的事业。局里小马是差额拔款人员,工人编制,在政治上他是没有任何希望,所以,他就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租了个门面,以他兄长的名义注册做起了服装生意,而且做得红火。这事局里谁不知道?可谁又会去管呢?不过小马人缘好,单位上的年轻人都围着他转。人也长得帅气,1.76的个,浓眉,双眼皮,瓜子脸,他好象永远晒不黑似的,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蛋见谁都笑嘻嘻的,很有礼貌。虽说他的身份是工人编制,却娶了位漂亮的大学生妻子,也在某机关工作。听说这几年赚了,准备买车了。其实,人的一切奋斗都是为了享受,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因为在这份享受中,人的价值才真正有了具体的体现。
我忽然想起了老王,这和老王他们只为三餐而生存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们和老王是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不同世界。
下楼时,我遇见了刘副局长,我们相互嗯了声算是打了招呼。我不喜欢这个人,这倒不是因为他和王局长的关系好,我没那么小心眼。与领导好,无可厚非。在这个人际关系很微妙的社会中,人,已经很自然地被分割成N块了,尤其是你要在官场上混下去,你就必须站在某一条线上,进入某个圈子,成为某个集体中的一份子,否则你就孤立无援,更不要指望有人关注你,提携你。如果你侥幸进了官场,却一直没站到那条线上的话,那你这官也就做到头了,不会有人再鸟你了。人有时是要有运气,但人不能光靠运气,也许你进来时靠得是运气,但运气不会时时围着你转,自已必须懂得经营。就象一个产品需要市场需要广告一样,当官也需要有人来捧。有人捧你,你的仕途将一帆风顺。如果你没有运气,又只是一般老百姓,又不在某个圈子里,想当官,那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永远别想进来,因为没有人会注意你。就象我,虽然那年运气好,也算是混进了官场,但进来后,不懂得经营,更没有站到哪条线上,没有进入哪个圈子,除了那几个把我当傻子样的牌友外,再也找不到在事业上能给我帮助的人。所以,我这屁样大的官也做到了头。为此,心里时有不甘,也时时感到孤独,感到郁闷。有时怀疑,自已来到这世上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混进官场,是不是我人生中的一次最大失误。每当走完一段旅程时我就不知道下面的路该怎么走,走走停停,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走多远才有能让我歇息的驿站。我就象一只无头苍蝇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横飞乱窜。每天,两点一线,在饱尝了尘世的风沙与冷暧后,回到屋里,只有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把自已摆成一个“大”字,让肉体的疲惫,在这种本能的舒展中得到缓解,让思念的手牵着我走进属于我的精神家园。虽然在这个家园里我也不快乐,但我愿意沉浸其中。有时,我还会登上楼台,把自已放在一个空旷的天地下,看晚霞一点一点地从天边褪去,让夜色一点一点地把我包围,把满脑子的困顿和迷茫交与无羁的长风。然而,等风吹过后,才发现,自已还是独自站立在原来的地方,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声音,世界依然是空荡荡的,心还是空落落的,只不过在遥遥的天边多了几颗稀疏的星,在空荡的心里多添了几份无奈。我会站在楼台上望着东方问自已,太阳为什么总是从那地方升起来呢?倘若有一天我们所看见的太阳突然从别的什么地方升起来,这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会有所改变吗?有一点我坚信,不管太阳从哪个地方升起,我依然是阳光投下的一个孤独的影子,只有影子才是我今生不离不弃的朋友。
也只有她才是我今生的唯一念想。
所以,我不会眼红别人跟领导的关系如何如何好,相反地,我还很羡慕这些人。不是有人说:在官场上,跟对一个人,无疑是找到了一条路。谁不想让自已的路走得更精彩。
我不喜欢刘副局长,不光是因为他长得尖嘴猴腮的模样,他和我们王局的脸型长得倒有点像.而是看不惯他身上透着的那股阴气及目中无人的傲气。虽然他也只是个副科级,但他在跟下属包括跟我们平级的人说话时,他总是以一种命令的或是硬邦邦的口气,比如,在走廊上经常会听到他的声音:“张局,区里有个会你去开下。”“李局,社区有个居民吃低保的事,你去处理下。”而且他在分附你这些事时总是站在门口,从不进你办公室。他也不多说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脸上的表情永远阴森森的,如寒夜里一块发着幽光的铁,透着丝丝冷气。其实,他也只有四十二岁,不应该这么老气横秋的样子,更应该懂得做人的道理。其实,他在官场上也混了七八上十年了,应该懂得官场上的规则,难道就因为和一把手的关系好,就要摆出一付局长代言人的架势吗?虽然他是分管办公室的,有些事情只要一把手签了字,大可由办公室的人去转达,没必要一个副职去分附另一个副职。这很容易造成副职之间矛盾的。单位上很多人对他有看法,那又怎么样,没有一人敢当面跟他叫板。原因大家都知道:他和老大的关系好。不去招惹他。谁都不会为公家的事而去得罪一把手的红人,一般干部更不会去得罪他了.现在的人都很识时务,没有损害到自已的利益,是不会轻意出手的,这是公务员队伍中的通病。即便心中不满,也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如今,世道变了,正义的声音只能躲在人背后滴咕滴咕,嚼嚼舌头。而在台前振振有词慷慨激昂的反而是连三岁小孩都能听懂的虚话、套话、废话。这也是我平时很少与人说话的原因。因为说来说去都是些陈词滥调,都是言不由衷。与其整日周旋于这些无聊的言谈中,不如好好把傻子这个角色演得更象些。
我始终认为,人应该是平等的,相互之间也应该是坦诚的,谁也不欠谁什么,谁也不比别人高贵,用不着居高临下的样子,人来时都是赤条条的,人离开时,也都是一把灰。人本无身份之别,一副皮嚢而已。充其量,也只是智商高低,而智商高低很大成份是先天性的,比如老王的儿子。有时我想,如世人都跟王杰一样,人与人之间是不是要简单得多,这世界是不是才会有真正的平静祥和。可如果真是那样,那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当然,智商低也有后天性的,比如被高烧烧坏了脑子的,被酒精烧坏了脑子的。如今被酒精烧坏了脑子的大有人在。如果谁有兴趣去酒店做一次实地调查,我保准他会看到人世间最原始最真实但却是最丑恶的画面。那些想当官的,那些当了官还想当大点官的,一个个都被酒精烧得面目全非,浓烈的酒精携着膨胀的欲望在他们的血管里奔涌着,燃烧着,把老天赐给他们的最后一点智商燃烧殆尽,整个人全显形了,平时道貌岸然的,这会儿,大大咧咧,污言秽语,什么风度,什么形象,见鬼去吧。领导说了,只有这样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也只有这样领导才能记住你。你或许由此便成为了当中的一份子而进入某个圈子。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会退缩到一边,我会想,那些人和老王的儿子有什么区别,甚至有过之,他们不仅仅变成了弱智,还变成了疯子。这世界已经疯了。
所以,如果有人非要在我面前,认为自已比别人高一等的话,那我一定会把这个人当成垃圾,看成弱智,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到老王儿子这类来。尽管,也许自已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被人归类的,但那是别人的事。我也有我的立场,我的准则,别以为我真的傻,况且,我现在还真的认为他们比我傻。他们傻得没有了尊严。我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就是那些为达目的而不要尊严的人。刘副局长就是这种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当他从我身边走过,我跟平时一样,没正眼看他便回了声“嗯”。我知道他也不会正眼看我,他的那声“嗯”也是机械的。
其实,人都有一盏心灯,只是有些人的心灯没被理智点燃,反而让欲望的火烧得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