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一）
　　
在这个世界上，人，有许多种，有穷人、富人，有幸运儿和不幸者，有智者，还有傻子．
　　而我就是一个傻子．至少在我周围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表面上他们不会这么直呼我：“喂，张傻子”。表面上他们会说：“张明这人老实。”但从他们说话时的神情和瞟来的鄙咦的目光，我看得出他们是把我当傻子的。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老实就是傻子。他们没有直呼我傻子还算是给我留了点薄面。现今社会，老实早已成了傻子的代名词。我就想不通了，傻子什么时候就跟老实等同起来了呢？傻子明明是指智力上有障碍，可我的智力虽说不高但也绝不是很低呀。而老实充其量也只能是代表一个人的性格，跟他的聪明与否是无关的。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怎么到了二十一世纪就演变成了同意词了呢？如果照此推下去，那是不是性格強悍刚烈之人，智商就一定是绝顶了呢？扯蛋！扯他妈的蛋！不过如今扯蛋的事也太多了，不足为奇，也见怪不怪了。就让他们把我当傻子好了。
　　
　　其实，在这个社会，做个傻子也未尝不好，只要真能以一个傻子的心态去面对身边的人和事，以一个傻子的眼光去漠视复杂的社会关系，那样，还会少许多的不愉快，少许多的烦心事。因为傻子是不会计较别人对他的看法的，傻子也不会对任何事物提出褒贬，傻子的心里也不会有过多的奢求，重要的一点，傻子不会对他人构成威协。你看，傻子整天乐呵呵的，无忧无虑，生活里充满了阳光，多快活呀。你呵他两句，他还会对你笑。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爱也无所谓恨，象一张没有涂上任何符号的白纸，他只是笑看世界。
　　
　　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不是傻子，傻子是世人硬強加给我的。所以，我比别人活得更累。一方面，我要装着一个傻子的样子，把这个傻子的角色演好，让别人真以为我是傻子。而另一方面，我的内心又有一种強烈的抵触，因为我毕竟不是傻子。我有正常人的思维，正常人的辨析能力。重要的我有正常人的自尊，而这些我都不能正常地表现出来。从重庆回来后，我经常会想起渣子洞里那位装疯的老头。他装疯，我装傻。他是被逼的，是革命的需要，是生存的需要，是要躲过凶残的敌人的迫害！而我呢？有人逼我了吗？这个社会逼我了吗？他是为了神圣的革命事业，我又是为了什么？在这个上上下下都在讲和谐的社会，在这个和平繁华的年代，我为什么要把自已和他联系在一起？那老头可以流传千载，我要贻笑多久？
　　
　　前几天，与朋友搓麻将。其实，我是下过很多次决心不和他们玩了，可又碍于面子不好拒绝。所以每次下的决心如同放出的气一样没影。再说，休息天不去玩又能做什么呢？总不能一个人天天闷在家里吧。那样我的心情一定会更糟糕。如今，从上到下，当官的，做老百姓的，甚至吃低保的，哪个又不在玩呢？麻将声响彻神洲大地．这世界好象人人都闲得没事做似的，好象进入了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你到街上去走一圈看看，哪里不是”万里长城永不倒”！
　　
　　现在城里生意最火的就是娱乐行业了，无论是牌室还是歌厅，那地方天天客满，一派繁荣的景象．你要想去玩还必须先预约，否则连包房都没有。不过，虽然人们象疯了似的在玩，但还是讲究层次的，“圈子”内的决不跟“圈子”外的人玩，当官的不会跟一般普通人玩。当然在茶馆店里玩的老百姓就不一样了，那儿鱼龙混杂，只要人齐了就行，他们才不管谁是谁呢，所以那地方也经常出事，有几次差点闹出了人命案。我们是断然不会去那种地方的。不管怎么说，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也算是有点点身份的人，尽管在别人眼里，这样的身份也许算不得什么，但我们还是很看重这点的。
　　
　　和我玩的圈子里那些朋友，他们的官职都比我大，用他们的话说，是我高攀了，叫我玩那是看得起我，我能加入这圈子应该感到荣幸。他们说这话的意思，我也很明白：别不识抬举！所以每次电话相约时，如果我稍有犹豫，他们便会在电话那头吼道：“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这样还想进步？”或是用一种命令的口气：“你赶快到x会馆y包厢来。”也不管你手头有没有事，愿不愿意，必须去！而且还必须表现出，像过去下人对主子的那种态度．可每次去，我不但感觉不到一点荣耀，反而每次玩得心里都不是滋味。输钱事小，他们那盛气凌人的样子以及时不时流露出来的蔑视使我的自尊愈来愈忍无可忍了。
　　
　　我跟他们在一起，有十多年了，虽然他们现在都是县级干部、正科级干部，但当初跟我是一样的，普通老百姓一个。我是在他们提了之后才提的，（没想到傻子也能提），他们提得比我早又比我快，而我提了副科后就再也没动过，就象列车进入了终点站，前面已经没路了！我跟他们一起玩，并不是因为他们官比我大，更不是如别人所想得那样，想在他们那图点什么，或是指望他们在适当的时候能给我仕途上的帮助，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们除了约我玩牌又给了我什么呢？更何况，自从他们的官比我大了以后，我从不主动约他们。我甚至想过要与他们断了来往。但有时我又想，人，总要有些朋友的，人需要朋友，就象屋子里需要阳光一样，屋子四季没有光照会发霉的，人没有朋友，心会受潮的。心里的门窗也是需要时时打开通通风见见光的。我就是这么想的，特别是像我，唉，我的事就不说了，你们慢慢往下看就会知道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与他们保持了来往，努力地把他们当朋友看待。可我的朋友们就不是这么想，他们约我玩并不是为了加深感情，促进友谊，而是为了输赢，输赢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只需要有这么一个傻傻的人陪着消谴、陪着输钱，他们的嘴就会笑得合不起来，这些年，我的工资差不多有一半搁那儿了。但这次，我真的发火了，象一个正常人那样地发火了。当时，我把牌一推，怒道：“不玩了！”然后甩门而去。
　　
　　发火的原因是这样的，在每次出牌时，他们可以左考虑右考虑，慢悠悠地把牌打出来，而轮到我时，我的牌刚抓到手还没来得及插进去，他们就在一旁催命似的：“快出，快出，这么慢。”容不得你有半点思考。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这哪里是朋友之间的消谴呢？简真就是要你口袋里那几个钱，这不是一次二次了，每次都这样，我再也受不了了。心想，狗急了也会跳墙，得罪他们也就是这么回事，既然他们没有把我当朋友，我又何必一定要把他们当朋友呢。就这样，我把他们甩在了棋牌室里，可以想象得出他们当时的惊谔和震怒，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竟然也有这么大的脾气，傻子也会发脾气！在这十几年里还是第一次。
　　
　　那天，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我觉得自已很酷，很有个性，找回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不过，从此我也许要退出那个圈子了。
　　
　　
　　
　　(二）
　　
　　今天是休息天，本想睡个懒觉，可天刚亮就接到王局长的电话：“张明呀，起床了吗？我们去钓鱼吧。”“钓鱼？”我迷迷糊糊地问，但很快便清醒过来，因为前几次钓鱼遭的罪还让我记忆犹新，特别是那几次钓鱼都是公款买单，更让我时时有种犯罪的感觉。虽然这种现象在当今很普遍，但我还是无法释怀。我下意识地摸着我的手臂，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手臂上的皮还在脱，脱了一层又一层，象条蜕化的蛇。那天去上班同事们见了无不惊呼：“哇，张局，你这双手怎么啦，是要脱胎换骨吧？”“是返老还童。”我自嘲道。当时正好李副局长从我身边走过，阴阴地说了句：“肯定是在塘边晒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回过头来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在我身上进行了一次扫瞄。我看懂了他的心理，他肯定是在想：这傻小子跟谁去的呢？谁会请他钓鱼？他对这些是很在行的。如今，能让别人时不时地请去钓鱼，说明他混得不错，至少他手中有让人家请的资本。听说，他就经常被人请去钓鱼，因为他手中有点权．他分管低保工作，这项工作在我们单位是最吃香的。我曾经也分管过，但那时吃低保的人还真就是些穷人，而且标准很低，风气也没现在这么坏。记得有一次，一个低保户提着一蓝子番薯来到我办公室，表示感谢，搞得我既感动，又哭笑不得。我把这一蓝子番薯提到局长办公室去请示怎么处理，局长说：“不就是一点番薯吗，你就接了吧，这也是人家一份心意。”但最后我还是放在了门卫，由门卫老肖煮给大伙吃了。不象现在，现在能帮人家解决低保，无异于给一个家庭增加了一份不菲的收入，更何况吃到了低保还有这样那样的政策享受，请钓几次鱼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这小子不地道，别人请他，他不知道把王局长也带上，竟然一个人吃独食，他忘了自已手中这点权是谁给的。王局长对他经常被低保户约去钓鱼早有耳闻，对此他很不高兴，但又不便发作，因为这样的事不光是我们单位才有。现在哪里不是这样呢？哪个手里有权不是用其所极呢？总不能因为没叫上他而批评别人吧，那也显得太小心眼了．他只是在几次会上没点名地提醒大家，要大家注意一个政府官员的形象。那天去钓鱼好象隐隐听王局长说又要调整分工。
　　
　　但李副局长却不这么想，他想你一把手捞得好处还会少吗？逢年过节下面哪个部门不给你送红包？还跟手下计较这些，也太霸道了吧。李副局长今年48岁，他也是老资格了，在副职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年，离自已退居二线也没几年了，他才不管这么多呢。
　　
　　李副局长想不到我是跟王局长去的，因为单位上谁都知道一把手和我的关系并不怎么样。我也弄不懂这几次王局长为什么要我陪他去钓鱼。李副局长他更不知道这几次钓鱼花的全是单位上的钱，否则他在局务会上也不会沉默的。
　　
　　我放下电话，很不情愿地起床，洗唰。
　　
　　钓鱼原本是项高雅的活动，可以舒心养性，可以立在广袤的大地上，在蓝天白云下，敞开心胸，呼吸着原野里荡漾的绿色空气，实在是件很快意的事。但就是这样一项高雅的活动，现在也蒙上一层腌脏的阴影。所以，我一边处理个人卫生，心理还在犹豫着。去了，我肯定又是经手人，报帐的发票上必须签上我的名字。我猜想这也是王局长要我去的真正目的。不然，没有理由叫上我，和他关系最铁的是刘副局长，机关上下谁都知道。可我实在不愿掺和这些事，做这样的事，我总有一种偷了别人东西的感觉。这不是说我如何高尚，我也不想有这样的高尚，这样的高尚在如今这个社会里，同样会被认为是傻子。如果不去，更麻烦，你还想不想在这混了？要你去，那是信任你，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殊荣的。看来去与不去是一样的结果，别人照样会认为我是傻子。唉，想要自已随心而为，活得自由点纯洁点还真难。这就是所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吧。
　　
　　王局长亲自开着车在楼下等我，我拿着还是多年前买的鱼杆奔下楼去，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领导久等。
　　
　　鱼塘离城里约有20分钟的车程。一上车，王局长便说：“今天天气最适宜钓鱼。”也是，我朝车窗外看了看，天上的云块没有往日那么白，那么耀眼，而是灰灰的，象从灰堆里拣起来的一团棉纱，静静地挂在天幕上。我答道：“今天天气闷，是阴天。”在车上我们也只聊了些天气之类的话题。一会儿，便到了。按照王局长从网上学来的钓鱼知识，早东晚西，我们先在东边选定了位子，再确定水位，调好浮标，装好鱼饵，将线抛向塘里，打好窝，然后就坐等鱼上钩了。
　　
　　王局长坐在左边离我不到5米远的地方，我走过去给他递过一支烟，他接过烟问道：“张明，现在单位上怎么样？”我不明白他指的哪方面，便装着打火机打不着火，王局长又问道：“你说陈红怎么样？”陈红是我们局里的纪检组长，文艺学校毕业的，她可是我们单位上的美女领导，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她长得白净漂亮，身材修长婀娜，两片薄而鲜嫩的嘴唇藏着无穷的诱惑，丰满的胸脯，更让人觉得呼之欲出。听底下的人说，王局长几次想带她出去应酬，都被她婉言谢绝，让王局长好没面子。那一定是瞎传，至少添加了人们的想像．说别人相信，说她，就是给王局十个胆，他也不敢，她可是县太太呢．也许，王局带她出去想装装门面倒有可能．不过，王局长得也太那个了点，1米58的个，虽然皮肤白净，却尖嘴猴腮，一付宽边眼镜把他的小脸几乎全罩住了，如果非要让他们俩个站在一起，那对陈红也的确残酷了点。她和我同一个办公室，和她相处得还可以，至少她没把我当傻子，对我也挺尊重。她曾说过一句话，让我对她刮目相看。她说：“我们这谁都稀里糊涂，只有你心里有面镜子。”我不知道她何出此言，但我着实为这句话吃惊不小。因为到目前还没有人对我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没有人认为我是假傻子。想到这便答道：“陈组长还可以呀，工作蛮认真的。”“太认真了未必是好事。”王局长似乎话里有话地说道。我脑子里正想着这句话的意思，这时，发现王局长的浮标正往下沉：“鱼上钩了。”我压低声音叫道。王局长不慌不忙地说道：”不急，不急．”只见他熟练地提起鱼杆，慢慢地顺着鱼游的方向移动，而我急忙拿着捞子站在一旁等着。鱼在塘里游了几圈后便顺着杆朝岸边游来了，我也就趁机将鱼捞了起来。一条金光闪闪的鲤鱼。
　　
　　这天，我们钓了25斤鱼，包括吃饭共花了380元。还好，不算多，不比上次，上次钓了40多斤，回去后王局又请了领导泡脚，我没去，后来我问司机泡脚花了多少钱，司机说花了1000。
　　
　　在回去的路上，王局长满身欢喜，他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又说道：“钓鱼的感觉真好。有种征服的快感。”说完又回过头问我：“张局，你说呢？”“我？”我笑了笑，不置可否。此时，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以后每个休息天关掉手机，让他找不着我。因为我总觉得这一切象个陷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