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七十三）

第三节

太白洲出美女。
太白洲本不是长江的一个江心洲，而是和太白镇连在一起的。长江似乎过于霸道，竟将这个出美女的地方从太白镇怀里夺了出来，揽入自己的怀抱。
太白洲与江南名城鸠兹隔江相望，归鸠兹辖制。古谓鸠兹十景，其中有两景在太白：古塔渔火、柳浪闻莺。
太白洲头有座镇江古塔。塔高五十米，八角九级，每级皆有暗层，合并九级十七层。塔身中空，沿梯级左上右下。塔身均用黄绿蓝三彩琉璃装饰，除脊兽瓦拢外，周身镶嵌佛像约万尊。极顶塔刹在仰莲座上设风磨铜宝珠一枚，风力摩擦，光泽晶亮。
此塔始建于宋，元末败落凋零，清初复修。传说乾隆下江南，闻此处有美女，便微服来此寻花访柳，不幸遭贼人打劫。乾隆躲于古塔之内，幸免于难。事后，乾隆便令人重修太平古塔，并将太平设镇，还钦撰镇名：太平美女镇。后人亦称太平镇，或美女镇。不过，太白洲仍是太白洲。
太白镇酒家甚多，生意兴隆。每每入夜，停泊的渔舟画船，燃起灯火，三三两两，或聚或散。水中有火，岸上有灯，波动灯摇，灯摇水漾，好一幅古塔渔火图。曾有诗人赞曰：古塔夜静客在舟，溪上人家户已扃。记得太白沽酒处，星星渔火散烟汀。
太白洲多柳，凡柳皆妙。它们有的风流倜傥，有的温柔袅娜，有的高雅清秀，有的古朴羞涩。特别是多情如女的吻江柳，出枝江畔，枝水相依，就像热恋的情侣，卿卿我我，缠缠绵绵，霎时逗人眼馋心跳。
太白洲原叫江心洲。据说诗仙李太白踏青云游到此，看环洲皆柳，莺飞鸟啼，兴致大发，醉如柳荫。但见枝头黄莺，飞来跳去；柳下江畔，浣衣少女，红衣绿裳，嬉闹无间，风流万种。幸遇一美女莺儿妙侍，畅快淋漓。回采石矶后，仍思念此女，终不得见。郁郁寡欢，跳江而死。时人为悼念这位大诗仙，遂改江心洲为太白洲。所谓柳浪闻莺的莺，在太白洲不仅仅指鸟鸣，还暗指黄花美女的欢声笑语。
林彪儿子林立果选妃，听说被选中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就是太白洲的姑娘。太白洲姑娘美是美，但美得妖，美得怪，美得有骨气，美得有个性。绝不做男人的花瓶，囊中的玩物。只有情投意合，再丑的男人她们不嫌弃。就像绿柳一样，尽管生存条件差些，照样根深叶茂。倘若是感情不和，即便你有万贯家财，你是皇公国戚，太白姑娘也不眼红，绝不会像上海姑娘那样，给钱就可以出卖肉体和灵魂。他们要的就是一个情。什么丑，什么俊？脸一蒙上，什么都一样，关键是看心怎么样。若是遇到负心汉，情愿一辈子不嫁。所以，外人都说，男人能得到太白洲的姑娘，那真是几辈修来的富，是请来了仙女。——因为太白姑娘美出天然，从不雕饰；因为太白洲的姑娘能吃苦耐劳、勤劳善良、温柔贤惠。
如果问，八十年代初，太白洲最美的姑娘是谁？人们肯定会不假思索地说：江家两个女儿——水红和水翠。
江家在太白洲是个望族，祖上曾做过清朝的大官。——当然，那也是得益于江家的老姑奶奶。据说，当年乾隆恩宠的那个美女就是江家的一位千金。后来这位千金被召到宫里后，赐为贵妃，江家沾光也就做起官来。光绪年间失宠，后一直败落。解放后，江家还有弟兄四个：最大的关，是老四江永义，——太白中学校长；老三江永仁是大队干部；老大江永忠、老二江永孝都是道地的棉农。——因为太白洲以种棉为主。
水红和水翠是江永孝的闺女。永孝还有两个儿子叫水泉和水根。水翠比水红小十四岁，水泉比水翠小两岁，水根比水泉又小两岁。
水红没上过学，十八岁时嫁给一个农民。那是父母之令，媒妁之言。
江永孝夫妻俩一生憨厚善良，特别讲信誉。三年自然灾害时，江永孝夫妻俩因洲上发大水，家被淹没，带着八岁女儿逃荒，饿昏于路畔，被路畔庄上的一户姓肖的农民救起。姓肖的农民稍懂点医术，帮他们治好了病，还送他们一口袋山芋干。江永孝为感谢肖家，便将女儿许配给肖家长子——肖复兴。肖复兴个头不高，那年才十岁。
十年后，十八岁的水红，楚楚动人，上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此时的江家，已经富裕起来，但江永孝夫妇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仍将水红嫁给肖家。小时的肖复兴，还看不出丑到哪里，十年后的肖复兴，实在是貌不惊人：个头，一米六，比水红还矮几分；左眼微斜，还长了翳，看人总是斜眨着眼；小学没毕业，斗大的字认不了几箩筐。
不过，肖复兴很能吃苦，耕、种、收、打，样样皆行；生意买卖，门门都精。
尽管肖复兴很能干，江水红还是看不中。把江水红配给肖复兴，谁见了谁不说，太白洲一朵最美最美的鲜花，插到一泡最臭最丑的牛粪上了。
水红吵过，闹过，逃过，但是，在父母的哀求下，在肖复兴憨厚老实、勤劳温柔的感召下，还是回到了肖家。既然天老爷这样对待她水红，她水红只能认命。
江家姑娘就是江家姑娘，认了就服了；服了就从了；从了就心甘情愿为肖家传宗接代。
水翠又到了结婚的年龄。
这次，江永孝夫妇说什么也不干预小女儿的婚姻了。特别是江永孝，他看过水红的痛苦，他不想让他最疼的小女儿再走大女儿的路，也绝不让她走！
江水翠十八岁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不是她不聪明，也不是她不好学，实在是太白洲这个死地方教学质量太差。上小学时，老师三天两头不到校，学生只能自学。两间破瓦屋，水翠既要自学语文算数，又要带弟弟。父母在田里干活，她不带不行。放学后，她还得做饭，因为父母在队里干活收工很晚。就这样，她又上了太白中学，——那时不考试，只要想上学，就可以直接进中学。太白中学，虽说是中学，但老师水平不高。教他们初中的老师，本身才是个初中毕业生，能教出什么高水平？何况，大家还得学黄帅，要反潮流，要反对智育第一。初中三年，高中两年，水翠是在不知不觉中混过去的。虽说，上中学期间，她无须带弟弟了，但没有好老师，——或者说人不错但教学水平太低的老师，她能学到什么？全校十八个班，上千名学生，高考连续多年剃光头，你想想，这能是学生笨吗？如果说，老师对所有的学生不负责任，但对水翠不敢，因为她的叔叔就是太白中学的校长呀！学校连年剃光头，江校长也没办法，大气候是这样，他一个人是龙又能搅几江水，是虎又能爬几座山？
水翠高中毕业后，曾被学校留下来代课。她代了年把课，自觉自己碗里水太浅，不能再误人子弟，所以自动离开教坛，去北京打工。
水翠本来是可以当上兵的。当年某部在太白镇招收女飞行员，水翠各方面条件都够，结果没去成。位子被镇长的女儿顶去了，如果她当时对镇党委书记松一下口，这个飞行员她还是稳能当上的。
她是太白中学校花，其美貌，在太白镇是公认的。镇党委书记在她验过兵后，跟她说，只要她能愿意做他家儿媳妇，他就包她去部队。镇党委书记的儿子谁不知道，是个跛子，那是得小儿麻痹症得的。水翠当然不愿意。镇长女儿愿意，所以镇长女儿走了。不过，水翠觉得那种走，不光彩，是卖身所得。
一九八零年秋，天安门广场上站着一位二十岁的姑娘。这个姑娘系着两个小辫子，雪白粉嫩的脸蛋上，给人一种甜蜜、善良、精明而又倔强的感觉。一双大眼睛仰望着广场上的国旗，望得是那样专注。个头中等，一米六五左右。她穿着很普通，没有描眉，没有涂脂，尤其是那迷人的唇，更没有涂红，一切素面朝天。实际上，无需要涂，无需要抹，无需要打扮，就凭她这个模样，人家准以为她是电影学院的学员，正在实习或扮演某个角色，哦，对了，——是《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吧。她的确像薛宝钗，尤其是那眼神和带有酒窝的脸，有人又说她是电影演员许晴第二。但她不是演员，虽然她有演员的那种美丽，那种气质，却没有演员那种性感，那种风流。
这个姑娘就是江水翠，——太白洲的许晴。
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别的女人能闯荡世界，能叱咤江湖，她为什么不能？她想当中国的阿信。阿信七岁当小保姆，后来，学理发，摆地摊，最后成了日本八佰伴的董事长。阿信能这样，她相信自己也能。
经人介绍，她给北京的一个老处女当保姆。老处女非说水翠不是保姆，是家政工作者，是她的家庭小总管。总管也罢，保姆也罢，家政工作者也罢，反正都是给人家使用的，能给钱就行，她不在乎名称。
她很能干，也很勤劳，又能善解人意，所以，老处女很喜欢她。这位老处女待她不错。吃、穿、住、行，样样关心，简直把它当成了自己女儿。一次吃饭时，老处女还真的笑嘻嘻地对她说：“水翠，你还不如真的当我的干女儿，人家都说你像我，我看也怪像的，可惜我没结过婚，不然，人家真以为你是我的女儿了。”
水翠没有答应老处女的要求，只是以笑来搪塞老处女。后来听人说，她才知道老处女是一个大官。真怪，她怎么没有一点大官的样子呢？你看太白镇的镇长、书记，哪个不是大腹便便，油头粉面，走起路来趾高气昂，说出话来，大得吓人，一看就是个官。这个女大官是干什么的，她不知道，人家既然不说，她就不问。人家既然不想告诉你，你又何必非想知道呢。她最佩服这个女大官的，就是女大官好学。除不回来，回来就看书学习。女大官三室一厅，房内除了一张床和几个沙发外，全是书。好多都是外文书，那些外文也不一样，英语她还是知道的，毕竟二十六个字母还没忘记，其他的什么文字，她概不认识。
女大官常叫她学习。并说，不要老是认为自己是当佣人的料，要多学点东西，将来为国家多做贡献。水翠心里说，你不说我也要好好干，我本来就没想永远当你的佣人，哦，家政工作者。只可惜，水翠看不懂外文，只能读中文书。开始，什么文学名著啦，三毛的散文啦，鲁迅的杂文啦，巴金的小说啦，都看。后来，对怎么做生意，怎么跟人谈判，怎么办好企业等等这些书，竟迷上了。一次，女大官看她痴迷经济学，笑着说：“我看你将来，也许能当个企业家。”
我本来就想当大企业家嘛，如不想当阿信，我又何苦来北京？
因为春节，又是头一次出门，家里父母想得慌，一定叫水翠回家过年。女大官本想留水翠在北京过年，看她父母想她，不让回去不合情理，只得让水翠回家。临行时，女大官一再叮咛：要早点回北京来。
看女大官那种忧伤的神情，水翠曾有点动摇，一度打算不回太白洲，但最后还是咬牙离开北京。
过了春节，在女大官一再催促下，水翠准备回北京。正准备动身的那天，她收到一封信。那信不是给她的，而是给她父母的。不管给谁的，她都能拆。一个乡下家庭，一个乡下人，能懂什么“人权”，能懂什么“隐私权”，来信她就能看，她不看也不行，父母不识字，她不看谁看？
信是姨姐昌秀写来的。
这位姨姐是三姨娘的女儿，中学教师。
在所有亲戚的女孩当中，水翠最尊重而且最佩服的就是这位昌秀姨姐。
昌秀姨姐，为人稳重，三十岁才结婚。她靠自学，获得大专文凭。昌秀姨姐十五岁才上学，上了三年小学，便跳到初中，因年龄太大，没上高中。后来在小学代课，因教学出众，便被调到中学教初中学生。她刻苦好学，待人热情，在学校里很受人尊重。
水翠打开信，昌秀姨姐的字写得很娟秀，比她水翠强多了——

老姨夫、老姨娘：
你们好。好长时间没通信，近来好吗？甚念。这次来信，没有别事，只想给水翠妹妹介绍个朋友。也许我这信写得很冒昧，我不知水翠妹妹有没有朋友，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谈朋友，不过，因为我们是亲戚，作为姐姐，我不能不关心妹妹的事。我给水翠妹妹介绍的这个朋友，跟我爱人在一个单位，是搞文字工作的，人不错，如果水翠妹妹有兴趣的话，可来一叙。
我认为这个男孩不错，希望老姨夫老姨娘，还有翠子妹妹能认真考虑。若有兴趣，可在谷雨前后来，因为那时，巢州银屏牡丹正是开花的时候，来看花的人很多，那天银屏很热闹，你们来看人也行，想看花也行。请回话。
致
礼
您的姨侄女：昌秀敬上
去，还是不去呢？
水翠一下子还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