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经典言情>苦嫁>苦嫁(七十二)

苦嫁(七十二)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5 08:32:42      字数:11526

第九章仙牡丹
假如抛开所有虚妄的情缘,也许那个编撰了千年万年的爱的童话,就会在身边魅力。
第一节
该死的车晚点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江边,倒霉的船靠了四次岸才靠上,等天生跳上鸠兹的轮船码头时,已经是凌晨十五分了。
鸠兹伸向鸭儿港的田间小路,墨黑墨黑,曲曲弯弯,坎坷不平。如果说灯光灿烂的夜鸠兹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那么,这条阡陌小路真像花的茎梗,只可惜这茎梗太暗了,太细了。
花梗似的小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冷风偶尔送来几声犬吠。没有路灯,只有星星挂在天上替天生照明。
这天,鸠兹突然来电,称:“母亲病重,速回鸠兹。”天生感到奇怪。他从鸠兹回巢州没多长时间呀,他在那儿母亲的身体不是很好吗?也许真的病了,也许是姨叔想他天生找个理由吧。
天生也很想念姨叔。这种想,要是在前几年是不可能有的,一来他天生站在高位上,目无下边;二来亲戚观念淡薄,整日忙于工作。自从出了事后,天生听说姨叔为他哭了几天,表姑也哭了几天,所有的亲戚都为他流泪。在老家,除了舅舅外,也只有姨叔和万福舅爹是他天生最亲的亲戚了。这次姨叔来鸠兹,是天生父亲叫他送天爱出嫁来的。姨叔很想到天生的单位看看,天鸿和庆珍都不同意,原因很简单:穷。头上戴的是旧火车头帽子,里面穿的是四面开花的破棉袄,破棉袄里面又是又旧又破又脏藏了很多虱虮的几件单衣,外披一件大衣,原是蓝的,现已经又红又白,衣史至少也有二十年。下穿老棉裤,也是陈旧破烂,裤脚上还扫了很多泥,那泥有干有湿,湿中露干,干上套湿。他们不愿意让姨叔——这样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老百姓去看望天生。
他们不是嫌弃姨叔穷,他们也知道天生不会嫌弃穷姨叔。可是,他们怕社会嫌弃,怕姨叔的穷给天生增加受人歧视的压力。他们认为,受到如此打击的天生,需要浮力,而不是压力。倘若姨叔身居显赫,出动地方官员迎送,警车鸣锣开道,那天鸿和表姑一定请他去。然而姨叔太穷,别说走动有小汽车,就是出门坐大火车也没有分文买车票。他不能来巢州,只好让天生去鸭儿港,天生是这样捉摸估猜的。
冷风吹得口罩发硬,头脑被冻得隐隐作痛。天生不时地用手去揉它,使它得到温暖。赶到鸭儿港时,已经凌晨二点多了。
“表姑,表姑!”天生对着塑料布蒙的窗户喊,“开门。”
“噢。”屋里传来庆珍的应声。
吱的一声,门开了。开门的不是表姑,而是姨叔。他穿着银灰色的棉毛衣裤,冷索索地说:“快来睡觉吧。”说完便上了床,天生应了一声,又到了隔壁的表姑房里。
母亲醒了,天爱在床上躺着。
“怎到现在才来?”母亲问。
“车晚点了。”天生伸出手指在贝娜的脸上拨弄着,贝娜一声不吭,双眼紧闭,斜躺在她奶奶怀里。
“天生来啦?”对门房里的表姑夫惊喜地喊,“快来我这儿睡。”
“睡吧。”母亲低低地说。
天爱醒了,没有说话,跟母亲和天爱同睡一床的表姑也没有说话。
到了对过房间,没有电灯,走了几个小时夜路,天生已经适应了这黑洞洞的世界。
对门是表姑夫二哥的房间,天生城表姑夫二哥为二表叔。二表叔的床上睡了三个人:天鸿、表姑夫和二表叔。他们全都醒了。姨叔的床和二表叔的床相对。
“天生快上床吧。”二表叔也忙着打招呼。
“到我脚头睡。”姨叔对天生说。
“不,到这儿来睡。”表姑夫急忙阻止。
天生犹豫不决,姨叔喊他是真心的,表姑夫叫他是真诚的。表姑夫叫天生,是怕天生和姨叔睡招一身虱子。不到姨叔床上睡,天生又怕姨叔以为嫌弃他。说实话,天生又想去又不想去。去,怕虱子;不去,怕姨叔不高兴。
“快上床吧。”表姑夫又催他。
天生站在表姑夫床边对姨叔说:“好,在这床上挤吧。”
“到我这儿来是了。”姨叔半躺在那儿说。
“你那床太小了。”天生总算找了一个理由。
“那床上不挤吗?”姨叔仍想天生到他床上来。
“挤惯了。”
姨叔看天生不去,也就不再强求,也许他以为天生的话是对的,床太小了;也许他认为天生嫌他脏,有虱子。
上了床,天生听到弟弟一声叹息:“唉,俺哥不知道吧?”
“他不知道。”表姑夫说。
“什么事?”天生紧张起来,他怕有什么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这次叫你来,主要是因为你母亲和天爱要回家。”表姑夫说。
“因为什么?”表姑夫话使天生糊涂起来。想到刚才,怪不得母亲那样不冷不热,天爱不吭不响,表姑也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这到底为什么呢?
“昨天夜里,小王突然发病——”表姑夫抱歉地解释说。
表姑夫话尚未说完,天鸿便插嘴:“猪头疯。”
听到天鸿的话,天生头一炸,仿佛三魂七魄丢失。这真是命不好吗?为什么偏偏出现这些倒霉的事呢?天爱的对象也选了好几个,有的是解放军,有的是回乡知青,有的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天爱都没看中。论长相,天爱圆脸双眼皮,大眼睛,在地方也是一个标志的姑娘;论人品,针线茶饭,田里庄外,干活也是一把手,待人处事没得说的。正因为条件不错,所以在地方不太好找对象。家里就委托天生在南方给天爱选一个合适的。天生又托了庆珍,找了小王这样一个人。小王家在鸠兹郊区,老户人家,个头高高大大,小学教师,二十七岁,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合适,所以,天生就主观武断地同意了这门亲事。没有任何条件,就答应了王家的结婚要求。父母亲也没反对,因为他们相信儿子就像相信太阳一样,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叫天生怎么办?
房间气氛很闷,姨叔干砸着嘴靠在床上,二表叔也一声不吭。
“现在你母亲和天爱就等你来决定,我们给姓王家提了三个条件——”表姑夫说,“一是把你母亲户口迁来,好让你母亲能照顾天爱;二是立即分家,小王父母搬到别处去,房子让给你母亲、天爱和小王;三是结婚中所欠的债务,小王一律不负责还。这三个条件,叫他们三天内答复,否则,你母亲就把天爱带走。”
“俺妈现在就要把天爱带走。”天鸿说。
“昨天晚上,二表嫂不是同意我们意见的吗?现在有变卦,叫我们怎么办?”表姑夫不快地说。
“睡觉吧,天亮再说。”天生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事,还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需要时间考虑。
天也快亮了,天生丝毫睡不着。这个突发的事故,让他张皇失措,怎么办?走,留?
返回陵河,人家肯定笑话天生,亲邻也会责备,一名出语,天爱是去南方结婚的,突然回北方,多不光彩。不管怎样讲,陵河这条路是不能走的。
留下来怎么办?这种病会遗传,天爱能承受这种压力吗?
天刚拂晓,表姑夫便叫醒了天生。看样子,他一夜没睡好。其他人恐怕也没睡个安稳觉。
“天生,你得决定,愿意还是不愿意,上午就要给人家回话。不然,人家把户口什么条件搞好,你再不同意说不过去。”表姑夫焦急地望着天生。
“大家一起拿拿主意吧。”天生躺在床上,想看看大家的想法。
母亲抱着贝娜和天爱一起来到房里。
“回家,一百个不愿意!”母亲似乎对表姑夫很有意见。能没有意见吗?好好一个闺女托你介绍,你就介绍这样人,能够亲戚味吗?母亲伤心地对天生说,“叫你来,就是叫你给俺搞路费的。”
“你昨天是怎么说的?”表姑夫见母亲坚持要走,很不高兴。
“不管怎样讲,他欺骗俺,俺不愿意!”天爱不高兴地对表姑夫翻着白眼说。
“我现在上哪儿搞路费,我又不知道你们要走。”天生显得很为难。
“没有钱,俺爬车回去。”天爱气呼呼地说完,便和母亲走出房间,看样子,他们回家的态度很坚决。
表姑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
“表姑,你看怎么办?”天生问。
表姑苦笑笑,没有回答。她眼泡肿肿的,不用猜,也是哭过的。
“姨叔,你说呢?”天生转过头来又问一言不发的姨叔,“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谁也别抱怨。表姑你也别道歉,现在只是谈谈下一步怎么办?我们是自家人,个人谈个人看法,谁有道理就听谁的。不过,首先肯定,陵河镇是不能回的。”
“这一点,我们看法一致。”表姑夫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人走了他不光彩,几下里都会得罪。母亲和天爱抱怨他做事不负责任;王家花了那么多钱娶个媳妇却走了,他这个媒人脸上不好看;不管怎样,他现在是老公驮儿媳妇,里外不落好。
“我认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从各方面考虑。既要对得起人家,又要对得起自己,不能抱一头讲理。”姨叔说话半含不露,虽然他的态度不太明朗,但从神情态度看,他是反对天生母亲意见的。
“天鸿,你说呢?”天生问。
“这事不好办,那孩子这两天哭死了。”天鸿有点可怜王家。
“如果不同意,又不回北方,还有什么好法子?”天生问表姑父。
“第二不好走,第一步不好走。”表姑父说。
“第一步好走,第二步不好走!”二表叔鼓不住气,反对他弟弟。
“我说第一步不好走!”表姑父争辩。
“我说第二步不好走!”二表叔反驳。他嗓门本来就大,因看不服,现在嗓门更大,像吼。那脸特红,仿佛血都涌到了脸上,气都堵到了嘴边。
“别吵,个人谈个人看法。”天生急忙劝住他们兄弟俩。
“那你说第二步怎么好走?!”二表叔反问表姑父。
“你说第一步又怎么好走!?”表姑父不甘示弱,又反问二表叔。
“第一步是好解决的。”天鸿插话,“他们欺骗我们,和他们断绝关系,完全有理由。”
“对,一句话就可以毁掉,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二表叔赞同,“可是,下一步就不好走。你在这儿重谈,人家把我们祖宗八代都能骂翻,不信你试试瞧!”
“我看第一步并不那么容易走。”表姑父语气肯定地说,“小王是个教师,他结婚谁不知道?突然不愿意,他脸朝哪儿放?会不会出现其他问题,出了问题怎么办?”
“我看这样——”天生说,“北方是肯定不能回去的,你说的三个条件,叫他们不要忙着答复,让父亲来一下再说。”
“对,叫爹来一下,我今天就回去。”天鸿认为这是好办法。
“叫他来能起什么作用?”表姑父表示怀疑,他认为天生父亲来不来是一样的。
“不,有作用。”天生肯定地说,“这么大的事,不让父亲知道怎么行呢。”
在表姑的催促下,大家都起了床。
“俺妈,如果爹同意,你们有没有意见?”天生请示母亲。
“你爹来了,他同意,俺就没意见。不然的话,谁能缠了他?”母亲怕父亲怪罪。
“天爱你呢?”
“爹同意再说。”天爱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听了她们母女俩的话,天生心里有了一点谱。作为母亲,一是疼爱女儿,怕女儿今后受罪。万一小王有个三长两短,天爱年纪轻轻怎么过日子?二是怕天生父亲责怪。因为这几年受冤屈,天生父亲脾气很不好,特别是近年来,儿女心重,既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又想女儿找一个好婆家,内心很矛盾。天生母亲不敢担这个担子。天爱呢?现在头脑不清醒,没有主见,完全听别人指挥。人家说好,她不反对;人家说差,她也不反对。当然,对小王,她还是有点感情的,只是那倒霉的病让她胆颤心惊。
天生认为小王很老实,将来不会给天爱罪受,日子还是不会差的。何况,这种病,不会伤及性命。他又有公费医疗,有保障,再者,年轻人都要面子,知识分子更注重面子,天爱如果不愿意他,他很可能出大毛病,精神上可能受到很大的刺激,把一个老实可怜的年轻人逼得狼狈不堪,逼得无路可走,与郝氏家族又有什么光彩?
“要是在这之前知道他有病,别说他是个小学老师,就是国家主席也不能愿意。”天生劝母亲,“可是,现在已经结过婚了,有些事情就得慎重考虑。”
“他的病——?”母亲不放心地说。
“他这个病又不是常犯。”天生的意思是不碍事。
“俺不管,叫你爹来再说。”母亲看天生不太愿意毁掉这门亲事,也有点动摇不定,但他还是把担子推给了天生父亲。
天生看别无他路可走,只得搬父亲。他对天鸿说:“你下午就走,回家后,叫父亲无论若何在三天内赶到。如不愿意这门亲事,就火速拍个电报来。”
“路费怎么办?”天鸿为难地说。他很清楚,哥哥的口袋里是有钱的,但那是公款。
“路费,我来想想办法。”表姑父吞吞吐吐地说。他找自己在家中是个傀儡,一切事情都是庆珍做主。再说,近几年他的底子也空了,如果现在还有点钱的话,那不过是他卖的死猪钱,——三十元。本来能值上百元的大肥猪死了,钱当然也随之减少,再加上姨叔等四口人占住在他家吃喝,再好的家底也支撑不住,这些困难,天生是了如指掌的,也是天生他们造成的,表姑父要不是给天爱谈婚姻,怎能搞成这样子?
“我有路费。”天生装作阔佬的样子,刷地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钞票,交给天鸿。
“你?”天鸿望着天生说不话来。他知道哥哥已经欠了几十元公款了,这又用公款,他真的于心不忍,可有没有办法。为了妹妹的婚事,做哥哥的只好承担各种毫无代价的牺牲了。他慢腾腾地接过钱,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
中午,天生和姨叔送天鸿去火车站。路上,天生一再叮嘱,要跟父亲把话讲清楚。
“我看将来小王当不了天爱的家。”天生说。
“不是谁能当谁家的问题,我们不能卡人家,他也不能给天爱罪受。”姨叔纠正说。
“我估计,爹来后,看看人和家庭,也不会不愿意,那个病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天生说。
“不就是一年半载来一次嘛,人家有公费医疗,天爱回家又能说个什么样?不要把条件要得太高。”姨叔的话似乎也多了起来。
“我回去再做做工作,姨叔你也别忙着走,等爹来以后,你再劝劝他,我们毕竟是晚辈。”天鸿说。
天鸿走了,他提着一个小旅行包,——旧的,拉锁已经失去作用,巴里装着天生带回去的笔记本,书,还有天鸿叫哥哥给她女儿买的一件上衣,一张年历画。
天鸿带着天生的满腹忧愁和不可知的希望走了,带着母亲、妹妹的痛苦走了,带着表姑父的满腹疑问走了,带着小王一家的良好幻想和可怕的念头走了。大家的心都系到了天鸿身上,他这一去,是关键的一步,成败如何,就看他对父亲的工作做得如何。
天生望着天鸿,那穿着他旧而无短大衣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水雾中。
凛冽的东北风呼呼地刮着。
阴冷的天没有一点生气,太阳不知躲到哪里睡懒觉呢。
只有油菜绿油油的,在冷酷的严冬,凭添一道生命的风景,一点蓬勃的鲜气。

第二节

一切的谈判都停止了。
一切的外交活动都得中止。
天生几个人天天在表姑家喝稀饭,吃青菜。元旦,在天生多次要求下,表姑烧了一点肉,买了一瓶濉汐大曲,大家过了一个节。实际上,表姑并不吝啬,只不过现在她被这么多人吃苦了。
姨叔闲着无事,便去了趟郝仁善家。那是他的大姨哥,他不能不去看望。
小王和他父亲,每天都要来一两趟,打探消息,大家都怀着不同的心情,等待天生父亲的到来。
元月三号,晴空万里,几天的乌云好像为天生父亲的到来而回避,艳艳的太阳给寒冷的大地带来温暖。
南京到鸠兹的早班火车,到九点四十才能到达。天生、小王和表姑夫,三人骑两辆自行车,赶到车站时,已经十九点五十分了。
站台上没碰到一个熟人,大概父亲没来,天生有点失望,但不是绝望。因为姨叔没在。头天天生跟姨叔讲好的,叫他天一亮就来接父亲,现在姨叔人无踪迹,想必是把父亲接到大爷家去了,天生把想法告诉了表姑夫和小王。
“我看不一定。”表姑父摇了摇头,“二表哥是来办事的,怎有闲心去大表哥家?你问问今天车子到了没有?”
光顾了接人,车子到没到还不知道呢。这年月火车晚点是常事。一问服务员,可不是嘛,车子晚点了。此刻,天生的心才放了下来。
天交中午,车仍未到。
“我们先吃饭吧。”天生对小王和表姑夫打招呼,“在石婆庙饭店边吃边等。如果父亲来的,肯定经过这里。”
小王买了七块钱菜,摆在桌子上的只有两盘小鱼,一盘肉,两碗蛋汤,一盘猪肝。价钱真是贵得吓人。钱是小王出的,他为了使自己的婚姻能快点妥善解决,花点钱也是应该的。天生要是不让他花钱,他说不定还会疑心。酒菜固然不能起多大决定作用,但用在刀口上,还是能解决一些感情问题。
“天生,小王办菜,完全是为你的。”表姑夫趁小王买酒时,故意讨好说。
“你说错了,他是为自己。”
“太不像话了!”小王拿了二两五钱酒走到桌前说,“你看那个人比我钱少三倍,菜却比我们多。”
“这有什么法,想必他有熟人,不然也是有权有势的人,看不惯也得看。”天生明白小王说话的意思,是怕他天生嫌菜少,太寒碜。
“火车到十二点二十来,十二点一刻你去接。”天生对表姑夫说。
“一句话。天生吩咐,我还能不干?”表姑夫很爱和天生开玩笑,按辈份,他长天生一辈;论关系,他又像天生的长兄。表姑夫也一再宣称,他和天生是亲戚加战友。
十二点一刻,表姑夫果真遵守诺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推着自行车直奔车站。
天生和小王坐在桌边又吃了几口菜,便停了下来。等父亲一起吃,那该多好。在这个时候,天生又多么希望父亲能准时到来。
父亲真的来了,是表姑夫用自行车驮来的。小王高兴地忙着又去砧鸭子。
“人怎么样?可以吧?”表姑夫指着小王背影对天生父亲说。
“马马虎虎。”郝仁贵若有所思地说。
“快吃饭吧,菜都买好一会儿了。”天生看父亲对小王没有反感,心里略微轻松一点。
小王又端菜来了,端得很腼腆。
“买这么多菜干什么?简单一点就行了嘛。”郝仁贵带点疼爱加责备的口气说。
“还不是为你。”表姑夫也看出郝仁贵满意的神情,所以开起玩笑来,“二表哥,喝酒。”
“你喝吧?”郝仁贵问小王。并认真地打量这个从未见过的女婿:方方的脸,大大的眼,只是眼神里藏着羞愧。
“我不能喝。”小王笑笑说。
“这样吧,你快吃饭,吃晚饭后,先回家打个招呼,免得他们挂念。”天生看小王拘束,便把他支配走了。走了也好说话。
“好,爸,我吃饭了。”小王羞羞地对郝仁贵说。
“麻吃吧。”郝仁贵心疼地用苏北侉话说。
“爸爸晚上到我家吃饭?”小王试探地问。
“今天就不去了。”天生代答。
“明天中午去。”表姑父竟抢先表态。
小王也看出了这位岳父大人的善良和慈祥,听出了岳父的话音,体会到岳父对他的亲情。所以,三两口扒完饭后,兴冲冲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人还是好样的。”表姑父不失时机地称赞小王,他把一大块肉叨在天生父亲跟前,“二表哥吃,吃这块肥肉。”
“就怕吃不下去。”郝仁贵说话一语双关。
“天鸿是多会到家的?”天生转移话题。
“三十号晚上,那天他没赶上汽车,就从马陵跑回去的。”郝仁贵一边喝酒一边说,“他到家里,我没在,光对天霞说他回来了,叫我马上去鸠兹。我一回来听到这话,一夜没睡着觉,估计天爱这边可能有什么事情。”
“前天,小王癫痫病发了,二表嫂和天爱发现后,哭着要走。我觉得走不一定好,没结婚罢了,结婚了,总归要考虑考虑吧,再说,他这个病也不要紧。”表姑夫努力劝说郝仁贵。
“你有责任哪!”郝仁贵没有深怪他这个表妹婿。但从心里说,还是有气的。
表姑夫赔笑着,为自己开脱责任:“他这病我真不知道,十几年前的事,谁还记得。”
说不知道,是假的。小王因为有这病,曾谈崩一个女朋友,谁人不知,啥人不晓?表姑夫和小王两家相隔也不过二三百米,什么事能瞒住?他只不过有意把小王介绍给天爱罢了。他很清楚,小王如果没有这种病,天爱做梦也捡不来,正因为有病,天爱才捞到和小王结合,农村姑娘想进城找个有工作的对象,谈何容易!
“近几年没犯病吗?”郝仁贵又问。
“没,没有。”表姑夫答得有点心虚。
天生在一旁喝酒,没有插话。家有千口,主在一人。父亲来了,担子只能交给父亲。不过,说心里话,他还是帮小王讲话的。当然,他也没有害妹妹的意思。他认为,要对得起双方,凡事得凭良心。
酒足饭饱,天生对父亲说:“你们先去鸭儿港,我去城里把姨叔接来。”
“哎呀,你怎不早点叫他来?”郝仁贵抱怨儿子天生说,“快去,把他接来。”
天生来到大爷家,谁招呼也没打,拉了姨叔就走。
“刚才,我没跟大娘打招呼,她说没说?”天生问。
“怎没讲的?你大娘说,姨叔你看,他大爷他不理,我他也不睬。”
“我为什么不理他们,他们自己不知道?”
“还是别闹矛盾好。”
“我也不想闹,他们太不像话了!”
因骑车快,天生很快就赶上了父亲。
“你跟你表姑夫先走吧。”父亲说完,便和天生姨叔蹲在路边商议起来。
晚上,天生一家没有开会讨论,不是天生不想开,是父亲的举动打破了他的计划。
郝仁贵逐个找人谈话。先找天爱,再找表姑,再找母亲,姨叔和表姑夫没等找,是主动找天生父亲谈的。
天生在一旁不太愉快。看样子,父亲拿他当外人了,不然,为什么不找他商议呢?
征求意见的结果,天生父亲没有说。不过,郝仁贵的表情很明显,同意这门亲事。
晚上,小王和他父亲来请天生父亲吃饭,郝仁贵没有去,只是告诉他们,明天上午谈判。
第二天上午,小王和他父亲,还有他们大队的赵主任,以及小王的亲戚和他们生产队小队长,一行五人来到天生表姑家。
天生这边参加谈判的有:表姑夫兄弟三人、姨叔、父亲、天生及天爱。
小王父亲,六十多岁,头戴旧毡帽,衣着老布便衣,衣服的颜色是黑的,由于天长日久,黑得已经发白发灰。粗糙的脸上长着一对小眼睛,两撇稀疏的黄胡须,一副地道江南农民的模样。
他一进屋,就向与会者逐个散“东海”香烟。他一到天生这边,都是如此大方,小王也是如此。像他这样一声克勤克俭,喝口白开水都要计算的人,能这样一包一包地散烟,真是难得。为了儿子亲事,不下点本钱怎么行呢?唉,娶个儿媳妇真不容易呀!何况他的儿子又是个病人?这次亲事如果不能成功,他老脸就无处放,——这还是小事,他儿子名誉降落,生命能否保障才是大事。想到这些,所以,他蹦来蹦去,精杠杠的,不管怎样,舍老命也行,只求把亲事办好。
这不是一次长桌或圆桌会议,没有坐椅,没有茶水点心,没有小姐侍候,没有麦克风,不像外交官那样气派,到会者,随便找凳子,找不到坐椅,就只好站着,也有的是蹲在那儿的,小王就是蹲着的。不过,小王的脸朝门外。天生斜靠在一个大木桶旁边。
无论是站着的,靠着的,蹲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围在一块,小王的脸即使朝外,心却比谁都朝里,耳朵几乎伸进每一个人的嘴里,生怕漏掉一句话。当然,他希望进入耳中的全是有利于他的话,那些不利于他婚姻成功的话,他希望没人说,说了也尽快跑掉。
“上天,我已经把三个条件提出来了。”首先开口的是表姑夫,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代表天生一方发言的是:表姑夫、姨叔。天生呢,看情况进展而言,属于可讲可不讲之列。天生父母亲不讲话,天爱不说话。
表姑夫开头后,对方一个个低头抽烟,思考可能出现的要求。表姑夫办事急急火火的,恨不能马上把问题解决,“第一条,就是天爱母亲户口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个事,我们同意迁来。”赵主任保证。
“是呀,谁不希望多一个亲戚好呢?”小王父亲急忙插话。
“不过,这件事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好的。我们这是郊区,地少人多,再说,现在哪一个人说话也不能算,要经过讨论,还有经过上级批准,所以,户口问题得慢慢搞,时间得长一些。”赵主任很得体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就是迁天爱户口来,我们也得照顾。因为小王户口不在队里,他是国家教师。”队长补充说。
第一炮实际是个哑炮,屋里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不管怎样,你们必须把天爱母亲户口搞过来,时间长一点不要紧,但不能太长,不能遥遥无期。”表姑夫不满地说。
“实际上,天爱母亲户口搞来,对你们是有利的。”天生大表叔也发了话,“她母亲可以替小王照看家庭,也可以减轻天爱思想负担。小王这个病,谁也不能包他不犯,今后再犯,天爱会有什么感觉?再说,人家也是为小王将来生活考虑,她母亲户口不迁来,倘若一来就过个三两个月,小王能供起吗?”
“这些事我们考虑过了。”小王父亲嘿嘿地笑着,又抢着说,“天爱母亲来是好事,说句不好听的话,一下子来呢,有点困难,我们慢慢做工作。”
“第二条——”表姑夫又提出来了。各人耳朵都竖得高高的,特别是小王一方,还摸不清天生一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表姑夫看对方那种提心吊胆的样子,心境一下软了,“本来嘛,我们叫小王分家的,天爱父亲说这样不好,人家会说闲话,媳妇刚进门,就闹分家,说出去不好听,所以就不要分了。”
真滑稽!说分家是表姑夫意见,说不分还是他意见。头天晚上,他突然对父亲说,分家划不来,天爱刚到南方,一切还不习惯,小王这次结婚又背了许多债,急需要还,户口还没迁来,口粮怎么办?一分开家,老头老奶奶肯定不问事,这样不合算。暂时不能分,等天爱熟悉了环境,账也还清了,再分也不迟。他讲得有理,天生父亲当然同意。
“嘿嘿,我们也考虑了,分家不好,天爱刚来不熟悉,等她熟悉了再分。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是我最小的一个儿子,房里家具都是他的,我一样也不要。”小王父亲也不是呆子,他似乎看出分家对天爱不利。但是,为了儿子,他也就难得糊涂一回,“你们家是根本人家,天爱父母亲,还有大哥,都是讲道理的人。”
“最后一条——”对方对前两条意见含糊,还没追根,表姑夫竟急忙火促地提出第三条,“小王结婚所欠的债务,不能让他们小夫妻俩还,必须家里还!还要在这一年内还清。”
这种要求既无理,又苛刻。儿子结婚欠账,为什么非要老子还?就是还,也得老子儿子一起还哪!天生看此理不顺,但没有打抱不平,他知道表姑夫这是为了天爱将来不受苦。
“小王这次欠了多少钱?”天生问。
“大约二百块钱。”赵主任回答。
“二百块钱问题不大。”天生说。
“账嘛,他是我儿子,我不还谁还?”小王父亲总是一副苦笑的面孔,“一年还清嘛——”
“肯定能还清。”队长插了话。这老家伙,一点也看不透火候。
“是啊,是啊。”小王父亲好像领会了队长的意图,忙着答应。
表姑夫演说到此结束,他把讲演权又转给了姨叔,然后抱着儿子在一旁观战。
对方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天生姨叔身上。
“这件事呢,我们是从各方面考虑的。事情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责任不在于我们,你们心里是清楚的。”天生姨叔清了清嗓音,说话一字一板,家乡人送他外号“总理”,并不准确,“外交部长”倒是名副其实。“如果小王的病,在这之前告诉我们,我们是不会愿意这门亲戚的。哪怕你官再大,钱再多,我们也不愿意!今天,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地方,遇到这种情况,当然有意见。因为你们欺骗了我们!我们如果毁亲回北方,是理所当然,是名正言顺。可是,话说回来,事情已经这样了,回北方总觉得不好。小王很年轻,也很老实,又是个教师,周围十里八村都知道他结婚了,我们如果一走,他脸没处放。学生会笑话,老师会议论,亲邻会啰嗦,他今后日子不好过,病不仅不会好转,相反会加重。我们与你们一无冤二无仇,何苦要糟蹋小王呢?我们不是那种没道德的人家,你们日子不好过,我们心也不安。至于户口问题,你们只要出心就行,我们也不逼你们。我们也理解你们的处境,你们无官无势也没后台,不是一下子能解决的。咱们也并不是非要来这个地方,这个你们很清楚,以前我们没有提这个条件,现在提出来,是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你们应该认真考虑。”
“是啊,是啊。我们一定想办法,早点搞好。说句不好听的话,天爱母亲来又不吃我们的,有户口在这儿,她一个人苦就吃不清。”小王父亲笑眯眯地说着,又把一根根香烟塞到大家手里。
“我讲几句吧。”天生觉得有必要再把观点向对方阐明一下,虽然姨叔说了不少,而且说得有理、有节、有情、有义。
“刚才,表姑夫和沂叔都讲了,我随便说几句。”
小王父亲看天生说话,又忙着把香烟递上来,被天生推辞了。
“户口问题,能迁就迁,不能迁就算。一来母亲恋土难移,二来母亲是个党员干部,来到你们这儿也不好安排。”听了天生的话,对方又吃了一次定心丸。因为户口是难点,他们无权办到。他们也最怕天生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分家的问题呢?表姑夫已经讲过了,不能分。父母养一个儿子也不容易,结了婚就把父母甩掉,不像话!昨天,我听说小王这几天对父母的态度不好,就批评了他。父母无论怎样,都是为了儿子好。你对他们不好,他们能不伤心吗?账嘛,不多,一年内可以还清。这无须考虑,小王的病今后还会犯,一下子是治不好的,但要抓紧治。这个我们不说,你们也会这样做的。至于天爱后来呢,希望你们多关心,多帮助,父母亲远隔千里,我也不在这儿,有不到的地方,你们要多包涵,表姑在这儿,你们可以跟她说。”
“那当然,那当然。天爱在这里,我会把她当亲闺女看待的,媳妇怎样?儿子怎样?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大哥,你放心。”小王父亲小心地赔笑说。
“别的,没有什么。”天生结束了谈判。
“那走吃饭吧。”小王父亲高兴地邀请说。
“走吧,走吃饭。”赵主任也热情地招呼着。不要他费心,还能白蹭一顿酒饭,今天没有白来。
走出门外,太阳当空。
太阳真偏心,北方此刻冰天雪地,她却把温暖留在南方,不愿北归。有什么办法呢,驾驭不了她,只能任其所行。她喜欢谁,谁就得到温暖。谁得到她,谁就得到光明。南北方想一起得到她,那是不可能的!
她也有脾气哟!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