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七十一)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4 08:02:29 字数:8157
第九节
这是天生母亲第三次来鸠兹。
第一次是一九七二年的冬天,天生大娘生病,让她来服侍,顺便办理庆珍表姑的喜事。那时候天生正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可是,生活上却很拮据。那次,天生母亲也是满腹心酸。儿子挣钱不能寄回家,让别人使用,而自家却是吃上顿少下顿。本也给人家端茶倒水,犹如佣人一般。在鸠兹两个月,母亲哪一天不是伴着泪水过的?她多次在天生跟前说,丫头,我把你养这么大,也没得过你一点好处。是啊,天生工作这么长时间,没给父母做过一件衣服,买过一双鞋,甚至连一包香烟都没买过。可是,对待他大娘呢?端屎端尿,捧烟敬茶,连宋玉英的儿子天一都不得不抱怨。为什么呢?因为郝仁善夫妻俩每当对儿子天一不满时,总是拿天生比。作为母亲,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孩子赞赏时,心里当然高兴。可是,天生母亲看哥哥嫂嫂的作为,却更加心酸。既然我儿子对你们好,孝顺你们,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他呢?他惟一的一件毛衣,你也霸在身上穿,——那件羊毛衣,是他对象春巧几天几夜伴着眼泪织出来的,你怎么能忍心穿在自己身上,看他冻得发抖呢?要知道,他不是孩子,是老师。每当想到这些,天生母亲的泪只能往肚里滚。如果家里不受李三谦那些狗日的冲击,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她又怎么能忍心让儿子给人家当丫头使用?两个月中,母亲没用过儿子一分钱,儿子没钱给她用呀。临别鸠兹时,穿的那件旧蓝粗布工作服,还是天枝给的。两个月中,天生只陪母亲看了一场电影《卖花姑娘》,与其说是想让母亲快乐一下,倒不如说让母亲大哭了一场。从放映开始到结束,母亲就没有停止哭过。虽说母亲与片中人物同病相怜,可也是命运无差。
第二次来鸠兹,天生进了班房,柳芭也被逮走了。母亲和柳芭只住了几天,看着被压上囚车的柳芭,望着怀中啼哭的孙女,什么人不落泪,什么人不哭泣?
这次来鸠兹,母亲有喜有忧。喜的是,总算给大女儿天爱找到了婆家。婆家在鸠兹的郊区鸭儿港,和庆珍是一个大队。女婿是个小学教师。她虽然没见过这个未来的女婿,但是,她相信这个未来的女婿一定不错。因为说媒的是庆珍,是自家亲戚,不是外人,不会骗她的。天爱能来到鸠兹郊区安家,就等于糠箩跳进了米箩,谁不知道江南好呢?何况,女婿又是吃“硬壳小本”(指有正式工作的人)的。她估计这个未来的女婿不会丑,因为人是儿子看的,天生说人长得不错,那肯定不错。天爱是听父母亲和哥哥的,只要他们说好,她就没意见。她知道,自家人不会害她。
天生母亲不乐意的是,就是柳芭毁了亲。记得第二次来鸠兹时,柳芭跟她讲过,等天生回鸠兹后,叫她带着孙子孙女好好在鸠兹玩几天,每天带一块钱,到处转转。她当时说:“恐怕没这个福分。”柳芭说:“一定会有的。”这“一定”跑哪去了呢?要是天生和柳芭在鸠兹安了家多好啊!
天生母亲这次来鸠兹,送女儿出嫁,正值冬天。鸠兹这些天,天天下大雨,下得路烂、地滑、自行车不转。好在天生接母亲这天,老天爷总算放晴了。
九时四十分,火车便到了鸠兹站。
老远,天生就望见弟弟天鸿,天鸿也看见了哥哥天生,并向天生招手。很快,天生看到了母亲。抱着贝娜的母亲,神情忧伤地走着,直到出口处,她才看到天生。
天生急忙接过贝娜。贝娜头发黄黄的,脸色也黄黄的,——明显是营养不足。她穿着绿灯芯绒上衣,下面还是旧的花棉裤,一身北乡打扮。
“妈,你身体不舒服吗?”天生关心地问。
“没什么,什么病也没有。”母亲苦笑笑说。
天生看出母亲想哭,赶紧避开她的眼睛,对一同来迎接的表姑父说:“到饭店去吧。”
在饭店里,天生买了许多肉包子,他想让母亲、弟弟和贝娜吃个足,吃个饱。他知道他们最喜欢吃肉包子。
“妹妹多会来?”天生问。
“我来再看看,没什么问题,你姨叔就陪她来。”母亲说。
“还到大爷家去吗?”
“不去了吧。”母亲闷闷地说。
天生原打算把鸠兹的大爷家作为点,北方来人,在那儿稍微打扮打扮,不能搞得太土,否则,让天爱谈的这个对象看不起。既然母亲反对,天生只能听着:“妈,你们在镜湖公园等我,我去给贝娜买几件衣服,她穿得太土了。”
“噢,快点回来。”母亲答应了,脸上闪出一丝笑意。
鸠兹十里长街很热闹,各店门口红旗招展,人流如潮。原来,大家为卖东西,都在使尽招数招揽顾客。这儿是甩血本拍卖,那儿是买一送一;这儿小姐笑眯眯向你招手,那儿漂亮的女营业员向你频频飞送媚眼。天生在人多的店门口停了下来。中国人有严重的“从众心理”,尤其是买东西喜欢随大流,哪里人多,不问东西怎样,大家就挤进去买。就因为这样,所以,有些不法商贩使“托”,欺骗顾客。不管是真有“托”,还是假有“托”,反正买东西不多,由他骗,也骗不了多少。天生挤进店内,买了一套单衣,一件背心,一条卫生裤,一床被面。唯独忘了给母亲买东西,后来天生很内疚。如果说囊中羞涩,那就不该给孩子买,应该先给母亲做,若是怕人家说土,母亲老黑布棉裤,老蓝上衣,道地北方打扮,而贝娜的穿戴,总比母亲要好呀?实际还是自己心不诚,有了孩子,就忘了老母亲。
回到镜湖公园,天生老远就看见母亲抱着贝娜,靠在热闹的人群背后的石椅子上。那儿冷清清的,和一绳之外的人潮相比,简直成了两个世界。天鸿和表姑父正在人潮中看热闹。卖东西的,玩杂耍的,变魔术的,唱小戏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公园里简直像逢会。
天生喊天鸿等人准备去鸭儿港,母亲考虑再三,对天生说:“还是到你大爷家去一次吧。他们无情,咱们不能无义,你妹妹结婚的事得告诉他们,来不来是他们的事,不告诉他们,他们将来正好争理。”
“那就叫天鸿去一次吧。”表姑父说。
“也好,告诉他们一下,速去速回。”天生对天鸿说。
天鸿本不想去,但为了妹妹只得去。
天生和母亲先往鸭儿港走,表姑父仍在镜湖公园等天鸿。
贝娜不让天生抱,母亲只得背着。大概是幼小的心灵里也发现她的奶奶太累了,——十几里路,母亲年纪那么大,贝娜那么重,背在身上怎能不累呢?贝娜总算让天生抱一下,但时间不长,她又挣回到奶奶背上。她并不欣赏衣冠楚楚的父亲。好在天鸿及时赶回来了,才从母亲背上接下这个沉重的负担。
“怎么样?”天生问。
“心冷透了。”天鸿说,“我一进门,天一站在门口,路也不让,问我:‘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玩的。’便挤进屋里。大娘也不理我,我坐在椅子上说:‘大娘,我跟你讲个事。’她说:‘什么事?’我说:‘大妹妹最近喜事,婆家在鸭儿港,我走了。’她冷冷地说:‘哦。’也没叫我留下来吃饭,也没问妹妹婚事怎么样,我一气,招呼也没打,就把头扬得高高地走了。天一站在门口,我也没理他,他们一家太不像话了,简直不是一家人家,太不懂礼教了。”
母亲听后很伤心,但没有吱声。来到表姑家,她就躺下了。
“妈,累了吧?”天生为了安慰母亲,来到床前。
“不累。”
“把棉袄盖上,别冻着。”天生把弟弟的二五大衣盖在了母亲身上,他静静地坐在母亲床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反正喜欢不起来。
贝娜和周围的孩子们混熟了,正在门口玩。天鸿无聊地在门口溜达。表姑忙着洗菜、做饭。表姑父和他的老同学在外间屋里闲侃。
天生忽然觉得床在动,细一看,是母亲在低低抽泣。母亲一只手捂着脸,泪水正从指间汩汩流出。天生心也酸了起来,泪水一下子群到眼里。他知道,他不能流泪。这是在亲戚家,哭,会给亲戚带来不安和麻烦。
表姑很快就把晚上菜摆好了,于是她请天生母亲、天鸿、天生和她爱人的同学,一块儿入席喝酒。
天生看母亲那种伤心的样子,怎能出来陪酒呢,于是推辞说:“妈累了,你们先喝吧。”
“累?喝点酒正好解乏。”表姑父热情地劝说。
“妈不会喝酒。”天生说。虽然,他知道母亲酒量很大,但现在不能让她喝。心情不好时喝酒,她肯定会醉。一醉,悲伤的感情就无法控制。每次回家探亲,第一次喝酒,全家总是要大哭一场。哭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实际上,就是多年来的屈气没好好出过。想想这些年,家中何曾安稳过?一九六九年,天生父母无缘无故受到李三谦的“运动迫害”,整天面对的是大字报、大批判,天生父亲要是不坚强,早就成了神经病。天鸿高中不给上,天生书不让教,离乡背井到了鸠兹,竟入了牢房,到手的媳妇都飞走了。天生母亲想到这些怎能不难过?只要提起往事,一张口就心酸,如果喝酒,那更坏事。所以,天生不能让母亲喝酒,不能让母亲再流泪。
表姑父夫妻俩又苦苦劝了一番,看天生母亲实在不愿意上桌,只得作罢。他们想,只要天爱婚事能办好,表嫂会起来的。
天生也这样认为。
•
第八章第十节
因为忙,天生没有参加天爱的婚礼。因为穷,天生送给妹妹的喜礼,只是一首诗《赠妹》。
诗云:
一夜车载千里梦,赭山微笑变马陵。
卓氏沽酒闻君醉,秦郎会月拜石惊。
无意孔雀东南去,有情杜鹃西北鸣。
莫道冰魂花不艳,香满天下第一名。
婚后十余天,天鸿去信催天生,说母亲想他。又说得看看妹妹的新家,不然天爱有意见。表姑父又来信说,他家乡的半枝梅今年开得不错,半树花儿浓而不艳,冷而不淡,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有诗情,有花意,看后准保灵感如潮,文思大发。早就听表姑父介绍过,这半枝梅属玉蝶梅种,它的花似蝶,色如银,香味醇厚。这种梅普天下只有三棵半,鸭儿港的这棵梅为半棵。据说,这梅活了千年,因为每年此花轮开半树,所以人们送它个雅号:半枝梅。
天生虽不是北宋的林和靖,整日以梅为妻,但那几天飘飘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倒使他学起孟浩然来,他决定南下二百里踏雪寻梅探亲访友。
三间青瓦房,一堵灰泥墙,坐落在小河岸畔,那便是天生表姑父家。院门大开,房门虚掩半扇,厨房里冒着炊烟。进门一看,表姑父不在,只有一个姑娘蹲在长木桶里烤火。姑娘对天生莞尔一笑,羞怩地说:“他们玩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说完,迅速低下头去烘火。她的声音很轻,很甜,似乎带有江南水乡的甘蔗味。她穿白底蓝花罩衣,扎两根刷把辫,双眼皮,大眼睛,粉白透红的瓜子脸上,饱含纯朴、火热的神韵。
为打破尴尬,天生坐下随手掏出泰戈尔的《新月集》,看书,静候。刚看两眼,表姑父便风风火火赶到,他侄女红云还拎来两瓶“古井”。过不多时,表姑他们都来了,晚餐时,大家热热闹闹喝起酒来。表姑父安排那姑娘坐在天生身边,红云坐在天生的另一边。红云比那姑娘矮一头,这年正十六岁,性格活泼,待人像团火。从红云口中得知,姑娘叫冬梅,家住泾县黄桥,是大表婶的妹妹。俗话说:“泾县的箱子榔桥的伞,黄桥的姑娘不要拣。”冬梅虽说比不上天仙,却也像出水的芙蓉。
论辈分,红云叫冬梅小姨;看友谊,他们却像姐妹。冬梅滴酒不沾,暗中常常打量我,偶尔和红云窃窃私语。表姑父似乎有话,不愿道出,只靠眼神传递。他时而看我,时而看冬梅,笑眯眯的目光中含有神秘的狡黠。
晚上没有急着睡觉,和表姑父他们打牌。冬梅和红云又坐在天生的两旁。打牌的间隙,天生望了冬梅一眼,只见冬梅一双深情的眼也在望着他。两束目光一碰,冬梅停了一下,迅速避开,脸上暗露笑容,像一棵告别夕阳的向日葵,低扭着乌黑的头。
牌打得很激烈,除天生外,每个人都在研究战术,企图赢取对方。天生此刻感觉到冬梅紧贴身后的那峰乳的热流,在滚动,在烫人。不由自主,天生也紧依着冬梅,去享受那热流送来的爱,但样子还是在打牌。偶尔相互望一眼,冬梅笑笑又扭转她的头,留在天生眼前的只是两只乌黑的短辫。
夜九点,红云催她回去睡觉,她不耐烦地说:“哎呀,看一会嘛。”
她不想走,天生也不想她走。
十点,红云再催。她还是反对,仍紧贴在我身旁看打牌。直到牌打结束,她才恋恋不舍地和红云走了。
第二天中午,天生在亲戚家喝醉了酒,歪歪斜斜一回到表姑父家,便躺到了床上。不一会,冬梅和红云来到床边。每次总是红云在前,她在后。但是,天生分明感到冬梅的心在红云前面。她还是那样偷看着天生。每当天生与她目光相遇,她便迅速低扭着头,把脸闪向一边。
“表哥,她向你借本书看。”红云笑嘻嘻地望着天生说。
“呀呀呀,谁要借的!”她娇嗔地推了红云一把,脸上顿时红到脖根。
“不是你叫我替你借的吗?”红云证实说。
天生把《新月集》递给冬梅:“这本书不错,你看吧。”
“有数理化吗?”她接过书,又不好意思地问。
“现在没有,你怎么不早讲,我给人家搞过几套呢。”
她没再说话,只是用眼睛望着天生。
“表哥,我们到你那玩好吗?”红云问。
“好呀,欢迎你们去。”天生知道,这话是红云代她讲的。
冬梅拿着书看着,看得心不在焉。
晚饭后,大家又打牌。冬梅和红云照例站在天生身后。牌又是打到深夜,天生和表姑父送走外人后,红云和冬梅才走。可是,走不一会,天生看见红云向他招手。出门一看,冬梅也站在那儿,看见天生后,赶紧低头望着脚尖踮地。
“表哥,她叫你送我们回去。”红云微笑着神秘兮兮地歪着头说。
“去去,是你叫的怎说是我叫得呢!”她慌忙为自己申辩。
大表叔家并不远,相隔不到百十公尺,虽然天上月亮已落,可满天星斗,倒也映得乡村明亮。这么远的一点路,这样亮的夜,为什么偏要我送?看样子,她另有目的。
“好吧,我送你们。”夹在他们中间,向南走去。红云的家在南面。
“表哥,你把地址告诉我好吗?”红云挎着天生的胳臂认认真真地说。
“可以。”
“写信给你能收到吗?”
“能。”
红云并未上过学,她能写什么信?
又是一天清晨,听表姑说,红云和冬梅走亲戚去了。无人带天生去看梅,只好去鸠兹大爷家一趟,然而很快就返回了鸭儿港。天生不回来不行,好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牵着他。
下午,返回表姑家时,发现《新月集》已放在桌上,书里夹着已经风干的半枝梅。难道她不告而别了?
后听说邻村演社戏,估计冬梅看社戏去了,便匆匆奔向戏场。戏场里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天生四处搜寻冬梅的影子,还是她们先发现了天生。她俩人肩靠肩地站在板凳上,冬梅喜气盈人。
“站上来!”红云热情地招呼着,冬梅则急忙地往旁边让了让,正好空一个位子给天生。天生没站上去。天生真不好意思和所想爱的人站在一起。虽然心里想和她站在一起,可行动上却恰恰相反,离得还远了一些。
散戏后,红云说:“我们等你好长时间,以为你走了呢。”
“你们怎么不在人家吃过晚饭再回来?”天生问。
“她非要回来。”红云抱怨说。
“你不也要回来看戏吗?”冬梅脸又红了。
“中午在家喝酒了吗?”天生问。
“没喝。”冬梅笑笑轻声说。
“喝不少。”红云纠正说,“她那天还想跟你碰杯呢。”
“真的?”
“你信她胡扯,我是想叫你替我代酒的。”
“好,有机会我一定替你代。”
冬梅笑了,笑得很羞怩。
晚饭后,红云又要天生送。红云仍挎着天生的胳臂,冬梅虽没挎,却紧靠着天生。
“表哥,明天就走啦,不看梅啦?”红云问。
“没时间啦,明天等回去审稿。”
“我和她一起到你那儿玩,你欢迎吗?”
“当然欢迎啦。”
冬梅仍是无话,只是默默地贴着天生走。第二天清晨,天生考虑再三,终于写了一张字条:“今天晚上你到轮船码头等我,一起去巢州,明天上午回来,车费我给,不要跟人讲。”
出门,天生便看见冬梅站在红云家北面路口,手里捧着一本书,远远地向他这儿望。看样子,她的心一定盯到我身上了,条子一定想法给她。可是,机会从何而来呢?
到底她和红云一起来了。当红云去屋里的一霎那间,冬梅红着脸急促地问:“你在巢州什么地方?”
“我写好了,你看吧。”天生急慌忙将纸条塞给了冬梅。她正要看,天生说,“以后再看。”她便极快地装进口袋。
字条到了冬梅手里天生才放心。然后,不慌不忙地和亲戚告别。回巢州必经鸠兹,因为表姑父等人想去鸠兹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便一起向鸠兹走去。亲戚们都在门口送行,冬梅和红云却在房间里朝窗外张望。
她能不能看懂字条上的意思?能不能找到码头?能不能来?晚上几点钟能到?天生后悔没给她约好时间,只能听天由命了。
傍晚四点钟,表姑父他们在大爷家玩,天生就赶到轮船码头,可是,没看见冬梅影子。天生在侯船室门口等了好一会,仍不见冬梅。看样子不会来了,然而天生又不死心。会不会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因为她知道我们要看电影。天生一口气又赶到胜利电影院,无人;到百花电影院,无人;到大众电影院,还是无人。天生怀着扫兴的心情回到大爷家。
吃过晚饭,饭碗一推,天生推车就走。
“上哪去?”表姑父问。
“到码头看看。”
“你不说明天走的吗?”
“看看再讲。”天生是做好两种准备的:如果冬梅来,就走;没来,就陪他们看电影。
到了轮船码头,门口依然没有冬梅。天生首先扫了五分兴。到了候船室里,买轮渡票的人不少,黑压压一大片,就是没看到冬梅。天生继续往里走,看看买火车票的地方有没有,若没有就打道回府。买连江火车票的人不太多,当天生走到售票口不远处时,冬梅先看见了他。她高兴地从人堆里站了起来跟天生打招呼。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她羞答答地说。
“我也以为你不来了呢,四点钟我来了一趟,你不在。”
“我怕你逗我。”
“那怎么会开这样玩笑。”天生怕她带别人来,又问,“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他们都看电影去了,我自己来的。”她又红到脖根。
“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再吃一点?”
“不。”
“那就出去转转。”
“到哪儿去?”冬梅显得犹豫不决。她怕熟人看见她和一个小伙子逛马路。
“随便。”天生推车出了候船室,从波涛滚滚的大江边转到幽幽静静的镜湖公园,三八公园里有两大堆人听唱书、看小戏。此刻,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两人停了下来。
“什么时候走?”她问。
“十点钟过江。”天生问,“你什么时候离开鸭儿港的?”
“你们刚走我也就走了。到家洗把澡就来了。”
“家里打过招呼了?”
“打过了,我说到鸠兹玩两天就回去的。”
“鸠兹有亲戚吗?”
“有,不然怎么能给出来。”
“你先过江,到江那边等着我好吗?”
“不。”
“那你在这等我,我回去讲一下,就走,好不好?”
“多长时间能回来?”
“半个小时。”
“太长了,二十分钟。”
“好吧。”天生推车就走,临走时一再嘱咐她不要乱走。
回到大爷家,表姑父几个人正在打牌,见天生回来忙问几点去看电影。天生说七点钟电影,他说他不看了马上走。大家极力反对。但看天生执意要走,只好放行。表姑父要送天生,天生当然不能同意。不管表姑父这次叫他天生来鸭儿港是看梅还是看人,但冬梅出来他是不知道的。要是让他送,天生就无法到公园接人,也无法带冬梅过江。可是,表姑父就是要送。天生正愁着无法脱身时,恰巧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于是,计从心来,对表姑父说:“我坐车子,你们回去吧,快到看电影时间了。”表姑父看天生坐上车子,只得作罢,返回家中。
刚坐一站,天生便跳下车,三脚两步向公园奔。老远就看见冬梅站在桥口望着他离开时的方向,注意力是那样集中,天生连喊她两声她都没听到。天生轻轻地从后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才发现。为了避开熟人,尤其是怕表姑父到来,他们抄小路,钻弯巷,沿曲岸,直奔码头,争取早点过江。到了码头,天生让冬梅躲在门外暗处,自己先去看个虚实,见没熟人,没亲人,便赶紧买了两张车票,和冬梅慌慌张张地过了长江,到新火车站一看,得零点才发车,需要等三个小时,要不是冬梅在身旁,说什么天生也不会受这个洋罪。
赶到宿舍,已是凌晨三点。
“睡觉吧。”我拉灭了电灯。
“不睡,就这样坐着。”冬梅衣服、鞋子也不脱,直至地坐在床边。
“这样冷,把鞋子脱掉上床焐焐。”天生帮她脱了鞋,将她拉上了床。说实话,此刻天生并无对她的非礼之念。
冬梅挣扎了一下,上床竟脱衣躺进了天生的被窝。天生悄悄关上房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天生钻进被窝后,只见窗外的天上还有一弯月牙儿,偷偷地窥视着躺在床上的他们。
“我们结婚行吗?”天生试探着问。
“你们哪能看中我们乡里人。”
“那你为什么还来?”
“玩玩。”
“这样玩好吗?”
她没有吱声。
“你家里不会反对吗?”
“我自己当家。”
“我自己条件还没成熟,在等两三年好吗?”
“等你和别人结了婚再说吗?”
“我没这样说,坏丫头!”
冬梅一直过了九天才回家。“九天”原本寓久远之意,想不到竟是久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