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七十）

第八节

陪天鸿去柳芭家的是天生的莫逆之交沈师傅。
沈师傅实际是服装厂厂长，家在上海。解放初期，因其兄在日本，没有任何理由，他便被清理出上海，送白茅岭农场劳教，解教后送电机厂就业。中国对外改革开放后，其兄受中国之邀，第一个率日本民间贸易代表团访华，受到邓小小平的接见。邓小平问其兄有什么要求时，其兄什么条件都没要，只要求给其弟平反。沈师傅本来就没有什么错误，中国当然愿意接受了。其兄想让沈师傅去香港或台湾在他的子公司任职，以回报因他而造成的屈辱。沈师傅没同意，仍留在自己的原来岗位上。只不过身份变了，原来是个就业人员，现在成了电机厂的分厂服装厂厂长。按年龄，他早该回家享清福了，因单位一再挽留，让他救救服装厂，——他裁剪技术高，出于公心，他留下了。尽管有外单位高薪聘请，尽管儿女极力反对，他仍然一留再留。那个服装分厂也一发再发，利润逐年上升，声誉越来越高，从省城到地方，那些头头脑脑的，没有不请他坐衣裳的。
沈师傅常对天生谈起他的日本哥哥，那当然有点炫耀之意。给谁谁也会这样，被邓小平亲自接见的人能不值得炫耀吗？每年哥嫂来沪探亲，他都要带些鸠州的土特产去看望。一次他同哥嫂去浙江探亲，住在杭州一家高级宾馆里，其兄和另一华侨闲谈，扯到大陆人只知钱亲，不知人亲，身厂长认为辱没了他的人格、国格，从此不再和其兄来往，直至其兄客逝东瀛，其嫂带领全家向他认错后，方才止怒。
天生尊重沈厂长的刚正不阿，言而有信。沈厂长喜欢天生憨厚秉直，刻苦勤奋。于是，两人便成了忘年交。沈厂长嗜酒如命，但很少去别人家，却常到天生处。入室便喝酒，喝酒便畅所欲言，言则出自肺腑。
天鸿去上海时，沈厂长正探亲在家。
天鸿原以为沈厂长高大魁梧，像电影上那些企业家的样子，见面以后，才知道沈厂长矮小——身高不足一米六，满口宁波话。沈厂长每句话不用生硬的普通话重复几遍，天鸿是听不懂的。因为是天生弟弟，所以，沈家对天鸿招待得很热情。
当晚，沈厂长就带着天鸿直闯柳芭家。
柳部长又高又大，又白又胖。柳母则又矮又小，又瘦又弱。不过，从柳母残留的青春少女的影子来看，当年肯定是个漂亮姑娘。
柳部长开始很客气地接待了沈厂长和天鸿，但一听到沈厂长介绍天鸿是从鸠兹来的时候，以为是混账小子天生，顿时火冒三丈，脾气大发。他手指着天鸿直喊滚！他能不火吗？一个堂堂部长的女儿和一个小小的农民儿子恋上了，为此竟坐了几年大牢，丢了前途，他怎能不恨眼前这个混账小子！他真不明白，这小子哪里值得人可爱？——黑乎乎的，土得掉渣，人没人，样没样，职没职，权没权，他真想不通女儿怎么能爱上这么一个乡巴佬！
“柳部长，不要生气嘛。”沈厂长慌忙打圆场，“他不是天生，是天生弟弟。”
听说是天生弟弟，柳部长情绪稍微安静一些。柳母也连忙劝柳部长不要生气，免得把身体搞坏了，——因为柳部长是高血压，发火容易出事。
“二囡不是说跟你们断绝关系了吗？你们还来干什么？”柳母小声地问，那问声很温和，也显得很有教养。
“柳伯伯，柳妈，是这样的——”天鸿并没有被柳部长的“下马威”唬住，他不慌不忙地说，“我哥本来也没让我们来。我之所以一定要来，是因为有些事情不明白。”
“什么事？”柳部长喘着粗气怒视着天鸿。
“他们不明白的事就是天生和柳芭原来很好，我是听他们说的——”沈厂长笑容可掬地望着柳氏夫妇，——这叫做以柔克刚，“怎么现在就一刀两断了呢？既然有今日，何必有当初？”
“当初？当初怎么啦？当初我们也没同意过呀！今日，我们仍然不同意！”柳部长愤愤的样子，让人看去仍很可怕。老百姓最怕当官的发火，当官的一发火，老百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殃。好在柳部长已经离了位，离位的官不过是背时的凤凰罢了。
双方正在激烈地争论时，柳芭和她姐姐柳红从外面回来了。柳芭看见天鸿来上海，初时惊喜，但马上就镇静下来。她很清楚天鸿的来意，她也很想把天鸿拉到跟前询问天生和娜娜的情况，可是，犹豫了一下，她没有这样做，而是装作不认识天鸿的样子，径直向屋里走去。
柳红停在厅堂，上下打量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不速之客。
“你哥哥把我妹妹害成这个样子，你还来干什么！”柳红明白他们的来意后，气哼哼地说。
“是你妹妹害我哥哥，还是我哥哥害你妹妹，你也不清楚，我也不清楚。这个只有你妹妹和我哥哥才有权利说。”天鸿不服气，“现在，我只想请柳芭老师出来说话。”
“你有什么资格指挥我们？！”柳部长又火了。这小子，也敢在我家发号施令，真是胆大包天。
“柳部长，他一个小青年怎能敢指挥你们？”柳部长一发火，沈厂长就出来圆场，“他只是想请你小女儿出来说说话，你小女儿和他哥哥之间的关系，到底能不能维持，今天就请她出来决断的。”
“是的，只要柳老师今天当着我们的面说今后不再和我哥和好，我们拔腿就走，绝不会再来找你们，我说话算话！”天鸿要不是为他哥哥，他说什么也不能忍气吞声。
“我妹妹不愿见你们，你们走吧!”柳红下了“驱逐令”，她怕柳芭变卦。
“她要不出来见我们，我就叫俺哥把小孩带来，还给你们家。”天鸿耍了个滑头，以此来要挟柳家。他估计柳家辉怕事情吵嚷大，影响他们的名誉。
“你到底想干什么！”果然不出所料，柳部长又发火了。他俩眼瞪得大大的，盯着天鸿质问。
“我想见柳老师。”
“要是不让你见呢？”
“那我就不走！”
“你不走我可以让公安人员抓你走！”
“我没犯法，他们凭什么抓我？如果他们不讲理，真地抓我，放了我，我还会回来。反正，事情不搞清楚，我就不离开上海。”
“看来，你是想赖我们家了？”柳红插话。
“你们家不值得我赖，我从来也不想赖人家。”
“那你为什么不走？”
“他只是想见见柳芭，柳芭出来一下不就算了吗？”沈厂长要不是只扮和事老的角色，也会和他们吵的。他们这样做是有点过分了！
“二囡，既然他们叫你出来，你就出来。”柳母喊躲在里间的柳芭。
柳芭到底出来了。天鸿仔细打量，她还是那样年轻，只是瘦了一点，两眼红红的，看得出是哭的。柳芭决定和天生断绝往来，其中原因，她谁也没告诉。她对家里只是说，两个人都受了处分，结合在一起不好。柳红坚决支持。自己妹妹已经坐了牢，再找一个妹婿是缓刑的，那是柳家的奇耻大辱！在柳家的社会关系网上，她不想看到有问题的环节。妹妹和王沪生破镜成圆是不可能了，她柳红也不赞成和好。好马不吃回头草，柳家不能让王家笑话。她必须给妹妹找个好婆家，年龄大一点也不要紧，填房也行，关键是对方要权大，要和她柳家门当户对，要超过王家。柳部长也同意大女儿的观点，这种情况下，柳红这样考虑，大方向是正确的。所以，他也支持柳芭和天生断绝关系。
“天鸿，回去跟你哥哥说，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们都好自为之吧。不管怎样说，我没有半点亏待你哥哥的地方，他也不要恨我，更不该恨我，今后各人走各人的路。我想，你哥哥是个有志气的青年，他不会趴下认输的，更不会为这事萎靡不振。”柳芭强忍泪水劝天鸿。
“娜娜怎么办？她不能没有妈妈！”天鸿看柳芭说出这种话，很伤心。他真恨哥哥瞎了眼，竟找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也恨自己过去让她蒙骗了。那次鸠兹之行，他要是帮助雪梅，雪梅也不会死。哥哥和雪梅结婚不是很好吗？没有那个命，何必攀高枝呢！
“娜娜的事，我跟你哥说过了，还是那句话，如果他不要，就送到孤儿院。”柳芭狠着心说。她知道天生不会这样做，等事情处理好后，她抽机会再去找看女儿也不迟。反正，她不准备再嫁人。她只打算在父母跟前孝敬老人，陪伴他们一生。她也打算，将来积点钱，留给娜娜上学用。只是她不知道，那时的娜娜还会睬她吗？
天鸿看柳芭说出如此绝情的话，知道婚姻之事无望，愤愤地对柳芭说：“好吧，既然你说出这样不道德的话，我们郝家绝不会再来找你！不过，我要告诉你，没你，俺哥不会打光棍，他照样能找到比你强的老婆！娜娜永远也不会承认你这样的妈妈！说实在的，我真担心你，将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太缺德了！沈厂长，我们走！”
天鸿说完，拔腿就走。沈厂长也忿忿地对柳家抠一眼，心中骂道：“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柳芭也给上海姑娘丢脸，像个四马路的野鸡，翻脸无情！”
天鸿他们走后，在大上海这个黑黝黝的小洋楼里，只有一个人在偷偷哭泣，那就是柳芭。
能不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