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二十二
作品名称:人世喧哗 作者:就这样吧 发布时间:2014-12-09 13:38:07 字数:4919
二十二
那路不远,出了镇西,再走过一片杨木林便是了。看坟地的贾四爷不知去何处玩儿了,并不在左近,许胜便朝着爷爷的大坟走去,跪下磕了头,又朝父亲叔叔的坟头儿磕了头,念声道:“爷爷,爹,许胜来看你们,出来仓促,没带祭品,等我过后好好补上一份,爷爷,爹知道许胜,也不会怪罪我这做儿孙的。”说了这话,许胜站起身子,拍打拍打膝盖上的土,便坐在许胜爹墓碑旁的石砖上。
“爹,儿子有些话要跟你说,你可别怪儿子,儿子知道自己不孝,对不起祖宗,可儿子也是没办法,儿子太笨,不知道怎么料理这个家了。”许胜说到这里,便伸手去腰里摸,自己那原本随身带着的烟袋锅却不在,应是忘在了老马家。
“爹,儿子听了您的嘱咐,好好经营家业,也想着好好教导儿孙,让他们读书考功名,可儿子无能,家业不见兴旺,儿孙也没有个读书有成的,就如此,儿子心里还不难过,可祖宗这家风也要毁在儿子手里,儿子实在是不孝啊。”许胜说着,竟流出泪来,“人家就是当面笑话儿子呐,儿子几时受过这个,儿子这心里难受呐。”许胜使袄袖擦擦眼睛,平静了会儿。
“爹,前些年,许田成了人,儿子操持着分了家,儿子也跟你说过了,儿子家人丁不旺,劳力上便缺人手只能靠着短工做活,兄弟家里后辈儿人丁旺,咱不能拖累兄弟,这家是早晚要分的,那晚分不如早分,各自打理各自的,也都活的条理。儿子不孝,家里就一个传种的,就指着他延续儿子这一支的血脉,可儿子无能,教导不善,我这根苗不是读书的料,现在成人了,出去转了一圈,大难不死,却是家门大幸,可他带回个没家没业的闺女,死活就要娶了那闺女。可那闺女怎么看都是个不对门的主儿,儿子不孝啊,儿子也无能,身为一家之主,竟是管不住自己的儿子,我不是不管,我是真的不敢管,生怕他甩手带着那闺女一走了之,那不就更是天塌了么,我只能顺着他,我真是他妈的憋屈,爹,你能告诉儿子该怎么做么,儿子没招了,儿子无能啊。”
许胜念念叨叨的说了半天,夜风一吹,那后半晌喝的酒便涌了上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了酒,许胜反倒感觉舒服了许多,又坐了一会儿。冬日天黑的早,那天不觉已经大黑了。许胜站起身,摇摇晃晃的朝回家的路走去。
走过那片杨木林时,许胜自觉尿急,便进去站在一棵树下撒尿,却听见夜风中有男女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忽远忽近的传来,却让许胜有了些寒意。
“谁啊,这大晚的,哪个,别装神弄鬼的。”许胜的声音也是在黑夜的杨木林中被风传去。
那男女的声音却停了,半响无声。许胜心道:“肯定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有男有女的,大黑夜的在这杨木林里,那定是没什么好事。”心念至此,便举步朝那声音来处走去。走出十几步远,便听得对面“咳嗽”了一声,看坟地的贾四爷从对面过来,见到许胜,有些意外,“张老大,怎的这么晚到这里,上坟也不是这个时候呀。”
“贾四,你看到前面有人么,我听到有人声。”
“前面没人,倒有个黄鼬窝,这大黑天的,谁来这里?”
“许胜又向前走了十几步,侧耳听听,却也没听见人声,更不见半个人影。”
“你不在你那个小屋里暖和着,跑出来喝风么?”许胜回来看着贾四。
“天黑了总得转转,看坟地也得尽个心不是么,再说了,万一哪天又出个曹小棍混账玩意儿也说不定呢?”
“哼,下次别提曹小棍了,过去的事儿了,别提啦。”
“是,过去了,那小子也是死在外面了,人死事过。”
许胜沉着一张脸,低着头,“走了,你接着转吧。”
许胜到家时,马莲已经摆上了一桌饭菜。二子婚事吃剩的扣肉盛在海碗里,摆在桌子正中间,高烛下,那肉有种红亮的光。
“二子出去找你了,还没回,咱们先吃吧,你这一猛子去了哪里,这大黑天才回。”马莲给许胜盛了一碗白米饭。许胜不言语,夹了两条扣肉放在碗里。
四丫头给许胜盛了半碗棒面粥,端到许胜近前,“爹,您的粥。”
“嗯。”许胜鼻子孔出了个气。
张二子回来时,许胜已经喝完了粥,去东屋里躺下了。
“哎呦,爹,您真行,我去了马大夫家,马大夫说您走了,我听烧饼李说去了镇外,我便去镇外找,都快到祖宗坟地了,也没见个人影,便回了。”二子大口吃着白米饭,朝着东屋门口说。
“行了,你甭说了,你爹累了,刚躺下。”马莲小声对二子说。
晚饭后,马莲与四丫头收拾了,便使大锅烧了半锅热水。
“你不洗洗你那头面,在外面串了一天。”马莲站在东屋门口说。女人的话里竟然夹了埋怨,若是搁以前,马莲这句话兴许就能引来许胜的几句骂。
过了半响,许胜才在炕上说,“洗洗脚吧,这脚有些酸。”马莲也觉得纳罕,心里有些后悔。
四丫头端着一盆热水去东屋,马莲看了忙截下,“我去吧。”
四丫头转头看了眼张二子,“你泡脚不?”张二子笑着,点点头。四丫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自去舀热水了。
冬去春来,春耕时节很快到了。该在地里撒种的时候,四丫头肚子里也有了种,已经两个月了,自己知道了,却仍是照常跟着二子下地。二子乐得她跟着,看到地头儿上男人们女人们那满含深意的眼神,二子心里却总有股甜滋滋的感觉;许胜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却不管,只是对着马莲念叨:“家风都变了。”马莲过后跟四丫头说了,四丫头便跟二子说了,二子又去跟马莲说:“娘,这世道不是你那时的世道了,你看天津卫大街上,穿着体面的官太太们也出来逛街了。”马莲便又去与许胜说,许胜听了,“呸”的一口,说声:“骗鬼。”
春耕时节,镇上出了一件“大事”——秦瞎子回来了。
秦瞎子仿佛是从天而降般的,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春耕的地头儿上,他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一副落魄的打扮,手里拿着一副竹板,“啪啪”的打着,若无其事的从田间路上走过,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远远近近地和他打招呼,他便随便挥挥手,算是跟众人都招呼了,两眼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前方,却是不看定某个人,由东向西的就这么走了。人们知道,秦瞎子是去自己在坨子镇的临时住所——土地祠了。
张二子也正在地里,看到秦瞎子,便站直了身子定定地看,一直看到那身影消失,仍是站着不动。
“那人是谁,像个卖艺的。”四丫头在二子身边说。
“那人叫秦瞎子,镇上的一双眼,一张嘴,一出戏。”
“什么呀?”
“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一句话说不清楚。”
“不爱说拉到,我还不爱听呢。”
张二子还是站着不动。
“哎,你还愣个什么,那人早没影了。”
“哎,四丫头,咱去年过年给马爷爷拜年时说,今年过年去看他,咱怎的忘了?”
“是忘了,那怎么着,现下去?”
“现下不行,正是春耕,得了,等忙过了这阵,咱俩去,到时候,你念叨着点儿,别再忘了。”
“哎,行。”四丫头应了声。
那天,地里的人们看到的第二个景象是不远处大道上行来的一辆马车。马车是天天见,可带轿棚的马车便不常见,人们知道,那是孙家老三孙立法从天津卫回来了,应该是带了全家人,每年立法都会固定几个时间回来,过年祭祖要回,春耕祭神要回,秋天庆收要回。
人们的眼睛看着那马车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大路的拐弯处,那马车里坐的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有些新鲜,有些神秘,仿佛连那马都与自己家的大牲口不同,都更干净,更神气。
张二子也看,四丫头也看。
“二子,那是谁家的,看起来挺神气的。”
“神气么,嘿嘿。”张二子想起了两三年前,孙立法带着鼻涕眼泪满脸泥向自己哀告求饶的样子,心里便忽然生出些快意,“没有我,兴许现下他就在地里埋着了,神气个屁呢。”
“切,胡说什么呢,哎,二子,我若生了儿子,你也给我弄个这样的马车,你赶车带着儿子和我,出去赶集,看庙会。”
“行,你不怕我爹在家骂就成。”
四丫头愣了下,低头不语。
孙家大宅的后院里一片热闹,本家门儿里的族亲团聚拜谷神便在这里进行。
孙家老大孙立忠早摆好了谷神牌位并祖宗牌位,猪头羊头,整鸡整鸭,五谷杂粮,香烛果品一应供品齐全。孙立忠与老婆刘大菊先自跪拜天地神灵,后又跪拜了祖宗牌位;老二孙立福和老婆孙刘氏,老三孙立法和老婆张福珍也如此跪拜了;之后便是下一辈,按大排行儿子们先拜了,女孩儿们不用拜,只在一旁看着。
拜过了谷神、祖宗,便是开席吃团圆饭。
立忠、立福、立法三兄弟并着立忠的三个儿子会全、会祥、会瑞,立福的两个儿子会文、会武,立法的儿子会行九个人一大桌摆放在后院正屋门口;婆娘闺女和媳妇们一大桌临近摆着,外请的两个厨子和家里的两个帮下一阵忙,便端上来四盘八碗的几道大菜。
立忠站起来,举着手中的酒杯,扫了一眼众人,“我的兄弟,兄弟媳妇们,侄子侄女们,咱们一大家子今日祭谷神,祭祖宗,乞求年年都是丰收年,乞求咱一大家子人平平安安,和和顺顺,人丁兴旺,我刚刚祭谷神时心里说,去年是个丰年,立法的生意也不错,今年也就照旧吧,老天爷有眼,那乱世道不会再来了,来,我们都举着杯,喝一口,女人们以茶代酒也喝上一口。”说着,自己一口将那杯中酒仰脖子喝干。众人也都站起身,端杯喝了。
“大哥,我看你说的挺好,就是咽了半句话没说。”立法夹了一口菜,仰脸看着立忠笑。
“什么,什么咽了半句?”立忠满脸不解。
“你定是心里说,今年定要等着抱孙子啦。”立法说完便是笑。
立忠听了便也大笑着点头。一桌的老少爷们听了都笑,会文拍拍会祥的肩膀,笑道:“二哥,就看你了。”
那一桌上,会祥的媳妇常翠珍满面通红的低头不语。同桌的刘大菊沉着一张脸不知是恼的什么。立法的媳妇张福珍悄声对刘大菊道:“嫂子,这翠珍过门也有个一年多了,那肚子怎也不见动静呢?”
“哼,那谁个知道。”刘大菊只说了一句,便张罗着吃菜,那常翠珍却仍是低着头,直到身旁的会金使胳膊肘碰了一下她,她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便也举着筷子从跟前的一个盘子里夹了一块青菜放在口中,咀嚼了半天方才咽下去。
立福的媳妇孙刘氏“哼”了一声,自顾夹菜,嘴里念念道:“生不出儿子撑腰,便没了脸,男人便不拿你当回事儿,自个儿也不硬气。”
“你那话留着跟立福说,你在这儿说,他也听不到。”刘大菊没看孙刘氏,眼睛盯着菜盘子说。
“跟他说,我可看的着他,白天跟着大哥,晚上,哼。”
“二嫂子,吃饭,吃饭。”
“哎,你不说我还忘了,你家何小婶怎的没来。”
“我可不知道,问立福,他知道。”
刘大菊便歪过脑袋朝着另一桌喊立福,“你家何小婶怎的没见?”
“她呀,身子不舒服,昨天就是,今儿烧的像个火炭,这要不是忙着祭谷神,我就叫人去请马大夫了。”
“中医太慢,过过儿,我给你们拿些洋人的小药片,那东西灵光,比咱老祖宗那些个树根野草的灵光。”立法在一旁言道。
“我信不过那玩意儿,我还是信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吃着踏实。”立福盯着眼前的酒杯。立忠“呵呵”笑着,“老祖宗的东西踏实,洋毛子的东西也可以尝尝,来,喝酒喝酒。”
家宴过后,立忠、立福、立法三兄弟便去了屋里,在正堂坐定,便聊起那天津卫的生意和眼前的世道。立法喝了几杯酒便满面通红,边用牙签剔牙,边道:“前两年还以为这世道就乱了,谁知到义和团这阵风过了,这世道倒是好起来了,现下与洋人做买卖更是方便了,那码头上每天都是整船整船的洋货,我这步走的早,是走对了。”
“立法,洋毛子靠的住吗,我总觉得你要多提防些,赚了钱还是买地踏实,倒腾那洋棉布,洋棉纱终归不是个营生。”立福喝了一口茶,看着立法道。
“嘿,二哥,你这见识要长进了,买地是踏实,但你要真想着赚钱你就得倒腾洋货,我看洋人就不错,做了这么多回,就那一回砸在那疯魔义和团的手里,其他的,哪次不赚钱?”
“就那一回,你就差点儿丢了命,真丢了命,赚多少钱管屁用,义和团这阵风是过去了,可难保不会再出现什么“仁和团”、“礼和团”之类的闹起来,你还是别跟洋毛子来往过密,咱有钱置地,再加上经营那天津卫的丝绸门店,那钱还嫌少么?”
“‘仁和团’是不会出了,这次那北京城里的老太后是被洋人打服了,连大沽口的炮台子都自个儿拆了,还在与洋人的条约中明示严禁老百姓参加反洋人的会道门,怎么还会出现‘仁和团,礼和团’,真要出了,都不用洋人出手,官府就逮了,谁敢?”立法剔着牙说。
“嘿,老三,我看你这口条倒像是跟洋毛子穿一条裤子的。”立福看看立法,又看看立忠。
立法脸上变色,“洋人也是人,到咱大清国来传教,做生意,也讲信用,讲道义,干嘛跟人家过不去?”
“我呸。”立福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
立法“腾”地站起来,脸上现了怒色,眼睛瞅着老大立忠。
立忠一直听着两个兄弟说话,自己低头喝茶,此时见两人说的恼了,便抬头看了一眼立福,“立福,你的不对了,自家兄弟,你呸什么,立法的话也就是跟咱两个说,他还能将这话对旁人说。”
立法脸红了一下,心知自己的话连大哥也不爱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