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十七
作品名称:人世喧哗 作者:就这样吧 发布时间:2014-12-03 17:10:04 字数:4891
十七
“马爷爷,大月儿为啥,为啥跑啊,您对她那么好,她为啥呀?”四丫头声音呜咽着问。
“为啥,天知道为啥,就是个命,就是命。”马爷爷语调平静地说。
四丫头将头埋在腿上,将脸上的泪擦干。“马爷爷,您,您为啥说这些,我听着心疼。您说着不更是心疼吗?”四丫头怯怯的小声问那彷如石像般坐在那里的马爷爷。
“心疼?呵呵,你们没来时,我也说,晚上睡不着觉时,对着那炕头儿说;白天没活儿时,对着灶膛说,一说就是一宿,一说就是大半天,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就是从天凉说到天热,又从天热说到天凉。最初时,也心疼,疼的像刀子剜,像烙铁烫,像火筷子杵,可说着说着心就不疼了,就是临说完的时候,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便再说一遍。每次说,都像是她们又回来了,说着说着,就把他们都说没了。”
四丫头捂着脸,抽搐着回屋里去了。张二子心里酸酸的,又想起这几天自己经历的事情,想着找地方放声大哭一通,便站起身子,径直朝那田地走去,走出老远,想放声哭,却抽抽搭搭的哭不出声来,可眼泪还是一个劲儿的流着。心里憋闷的难受,便放开嗓子喊了两声。
那马爷爷仍是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忽地念念道:“走了,都走了。”
二子回来时,马爷爷已经自回东屋了,四丫头也在西屋里和衣躺下,二子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却是半分睡意也无。
夏日天亮的早,天渐亮时,张二子又出去转了一圈,天放亮时方回来。那马爷爷又坐在那小板凳上,看到张二子便露出笑意,仿佛昨晚只是说了一个故事。
四丫头已经在烧水做饭了。
等天边现出大太阳时,马爷爷起身,使冷水洗了把脸,便朝周围田地里走去。四丫头在后面叫,“马爷爷,快吃饭了,您莫走远去。”
“你们先吃,别等我,我回来自己吃。”马爷爷没转身,只是朝四丫头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早饭是蒸山芋,土豆,熬老玉米粥,里面撒了些青嫩的菜叶。四丫头,张二子各吃了一碗,锅里给马爷爷剩了。
马爷爷绕着那田地走了一大圈,大半个时辰后方才回来。看到锅里剩的菜粥,便盛了半碗喝。之后,马爷爷歪在炕上,张二子躺在炕沿儿,四丫头趴在院里的方桌上各自睡了一觉。
过午,仍是热了那锅里的菜粥充作午饭。马爷爷道:“我下午去镇上转转,晚上请你们吃顿好的。”饭后,也不歇息,只在那房前阴凉处坐了会儿,便拿了一把斧子出去。那时,四丫头正收拾锅灶,张二子原本是陪了马爷爷坐在房前歇着,见那马爷爷并不理会自己,自己又想不出什么话说,便自语了一句:“我去帮她收拾。”站起身去了四丫头身边。
马爷爷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田间时,张二子便又坐回房前的阴凉处。在马爷爷面前,他觉得自己与四丫头很亲近,马爷爷不在了,便觉与四丫头隔膜起来,甚至有些不自在了,有些盼着马爷爷回来了。
四丫头却仿佛没有这种感觉,她撇脸见张二子坐在房前愣神,便道:“别坐了,去那井里打两桶水来,那缸已经见底儿了。”张二子“呕”了一声,便起来提了水桶下田去了。能有事儿做,便觉得轻快了许多。
马爷爷回来的时候,天没有大黑,月亮却已经出来了。他提了一条半指宽的猪肉,走路有些摇晃。四丫头忙奔过去扶住他。他笑言:“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那晚,四丫头便将那肉切成块儿,和着地里新拔的大葱段儿,和着一大把粗盐炖在锅里。晚饭时,已临近夜半。张二子看着那碗里的白花花的肥肉,便微皱了眉头,硬撑着吃了两块儿,只觉除了油腻便是咸。四丫头和马爷爷却吃的高兴,尤其是马爷爷,愣说四丫头的手艺可比过镇上饭馆里的厨子。
吃饭时,马爷爷说:“等吃过了饭,给你们说说前些年,这周边闹土匪的事,呵呵,你们定是想不到,这土匪也有脓包的。”
四丫头道:“马爷爷,您留着那土匪的事儿明儿晚上说,今儿晚上,我给你们说说我的故事,怎么样,想听么?”
“嘿嘿,那可好,我看你们的样子就是有故事。”
四丫头涨红了脸,“我的故事,可跟他没半点儿关系。”说着,低头吃饭。
张二子也红了脸,讷讷的说;“马爷爷,您别开玩笑了,我们也是刚刚识得,结伴儿行路。”
“是么,那我更想听听你们的事儿了。”
晚饭过后,四丫头收拾停当。三人仍是坐在前一晚的地方,眼前不远,是月光下的无尽好田,没了白日的绿意,却撒上了一层白霜。夜静无风,多了些燥意,多了些蚊虫,三人便摇着棒秸叶子驱赶。
“马爷爷,我还想问您个话儿,您可别生气。”张二子怯怯地说。
“什么,尽管问,没什么生气的。”马爷爷朗声道。
“就是,就是您那老婆怎么大雪夜里跑出去,您就没寻寻缘故?”
马爷爷眨了两下眼睛,低了下头,仿佛在回忆。
“寻了,怎的没寻。我去找那老刘奶奶问了。那老刘奶奶见我这里出了这事儿,也是同情。便说了,这大月儿是她拾来的,外地人,问她,家是哪里,父母是谁,都只说没了。这老刘奶奶就以为逃婚出来的,可不知根儿,不知底儿的,虽是模样不错,也没有哪个爹娘敢娶这女子。老刘奶奶便想起了我这根光棍子,便叫我来看。也怨不得那老刘奶奶。”马爷爷低头挠了挠头皮。
“那老刘奶奶定是没有全说实话的,她定是看出了大月儿脑子有毛病的。我,我也曾认识一个女娃,平时便是个好人,可有一天便疯了,跑没了,其实也没当上什么大事。后来,听人说,她娘便是这样疯死的。”四丫头低了头,像是满腹心事。”
马爷爷仍是挠着头皮,诺诺的笑着,“你不是要说你的故事么,我们都听着呢。”马爷爷像个小孩子般的,眼睛瞪着四丫头,等着四丫头说故事。
张二子却显得无所谓似地,摇着那棒秸叶子,四下拍打着蚊子。
四丫头沉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唱戏一般。
“我老家是张家口那边的,我们家里五个丫头,爹一直想着娘能生个小子。爹常说,娘不争气,到了也没能生个小子。我是家里的老四,爹没给我起大名,就叫我‘四丫头’。”
“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五丫头,是么,是这样叫么,呵呵。”马爷爷今天的神色格外好,或许是晚上吃了肉的缘故,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仿佛有了些红晕的油光。
“不是,大姐,二姐是有大名的,三姐便没了,老妹叫小五子,爹就当她是男儿的。”
“明明是个闺女,当男丁便是男丁了么?”张二子转过脸来问。
“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再难有儿子了,骗骗自己,解心宽罢了。”四丫头沉默了片刻,仿佛有些事情记不清了,正在努力回忆。
“我娘生小五子时受了风寒,没多久就病死了,小五子还没正式吃几口娘的奶,娘便撂下爹和五个闺女去了。大姐、二姐都还记得娘的长相,我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听老家的奶奶说,娘是老家那地方百里挑一的俊俏女子,爹是读过书的。爹娘这一对儿,也曾是那方圆多少里地让人羡慕的主儿。”四丫头的嘴角带出一丝笑意。
“家里的光鲜也就是听奶奶说说罢了,我记事起,家里便一直东赊西借的过日子。原本,爷爷留下来几十亩田地,分了家,爹也承继了几亩,自己不种,便交给自己哥哥打理。爹无事便四处闲玩儿,没了钱便拿自家东西去典当,没的典当了,便去找哥哥借。最初,大姐还能说说爹,他多少还有些收敛,大姐出嫁后,再也没人管得了爹。终是有一天,我大大说,没钱可借了,也不要爹还钱了,只把那几亩地留下。爹去理论,大大便给他算了一笔账,爹一共借了大大多少钱,本利共是多少,那田地市价值多少,算下来还不抵爹的欠账。爹不干。大大又说,地是祖宗留下的,他有儿子,爹没儿子,只有闺女,那地留给爹,早晚还是归了外姓人,对不起祖宗。爹便没话了。”
“也不怪大大,就怪爹自己不争气。爹却不怪自己,怪娘。”四丫头苦笑了一下。
“大大最后给了爹几百钱,说是认识个跑买卖的朋友要去京城,让爹也跟了去,学学人家做买卖,一样的货物,来回一倒腾便能赚银子。”
“爹动了心,便与那大大的朋友去了京城。没过几个月,那朋友一个人回来,说是爹在京城里逛窑子,欠了人家钱,被人扣住,要人拿钱来赎人。”
“这话便有假,那窑子是见钱做生意的地方,怎么会容得客人欠钱,又不是多少年的老主顾。”马爷爷插话道。
“马爷爷,您倒懂得规矩,定是常去的。”张二子笑道。
“嘿,你这混小子,拿你马爷爷找乐子,跟你说,年轻时确实是去过的,就那么一次,年根儿底下,拿了东家给的一年的工钱去的。”
“你两个不听算了,我也困了。”四丫头生气道。
“哎,听呢,听呢,你接着说,刚才说到你爹被那窑子扣住了,要拿钱去赎,对吧?”马爷爷忙道。
“大大听了,便来家里,说是到了闺女们出力的时候了,你们爹被扣了,要钱去赎,谁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是能拿出,谁个甘心拿,毕竟分了家。让我们几个姐妹商量商量怎么办。”
“你大大真不是个东西。”马爷爷嘟囔了一句。
“是不是东西,只是当时我们都小,只当他是好人。大姐嫁的远,回不来,便是二姐当家。大大便领了二姐,三姐和我去了京城。”
“你大大就不怕人家笑话么,他有田地,那也算是你们老家有头有脸的人了,就不怕乡人们说道,你那大姐难不成是嫁出了直隶省去,家里出了这大事都不能回来?”马爷爷皱着眉头问。
四丫头愣了一下,眼睛眨了两下,念念说:“大姐是不知道消息的,知道了也无用,嫁出去便是别人家里的人,还能怎么着?”
马爷爷沉默不语。
张二子催促道:“你接着说。”
四丫头低头愣了片刻,便接着说了下去。
“跟着大大离开了家,到了北京城,北京城真大,人真多。我们到了地方,大大一个人与那老鸨子说话。那老鸨子拿出一张账单,那上面密密的记了爹的一应花销,足有上百两银子。吓得二姐眼都瞪直了。”
“大大说,不能留二姐,二姐有了大名,带了祖宗的姓,不能留下,三姐和我之间留一个。最终便是抓阄决定。也许是老天爷都嫌弃我,我抓了‘留’,三姐抓了‘走’。”四丫头苦笑。
“好在那时我年纪小,也就十一二岁,不用接客,便在那里端茶送水、洗衣服做饭的伺候人。前两日,这哥哥……”手一指张二子,“去里面赎了我。反正我是没家的人,便就跟了他去。他待我好,便是我的运道,待我不好,也是我的命。”四丫头说着,那头便低垂着,那声音也是越来越小,直至不闻。
马爷爷看了看两人,想说什么,却没说,又坐了一会儿,三人仍是都没有说话,马爷爷站起身子,“你们两个聊着,我先歇了。”便进屋去了。
张二子坐了一会儿,看看那四丫头仍是低着头,自己便站起身子,“我先歇着了,你也早点儿歇吧。”便进了马爷爷屋里去了。
两人都进了屋去,四丫头抬起头,望向远处。夜渐深,终有些凉风吹起,有了些凉意。
转天晚上,张二子讲了自己的事情。他口才既不如马爷爷,也不如四丫头,那故事也是平淡无奇,既是那参加义和团后的传奇经历也让他讲的催人欲睡。
再一日的晚上,马爷爷讲了他听来的闹土匪的故事。虽是听来的,也讲的口沫横飞,精彩异常。
如此,三人便你一个故事,我一个故事的讲下去,每日大多讲到后半夜,便去睡了。白日里,四丫头、张二子便帮着马爷爷干些地里的活计。那地里的活儿是专有长工做的,三人只是做做帮下。那些长工初见马爷爷带了两个年轻的孩子在身边干活儿,竟都不奇怪。有两个开玩笑道:“老马又是认了干亲戚了,这次应是干孙子,干孙女了。”
有个长工见四丫头长的俏皮,便难免在干活儿时,挤挤擦擦的占些便宜。四丫头也不躲避,也不喝骂,只是站直了身子使眼睛瞪那人。四丫头紧绷着脸时竟自有一股气势,那人便讪讪的低头干活儿,不敢再做他想。毕竟都是地方上有家有口的农人,都不想坏了自己的声誉;再者,那老马给东家干了一辈子,多少有些面子,也担心老马与东家说了,坏了自己的饭碗。
如此过了有一个多月,马爷爷每日里也不问他们何时离开,四丫头也仿佛就是在这里生活下去了,张二子心里却反复思量了许多。终有一日,张二子私下里对四丫头说,“我带你回家吧,这里终归不是家。”四丫头愣了一下,边笑着点头,边不觉流下泪来。
两人与马爷爷说了,马爷爷也是愣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又都皱在了一起,“怎的这几天就要走,是嫌这每日里的土豆、山芋、菜粥难咽么,那不难,我再去镇上赊半斤肉来。”
“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也该回去了,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我和四丫头过些时来看您,到时还陪您说话,说上一夜。”张二子仿佛缺理般的诺诺道。
“马爷爷,我们年节过来拜您。”四丫头笑的灿然。
“我又不是灶王爷,有啥拜不拜的。”马爷爷眼睛望向别处。
“您别生气,要过大秋了,总要回家帮忙的,家里就他一个儿子。”四丫头说这话时,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马爷爷转过头来时,眼里仿佛竟有些红色,“忙过了大秋,有时间便过来玩儿,离得又不是太远。”
“我们肯定会回来看您。”四丫头笑说着,眼里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