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十六

　　十六
　　三人吃过了晚饭，四丫头收拾了碗筷，便又烧水，预作晚上洗漱之用。
　　“小女娃就是小女娃，我这老头子就是早上洗把脸得活了，晚上就是从来没沾过水，年轻时，躺在地上睡，连把干草都没有，那脸便是贴着土地，睡的倒踏实，没那些脏净的。”马爷爷坐在板凳上，看着四丫头忙活着。张二子看着天边亮起的月亮，便又想起了坨子镇的爹娘。
　　“爷爷，怎么就您一个人呢？您的儿孙都去哪了？”
　　“呵呵，没有老婆，哪来的儿孙呢？”马爷爷沉了半响方说。
　　“您没娶媳妇么，怎的不娶，是没有您看上的么？”
　　“呆头鹅，哪里是我看不上人家，是人家都嫌我穷，嫌我这残疾。”说着，便脱了鞋给张二子看那两只脚。却是一只脚大，一只脚小。
　　“爷爷，您是好人，若是生在我们坨子镇，定是有人给您张罗一个老婆的。”
　　“你是坨子镇的，那是个好地方，那是个富镇子，哈哈，我老马没福气了。”
　　“您始终就是一个人生活么，也没有兄弟姐妹。”四丫头已经烧好了水，便走过来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
　　“咳，有兄弟，也有姐妹的。”马爷爷望着远处，沉默不语。
　　张二子，四丫头也不敢多话，便也望着远处。天边的云淡淡的从月亮身边滑过，那弯弯的玄月仿佛欲勾住那片云，却还是四散了。
　　“难得有你两个陪我说话，我老头子就说最近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却原来是有了喜事，你两个是老天爷给我掉下来陪我说话的宝贝，只要你们愿意听，不烦我，我就说上一宿，说到大天亮，憋了半辈子的话也没有与几个人说起过。”马爷爷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好啊，爷爷，我就爱听故事了，就是没人给我讲。”四丫头笑说。
　　“你就当故事听呗，小子，你想听么？”
　　“想啊。”张二子将小板凳往前凑了凑。
　　“我这些年，总共救下七个倒在路上的过路客，他们在我这里住上几个晚上，便又各自行路去了，晚上闲着，我就听他们讲自己的事情，我也跟他们讲我的过去，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什么都可以当故事讲了。”
　　“马爷爷，我们听着，您慢慢说。”四丫头说。
　　马爷爷点上一袋烟，深吸了两口，眼睛望着不远处那片黑黑的田地，仿佛在慢慢地回忆过往。
　　“那可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总有四五十年了吧。你们想，还是闹长毛子那年头呢。我老家是献县的，十几岁时，爹娘带着我们三个孩子躲那长毛子匪乱便随着人们逃出来。那年月，人像是受了惊的老鼠，听到些风声便四处乱跑，就这样，半路上，爹娘便分散了，爹带了我，娘带了我弟弟、妹妹。爹在这‘冯家庄’的老东家那里找了个长工的活儿，算是安顿下来。爹想着，与娘一起出来的，总要与娘一起回去。农闲时，便是找我娘，像一块儿逃出来的落脚在近处的老乡打听，自己也四处打问。五年之后，那年我都十九了，总算是寻得了我娘的消息。”
　　说到此，马爷爷咧嘴笑了笑，那笑中却包含了无限凄凉。
　　“哈哈，老天爷爱开玩笑，原来我娘带着我弟，我妹回了老家，已经嫁了人，是同村的一个哑子，又生了两个孩子。那夜，爹喝了酒，又哭又笑的闹腾了一夜。转天，爹便带着我回老家去找我娘算账，直到今天还记得那一天的景象。”马爷爷又是沉默，仿佛意识已完全回到了那个时空。
　　“那哑子手里擎着一把切菜刀，光着上身，嘴里呜呜呀呀的叫着。我娘跪在地上，先朝着那哑子跪，又朝着我爹跪。我娘说，与我爹分散了，没了法子，便循着出来的路回了老家。等到风声过了，也有回乡的人，娘便打问我爹的消息，却是没人知道。又过了两年，还是没我爹的消息，娘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的艰难，便嫁了那哑子。娘说，让我爹就当她死了，两个孩子愿意随她便随她，愿意随爹去，便随爹去。爹举着手，看着我娘，却打不下去。我弟弟，妹妹缩在我娘的身后，看着我和爹，像看着陌生人。”马爷爷的眼泪顺着那脸上纵横的皱纹流淌下来。
　　“我爹终是没有打下去，不是怕了那哑子的刀，是看我娘那样，便心疼下不了手了。那天，我爹仍是带着我一个回到了这里，从此便不爱说话，只爱喝酒，喝了酒便是呜呜的哭。爹始终都是想着娘。那年冬天，下着大雪，爹出去喝酒，一夜没回来。转天早上，村里人看到爹倒在离家十几步远的地方，硬邦邦的，像条冻鱼。那年我二十一。”马爷爷早止住了泪。夜大黑了，夜风刮起。四丫头看了看张二子，抱紧了两臂，打了两个寒颤，抹去脸上的泪水，又看着马爷爷那被黑夜遮住的老脸。张二子听得入神，却也不觉得寒意。
　　“你们定是想着，我都二十一了，怎么不娶老婆。嘿嘿，我倒是想啊，真是想啊，可你们说，谁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没房子，没地的外乡人，更何况，他爹还是个酒鬼，他娘的名声还不好，他还是个残废，哈哈，谁个愿意？”
　　张二子只觉的心里酸楚，四丫头便又流下泪来。
　　“我那时候年轻，也有些力气，虽说这身子残废，可干起重活儿也不含糊，就是干的慢些，可也是个大劳力呢。东家喜欢我实在，总说着给我张罗个媳妇。那几年，夜里睡在土炕上，那屋子通着牲口棚。总想着，生为畜生都有个伴儿，可我这正八经的大活人，却是冰屋冷炕的一个人。说出来你们别笑话我，实在话，真是想女人，白天干活还好些，到了晚上，那心里便像有什么挠心似的。”马爷爷干笑了两声。
　　四丫头站起身，“我进屋去拿件衣服，天冷了。”说着，便走进屋去，半响没有出来。
　　“忘了，忘了，该死，该死，我忘了还有个小丫头了，嘿，这几年也没个人说话，这心里想到什么，嘴上就说出来了，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
　　“没事，您接着说，我爱听。”张二子说。
　　“得，小丫头走了，我就给你说，不过，话说回来了，说归说，第一，你不许笑话你马爷爷，第二，你不许跟你马爷爷学。跟你说，我有话常对着那炕头儿说，一说就说上大半宿，今儿有你这大活人听我说话，我是真高兴。”
　　“您说，您说，我爱听。”
　　“我接着说，有一年过了大收季节，东家的闺女出门子。那闺女我见过，模样要多俊就有多俊，一般人家的闺女可是没得比。那姑爷骑着大马来接人，哎，那姑爷的长相咱不说，可看年岁倒像是东家的弟弟，是个半大老头子了。我心里奇怪，东家怎么会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嫁这么个人。过后听说，这半大老头子家里有人在京城做官，有钱有势，是东家要巴结人家。那闺女过去还是给人家做小老婆的。我这个气，好几天睡不着觉。”
　　“马爷爷，您定是稀罕那东家的闺女了，看到人家出嫁便生干气，是不是？”不知何时，四丫头又站在了张二子的身后。
　　“嘿，我算是什么，癞蛤蟆哪敢想吃天鹅肉呢，只是平时见过一两次那东家的闺女，总是多看两眼。有一回，东家闺女看我瞅她，便朝我笑，被东家看到了，还挨了骂。过后，东家申斥我，说我再敢偷瞧他闺女便放狗咬我。我是贱命一条，说什么稀罕人家，真是说出来都烂舌头。”马爷爷又沉默无语，仿佛在想着什么。四丫头将手肘支在拱起的两腿上，托着下巴颏，眼睛注视着马爷爷；张二子已经听得入了神，半张着嘴，真正一副痴呆状，仿佛已跟随着马爷爷一起走进了那尘封经年的往事。
　　“说实话，那些个睡不着的夜里，我还是真想过东家的闺女。天地良心，可从来没想着冒犯她，也不敢冒犯她，就是把她当观世音菩萨供着，我看着她笑，她也看着我笑。可那个大收季节东家闺女大婚的热闹场景将我的美梦惊醒了。那观世音菩萨跟了一个半大老头子走了，坐着大红花轿，吹吹打打的热闹着走了。我真想冲上去拦着，可又不敢。”
　　“哈哈，东家的闺女走了，我的姻缘也来了。”马爷爷说话的语气突然变了，像是欢愉，又像是讽刺，却更透出那么一股辛酸。
　　“那年刚入了冬，镇上的媒婆子老刘奶奶来找我，说她手里有个姑娘，模样、品德都是好的，只是和我一样，是外乡人，更是无父无母，就一个人。按老刘奶奶的话，正和我般配，和我就是天生的一对儿。”
　　“我心想，这世上能有这样的好事，便跟了老刘奶奶过去她家看。真别说，那女子论模样虽比不上那东家的闺女，可在这冯家庄上，也可当数一数二了，就是不爱笑，看到我也没什么害羞的神色，倒是对我挺客气。老刘奶奶问我意思。我还能说什么，天上掉下来个媳妇，还能不接着，当然是满口应承。老刘奶奶提了个条件，要二两银子。而且明说了，自己看好了，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直说，不能过了门反卦。我听这么说，心里就打鼓。可看这女子，年岁不大，身子不残，说话搭理的也没问题，还能有什么。大不了是有家主儿的，在男家受了委屈跑出来的。真要是如此，那男家找来了，也要先找这老刘奶奶的麻烦。老刘奶奶都不怕，我这光棍一人怕什么？”马爷爷说到此，嘿嘿的干笑。那笑声中满是凄凉无力之感。
　　“就这么着，我跟东家借了点儿钱，总算把这女子娶过了门。我老马也是有老婆的人了。那女子没有大名，小名唤作‘大月儿”。刚过门时，我这心里还是不踏实，晚上睡觉看着炕头儿躺着这么一位，总感觉像做梦。可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心里就当是老天爷可怜我，给了我这么个好姻缘。我年轻有力气，除了给东家打理田地，农闲时还去镇上揽些帮下，打杂出力的活儿，多少能挣点儿活钱儿，便也让大月儿存着。大月儿是个好女子，能干，会操持家。大月儿还让我跟东家说，把那西屋里的牲口请出去。东家仁义，也同意了。在院子里另盖了两间牲口棚，给那几匹大牲口住。我这住了十来年的屋子终于像个家的样子了。哎呀，这日子过的是蒸蒸日上，这辈子都不敢想能过上这生活。”马爷爷嘴里咂摸出声，仿佛又品味着那段生活的美好。
　　“可说也奇怪，这大月儿越好，我这心里就越不踏实，总感觉当时那老刘奶奶有什么事瞒着我。可自己实在是瞧不出能有什么事情。若说是大月儿有了家主儿，可日子过了这许久，也没人来找，没人来问；若说是大月儿有什么隐秘的残疾，已经做了这多日的夫妻，我可是半点儿没发现。也别说，那时，我也发现这大月儿有些与一般女子不同，就是没事爱愣神，爱想事。问她什么，她又说没事。”
　　“日子过得舒心，我还能多想什么？也只能拜谢老天爷了。那时候想，若是再有个孩子，这小日子不就是更有劲头儿了么？哎，人就是不知足，坏事也就是坏在了不知足上了。可这也怨不得我呀，那孩子来了谁还能挡得住么？”
　　“定是生孩子时那大月儿难产，出了事了？”四丫头小声接话说。
　　张二子扭头瞅了她一眼，心里道：“你小丫头懂得倒不少。”
　　“若是那样还倒是不那么疼人。”马爷爷“嘿嘿”苦笑了两声，“孩子生得顺利，还是个大胖小子。我还专门看了那两只小脚，浑圆红润，一边大小。哎呦，我那个心都乐碎了。我老马是前世修了什么福，能有这样的老婆，有这样的儿子。除了多给老天爷磕几个响头，我也就是认头出大力干活儿养活他们娘儿俩了。”
　　“可自打儿子出世，这大月儿便有了些变化。原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主儿，这回就更不爱说话了。一天都不搭理我一句。问什么，半天不言声。问急了，便发脾气。我就不敢多说了。除了自家积蓄，我又跟东家借了些钱粮，去镇子上给大月儿买了些鸡蛋，猪肉，给她催奶。原本是一年也吃不上一顿肉的，可她也不怎么在意，也是吃不上几口就推到一边。”
　　“她不光一天天话少了，有几天更是半夜里哭。本来孩子哭闹了半宿刚消停，可她又接着哭。一边哭，还一边叨叨，说什么，爹娘，妹子，都不管她了。我听了便问她，她也不理我。弄得我天天六神无主的，仿佛被蒙在一面大鼓里，憋闷的要死。”
　　“我是想明白了，我这辈子就是个光棍一根儿的命，相书上说，这叫‘天煞孤星’，哎，我就是。可这老天爷也忒他妈的狠点儿了。”马爷爷抬眼望着月亮，那张脸被月色映得煞白。
　　“孩子刚过百岁，那天外面又是大雪。前半夜孩子哭闹，等孩子睡着了，大月儿又是哭。这样闹了大半夜，我实在是熬得不行了，后半夜便睡着了，这一睡，就睡了个实在。我睡到快天亮了，只觉的屋子里空的慌，伸手一摸，身边没人。睁眼一看，大月儿，孩子都没了。我一下子就醒了。披上衣服出门找。呵，那个大雪。呵呵，没等我多花时间，村上便有人来找我。大月儿和孩子都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还给我抬回来了。一条大冻鱼抱着一条小冻鱼。就像当年我爹那样。我的三个最亲的人最后竟都变成了三条冻鱼。”一阵夜风袭来，卷起尘埃，吹到马爷爷，张二子，四丫头的脸上，身上。张二子、四丫头忍不住打了两个寒颤，仿佛一下子冷到了心里。马爷爷却仍是那般坐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