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十八
作品名称:人世喧哗 作者:就这样吧 发布时间:2014-12-05 20:12:50 字数:3941
十八
炕头儿上,地头儿上是人们最常待的地方。
鸡叫天明,婆娘们最先爬起炕,在早饭快熟了时,开始叫爷们和孩儿们起炕,孩儿们大多睡在炕头儿上,赖着不起,婆娘们便也懒得再叫,只把做好的饭借着灶膛里的余热熥在锅里,直等孩儿们睡足了起炕时吃,那时,大人们已经忙在地里了。
除却寒冷的冬日和阴雨的天气,人们便是忙在地头儿上。抬眼望去,活命的根子,万物的来源,那田地展开去仿佛连接着天际,可田地确是有头儿的,那家与家田地的分界处便是,这是孙家的田地,那是他张家的田地。只是人们嘴里的‘地头儿’却大多不是这个意思。农忙的汉子何时累了便何时坐下来抽袋烟,那屁股坐下来的地方便是‘地头儿’了。那中午饭也大多在地头儿上吃,即便是离家近的,也不回家,仿佛只有在地头上吃着那地里收来的粮食做成的夹着泥土味儿的饽饽才是味道,更主要的是边吃着饭食,边与邻近地头儿的汉子、婆娘们唠些个闲话、浪话,轻笑着,嬉笑着,大笑着,放浪的笑着,那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忙了一日,回了家,一家子围着四腿儿的方桌吃罢了晚饭,便早早的爬上了炕头儿。炕头儿与地头儿有许多共同之处:坐在地头儿上,屁股下的土地就像是女人,于精耕细作后孕育下希望,那希望总在几个月后结出果实,那果实中,总有汗水的凝结和土地的恩赐;而窝在炕头儿上,身子下的女人又像是土地,也于精耕细作下也孕育了希望,那希望也总在几个月后结出果实,那果实中,自有汗水的凝结和女人的恩赐。
地头儿上,炕头儿上,也是人们传递信息的好所在,仿佛那里才是安全的,才是可以对别人家的家事给出自己意见的所在。
张许胜家的二小子张仲元赶在大秋前回来的消息就是从那地头儿或是炕头儿上传开的,并在一个个炕头儿、地头儿反复地被咂摸咀嚼着。妇人家多是盘坐在炕头儿上,守着针线笸箩,手里忙着活计,嘴里唠叨着那不多见的新鲜事儿;男人们还是愿意蹲坐在地头儿上,卷上一根纸烟或是填上一锅旱烟,望着那忙忙活活的躁动的田地,叨念着今年的收成并明年的春耕,不自觉的便转到许胜家的家事上来了。
人们替许胜家高兴着,却也纳闷着,好奇着,期待着接下来的讯息和那已经发生过的未知。
最先看到张二子的是镇上李寡妇的小儿子李狗子。
那一天,李狗子正和外来户张广义的二儿子小秃蛋在玩儿藏人儿,两人你来我往的正玩儿的快活。李狗子从麦堆垛下跑出时撞到一个过路人身上。那过路人‘哎’了一声,是个女人的声音,这便引起李狗子的注意。
李狗子停下身子望着那人,见是一男一女两个身着干净衣衫的年轻人。
“这是外地人。”李狗子子悄声对小秃蛋说。
“外地人怎么了?”小秃蛋问。
“大秋上,一男一女两个外地人到咱这坨子镇干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打这对儿狗男女。”李狗子子说着,跑前几步,将手中的一根秸秆朝那女子后背扔去。
“关咱们什么事呢?”小秃蛋心里想着,却也随着李狗子朝那男子后背扔了一根秸秆,正中目标。
那女子转过身来看着李狗子,“你们干嘛?”打理的条顺的黑发下围着的是一方俊俏的小脸。
男人没有回头,小声道:“走了,别理他们。”女人听话的转身继续随那男人前行。
李狗子见了这女子,心里扑通扑通的乱跳,心里念念道:“真是个好小娘,整个坨子镇都没见过这般俏色的,或许孙家大宅里有这般貌美的女子,却也不曾得见过。”
心里想着,更是不肯放过,随手在地上抓起几根秸秆,边向前跑着,边做投枪状,只朝那女子的后背扔去,正中了后背,那女子仍是不回头,继续加快脚步朝前走去,李狗子并不罢休,又是一根秸秆中了女子的后脑勺。
那男子猛地回过身来,两眼瞪着,吓得李狗子忙停住了脚步。等看着那对男女走远了,李狗子忽地想到,刚才看到的男子却是面熟,再思量下,却不就是张许胜家的二小子张仲元吗?只是两年多不见,人高大了许多,面相也方正了,那两眼一瞪竟有些吓人,只是大模样没变,不错,就是那传说在北京城里被洋鬼子砍了脑袋的张二子。李狗子想到此,也不与小秃蛋玩儿了,沿路往家里跑去,边跑边嚷嚷,“张二子回来了,张二子没死,张二子回来了,还带了个小美娘儿,还带了个小美娘儿啊。”这消息便就此传开了,轰动了整个坨子镇。
那一日马莲正在家里忙活着请客庆收的一应物件儿。弟媳妇田晓珍、郑同芝在镇上赶集时,给采买了炮仗、头戴的绒花儿、红福字儿、红对联儿、糊窗纸、鸡毛掸子、几股子大香、几股子小香。每年大收时,这些都是许胜自己制备,许胜是门上的老大,上香拜祖就是老大家份内的事,分了家也是如此,因而总得早早制备下,不能等到用时抓瞎。今秋,许胜病倒了,马莲的脑子又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的,这些个事儿便由田晓珍和郑同芝包揽了下来。
两人想着家里出了这等大事,年节时都没了心情享受这喜庆之气,既如此,更要把这院子,把这院子里的人好好的装扮一番,事情已经发生,凄凄惨惨的,更添忧烦,倒不如红彤彤,热闹闹的,冲淡些那悲闷的气氛。俗例儿上讲,家里过世了老人,年节时便不能张红挂彩,也不能拜年串亲,以示守孝时节,心哀神衰,无心它事;许胜家是儿子没了,既是那心痛更远胜过没了亲娘老子,却是不必循这俗例儿,自可粉饰热闹起来。可谁知,这面子上的喜庆还没营造起来,真正的大喜竟提前到来了。
最先听到院门响的是躺在炕上的许胜,“哎,外面有人,你出去看看,别是晓珍又给你制备了什么,你跟她说,什么都用不着再添置了。”
“我早跟她说了,谁知她入耳没有?”马莲一边擦手,一边开屋门,朝屋外走去。
马莲刚开了屋门,便见到沿院子中间的走道上走来了两个身着干净衣衫的年轻人。
马莲站在屋门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问了句:“谁啊,哪个?”只说了这四个字,却只觉气血上涌,张大了嘴,再难出声。
“娘,我,您儿子,二子,您认不出来了么?其中一个紧走了几步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马莲身前。
马莲脑袋如被重物撞击般的一阵眩晕,身子再也难以支撑,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那天,许胜家迎来了两年来最热闹的一晚。
马莲横躺在东屋炕里边窗台旁,两只眼睛已经哭的红肿,每每还未说话便先流下泪来;许胜精神好了许多,盘腿坐在土炕的里角儿,一袋袋的抽着旱烟,弄得屋里烟雾缭绕,自己却面色俨然,有时吸的口大了,便咳嗽一阵,直咳的流出眼泪,便又笑着擦去;二弟许冒坐在炕下抽屉柜旁的靠椅上,三弟许田坐在一旁的马扎上,二弟媳田晓珍、三弟媳郑同芝坐在炕沿上,许胜的三个闺女仲素、仲蓉和仲菊便站在里屋门框前,许胜的三个女婿子也跟了来,屋里待不下,便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三个头凑在一起,窃窃的说着什么;许冒家的四个未成人的孩儿们知道家里有了大喜事,便自在院子里玩乐,大女儿仲莲已经十三岁了,像个大姑娘了,便不与弟妹们瞎闹,只坐在小马扎上支着脑袋看,不时地说上一句,“别摔着了,留点儿神。”二女儿仲翠十一岁了,不像大姐那样娴静稳重,因那裹脚之事便闹了几次,裹了便哭闹不休,晓珍无法,也自心疼,便最终给仲翠放了天足,一双天足总让姐姐仲莲羡慕,却让外人鄙夷,仲翠自己却毫不在意,能跑能跳,自在快乐。与两个弟弟一起,仲翠知道如何设计新鲜的游戏方式,也知道让着弟弟,三个孩子能玩耍的快乐,又能相安无事。
东屋里仿佛能冒出热气来,那众人围着的主角张仲元便盘腿坐在炕头上,无时不在感觉一股暖流自那尾骨处直热上全身,虽只披了件薄衫,却也是满身满头的大汗,但嘴里说的忘情,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而那个一起跟来的俊俏女子此时已经吃过了晚饭,正一个人待在厢房里,这样的家族聚会,如此一个尚不清楚名分的女子却是不应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
张二子已经把差不多相同的话语说了三遍,第一遍是刚进门时与父母说的,第二遍是二叔二婶、三叔三婶过来时,与他们说的,此时家里人都到齐了,便是说这第三遍的时候了。
张二子的话中,隐去了那四丫头的来历,只说是曹小棍临终托付的远门孤亲。
张二子离家两年有余,人确是成熟稳重了不少,说话也有了些条理,已经不是那个冒失莽撞、头脑简单的张二子了。
张二子被那曹小棍绑走那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正是秋黄的时节,回来的时候是光绪二十六年的大秋时节,外面田地里又是一年正忙的时候,已有早勤的家主儿的院子里堆起了一垛垛棒秸秆,豆秸秆,给孩儿们平添了许多秋日的快乐,这正当一个快乐的时节。
张二子第三遍讲完那经历时,许胜趴在炕边,在炕沿上‘梆梆’的磕打着烟锅,“明天,胡同里摆流水席,请乡亲们都来吃,乐呵乐呵。”
“明天哪里来得及准备,你想到什么就是什么。”马莲瞅了一眼许胜,嘴里抱怨。
“那就后天,许冒、许田,你两个准备着,咱就后天。”
“行,我们准备去。”许冒应着。
“什么时候又把这抽烟的毛病拾起来了,越老越添毛病,真是的。”马莲小声叨叨着,一只手放在张二子那宽实的后背上,轻抚着,眼里又涌出泪来。
许胜家的流水席一溜排了八桌,从胡同里一直排到胡同外。桌椅板凳都是从邻里家借的,便难免大小式样不一,却仿佛那一桌上便有了主次之分。不同辈分的坐在一起便按那座椅板凳的样貌材质落座。
四盘八碗大多是自己地里接的新鲜蔬菜,只在集市上买了一只整猪,让李大个杀了,使许胜,许冒,许田三家的大锅炖了,有香有色的摆在桌上。许胜埋怨许冒花钱小气了,就只买了一头猪,没买些鸡鸭鱼的来添颜色。虽是埋怨,脸上却挂着笑。许冒小声说,等二子成亲时再大办,这次就是小闹一下。许胜听了,想起那住在厢房的俊俏姑娘,心里总有些疙疙瘩瘩的说不出的烦心,那脸上的笑便不自觉的没了。那日大早,门口的胡同便早早的热闹起来。
邻人们来时,也不空手,大多提几斤红皮鸡蛋,几尺小粗布,自家编的背筐笸箩之物,也有家底紧的,因住的近,不好意思不来,便空着手,早早过来帮忙,算是出了人力。来人大多是镇西的邻里,镇东离得远的,除却亲戚故旧便少有人来了。而镇东的大户孙立忠却亲自过来,送了一个黄铜的手炉,这可是众多礼品中的贵重货,摆在那一堆里,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就像孙立忠站在人群中,虽是个矮胖身子,却也显得惹人注目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