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十四

　　
　　十四
　　“嘿，别难为这孩子，小九子，你松开这孩子。”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随着声音，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淡妆妇人从里面走出来，“小九子，我在里面看了这半天了，我还说是和谁说的这么热闹呢？”
　　那妇人走到张二子身边，“你是受人之托吧，来那‘百花园’给姑娘赎身的么？这年头儿能到北京城里给姑娘赎身，那定是有些来头儿的。”妇人围着张二子转了一圈，张二子心里毛毛的，竟有些汗毛直竖。
　　那妇人接着言道：“我告诉你，那‘百花园’从我们这个门走出去，往东走三个门，那门口有两个小狮子的便是了。”
　　张二子躬身点头道谢，忙不迭的要抽身出去。
　　“哎，等等，我们这里唤作‘聚香阁’，也有十几岁的漂亮姑娘，您大爷就不想着赎身一两个出去么？”
　　“不成，大娘，我就是这两锭金子，您说的对，我是受人之托，那人就是点名道姓的要我去那‘百花园’中给一个姑娘赎身的，实在对不住您了。”张二子两手打恭。他对这妇人印象着实不坏。
　　妇人笑了笑，“罢了，你走吧，算我们这儿的姑娘没这个福分了，你们几个，也进去吧。”
　　“奶奶，怎么能就这么放他走呢，他这不是瞧不起咱‘聚香阁’么，不能这么放他走。”那小九子还是不依不饶的。
　　“哎，人家给哪个赎身，是人家自己的事情，咱怎能强迫人家，再说了，给那‘百花园’中的姑娘赎身，不也是救人性命么，都一样的，让人家走吧，再耽误，天就大黑了，还不知能碰上什么事呢？”
　　那小九子脸上变色，忽地咧嘴哭出声来，更出人意料地，‘扑通’一声给张二子跪了下来。张二子吓得忙伸手去拉，那小九子就是死活不起来。
　　“小九子，你这是做什么，快给我起来，你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那妇人嘴里骂着，抬小脚踢了那小九子一脚。
　　小九子转过身，跪向那妇人，“奶奶，求求您了，就让小桂花跟了他走吧，小桂花已经在那地窖里藏了七天七夜了，两只脚都烂了，我说是洋鬼子走了，你出来吧，她说，她害怕，她是死都不肯出来，再闷几天，她就烂死在那地窖里面了。今儿有这位客人来给姑娘赎身，您就让小桂花跟了他走吧，咱不要他的银子，赎身的钱从我的月钱里面扣，我看着小桂花实在是可怜。”
　　那妇人不言语，眼睛望向张二子。
　　张二子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看那妇人眼望自己，心里突突乱跳，却不敢与她直视，且不自觉的往后缩着身子。
　　“哎，让人家走吧，谁的命都是天注定的。”说完这一句，那妇人便转身进去。
　　小九子站起身，狠狠地朝张二子吐了一口唾沫，三两下便将张二子硬从那小门里面推了出来，临关门前，又是狠狠地朝张二子身上吐了一口吐沫。
　　张二子心下却放松了许多，心里记得那妇人的指点，便数着门向前走去。向东走三个门，也是一扇黑漆小门，门口却正有两座小石狮子。张二子抬手拍门，半响无人应声，便使大力气拍门，那门里还是无人应声。二子心里着急，便四处踅摸了一块石头，正准备对准那门砸去，那门却开了，一个四十几岁的长衫瘦削汉子立在那门里，“你这臭要饭的干什么，作死么？”
　　张二子看那男人甚是凶恶，心底有些发怯，诺诺道：“我，我是找人的，我是给姑娘赎身的。”
　　那人斜楞着眼睛看着张二子，“就你，臭要饭的，去别地儿要饭去，这里没人施舍你，快滚，快滚。”那男人说着便要关门。
　　张二子忙使双手撑住那门，嘴里说着：“真的，真的，你听我说。”
　　那人见张二子竟然拦着自己关门，脸上突现怒色，抬腿一脚朝张二子腹部踹去。张二子没有提防，正被踹中，仰面摔在地上。
　　这一脚却把二子的胆怯踹去了，二子心中火气突生，一个挺身站起来，见那人已将门关闭，便猛地一脚踹去，便将门踹了个大开。门扇两开，那人也摔在地上。张二子跨步进去，一脚踩在那人胸前。那人站不起身，便扯着脖子大叫：“快来人，快来人，有人闹事了。”
　　那堂子里面便出来几个短衣汉子，见那景象，围住张二子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张二子来不及还手，便被打倒在地上瘦削汉子爬起身来，也狠踢了他两脚。
　　“哎哎，住手，住手，这是怎么的，你们打的是谁啊，快给我住手。”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那几人听得那声音，便住了手脚，立在两边。
　　“哎呦，这个年月你们还有心思打架，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了，有这本事，等那洋鬼子来了，对付他洋鬼子去，干嘛和这讨饭的过不去呢？”
　　那尖利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身着绸缎的胖大女人便走到近前。
　　张二子倒在地上仰面看这妇人，便如看到一座小山般横在自己眼前。
　　“孙大姑，您是不知道，这讨饭的不讲道理，还打人，你看我这伤，哎呦，疼啊。”那瘦削男子哭丧着脸对那妇人说道。
　　“我呸，这讨饭的敢打你，那我们这‘百花园’便不用做了，连一个讨饭的都敢欺负我们侯七爷了，得了，你别说话了。”那孙大姑看着地上的张二子，“你怎么着，还想住下不成，得了，也没打伤，这地上连个血点子都不见，得，有你顿晚饭，吃完就快走得了，等过会儿子遇到洋鬼子，你想走都走不成了，我们这儿就是她妈的洋鬼子多，比姑娘都多，下次讨饭去别地儿讨去吧。”
　　那胖大妇人说完，便欲转身进去。
　　“大姑，奶奶，您别走，我不是讨饭的，我是给姑娘赎身的，我这里有金子，您看看。”张二子呲牙裂嘴的站起身来，边伸手掏出那藏在怀里的两锭金子，边活动筋骨，刚才那几下子，确实伤了身子，只是自己年轻，身子骨硬朗，也不碍大事。
　　那妇人听得这话，忙转过身来，见他果然从怀中掏出两锭金子捧在手里。那瘦削男子和那几个帮下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两锭金子，仿佛从来没有见过金子的模样。
　　“哼哼，真是看不出，你这模样身上还藏着这玩意儿，这若是放在平时，讨饭的身上藏金，这不是自己找死么，我们把你扔到那土井里，可有人知道么？”
　　张二子一愣，“啊，怎么的，你们……”
　　“哼，哼，我是逗你玩儿的，这个年月，还有人给姑娘赎身，定不是你的主意吧，你是给别人办事的吧，身后有人不好出头，让你来的，我猜的没错吧？”那妇人脸上似笑非笑的看着张二子。
　　“是，我是受人所托的，找‘百花园’中的姑娘。”
　　“成了，你来的正好，实话告诉你，若搁在平时，想给我们这园子中的姑娘赎身，两锭金子可是未必成的，放在现今儿这世道，放着给她妈的洋鬼子糟蹋，还不如让你赎了去，也算我积德行善了，姑娘们也谢天谢地了。”这妇人说着，便转身朝里面走去。
　　“哎，我给姑娘赎身呢？”张二子朝那妇人背影喊道。
　　“是呀，那您总得跟我进来吧，总不能要我把姑娘们都叫到这后门来吧，这是地方吗？”
　　那侯七爷便推了张二子一把，张二子踉跄了一下，侯七爷又忙扶住张二子，脸上陪着笑小声道，“您老慢点儿，打问下，是哪一位爷托您给姑娘赎身的，您也定是在哪位爷府上公干的吧，刚才实在是对不住了，都怪小的光长了眼眶子，没生眼珠子，您可千万别见怪。”张二子也不理他，跟着那妇人进了厅堂。
　　那妇人抬头看了看那厅堂角落的一方座钟，念念道：“这可得快些个，昨儿，洋鬼子没过来，备不住今儿就过来了，这时候可也差不多了。”
　　“对了，还没问您是给哪位姑娘赎身呢？是一个，还是两个，您这两锭金子也算是个数目呢。”
　　“嗯，哦，我就记得是‘百花园’中的姑娘，那名字，托付我的人与我说了，我却是忘记了，对了，那应是个十几岁的，还，还没接，接客的小姑娘。”张二子满面通红。
　　“哈哈，看您这事儿，得了，我就按您说的，把我们这儿十几岁的姑娘都叫出来，您看上哪一个，便是哪一个。”嘴里说着，眼色示意那名唤侯七爷的瘦削男子去里面叫姑娘。
　　不多会儿，便有七八个十几岁的姑娘一个个排着队走了出来。
　　“快快，站好，精神着点儿，你们大喜的日子到了，有爷来给你们赎身了，就看哪一个有福气了，都她妈的精神着点儿，又不是给洋鬼子看，别挂着一张死爹没娘的脸。”侯七爷大声吆喝着。
　　张二子眼睛从这几个姑娘脸上扫过，自己的一副面皮也是一阵阵的发热，几次都想逃了出去。那几个姑娘看到是一个年轻的乞丐，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脸面也都仰起来，好让张二子看仔细。
　　“几位姐姐妹妹，敢问，敢问，你们都叫个什么？”张二子诺诺的说。
　　那几个女孩儿面面相觑，有的眼睛露出哀求喜色，有仰面露出无谓之色，也有麻木呆愣的，却都一一报上自己的名字：小可儿，凤竹，小豆子，小果子，翠莲，牛儿，小坠子……
　　“小果子吧，好像是小果子。”张二子念念自语道。
　　“这位爷，到底是哪一个，您快点儿定了，要不您再掏出几锭金子，把这几个姑娘都带了去。”
　　“小果子吧，应该是小果子。”张二子伸手一指那自称小果子的姑娘。
　　那姑娘生得一副鹅蛋脸，两只大眼睛愣怔怔的瞪着自己，看到二子手指自己便露出难掩的喜色，却也现出犹疑之色，倒是个俊秀女孩儿。
　　“不对，您定是记错了，我还记得您呢，您赎了我去吧。”一个女孩儿忽地跪下来抱住张二子的一条腿，仰着脸哀求张二子。
　　“你叫什么？”张二子往后撤着身子问道。
　　“我叫牛儿，大名张妞子，您就赎了我去吧，我什么都会做，我给您做丫头，我不要给大洋骡子……给大洋骡子骑。”
　　“不，不是牛儿，就是小什么的。”张二子将那条腿从牛儿怀里使劲撤出来。
　　“别撒泼，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说什么你不给大洋骡子骑，今儿大洋骡子来了，就是你顶着。”那孙大姑怒斥道，脸色示意侯七将牛儿拉下去。侯七并一个帮下拖拉着牛儿向后面去。那牛儿使力挣扎着哀告：孙大姑，您放过我吧，您饶了我吧，我不敢撒泼了，我不敢了，我好好做事，别把我给洋骡子。”
　　“您定了么，就是这小果子么？”孙大姑抬眼看着张二子。
　　张二子听着那牛儿的叫声，心里怦怦的打鼓，心里暗道：“那牛儿却是可怜，我把那牛儿赎了去吧——可是曹小棍托付我的，确实不是那牛儿，是这小果子么，哎呀，我怎么就是想不清了呢，真是个该死。”忽地转念，“对了，曹小棍临死前说，那姑娘像他妹子，对了，是说了这话的，那我就看这几个哪一个像他妹子，再问了名字，便能坐实了。”心里想着，主意定了。
　　张二子再次抬头强压着心头的恐慌细看那几个姑娘，一个个的仔细看去，那小果子面含喜色的抬着眼睛看着自己，一双丹凤眼，很是好看，相貌却是不像曹小花，那小果子身边的一个却是神色冷淡，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地面。
　　“你叫什么？”张二子诺诺的问道。
　　那姑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张二子，“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那就再说一遍，哪来这么多臭毛病。”孙大姑斥道。
　　“我叫小坠子，怎么的，反正我不认识你，定不是你要赎身的人，该是谁便找谁去。”说着转身便走。
　　“站住，什么时候长脾气了，我平时还是真没看出来。怎么着，着急什么，着急去接那些大洋骡子么，好，大洋骡子今儿不来，明儿定准儿来，到时候，便让你正式接客，小骚蹄子，等不及了，到时候，二三十个大洋骡子轮着来，让你舒服个够。”孙大姑怒声说道。
　　那小坠子面现鄙夷之色，但那微微抖动着的嘴角却显露了内心的慌张，可话上却是丝毫不示弱，甚而更加豁了出去，“接客就接客，有什么大不了，早晚还不是个死，香椿姐说的对，咱大清国爷们不济事，挡不住他洋毛子，娘们便要遭殃了，那咱们姐妹就来当事呗，反正都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荷花姐说，她早就得了脏病，反正也活不长了，做婊子的扛枪是不成的，便也只能靠下面那玩意儿为咱大清国报仇了，让洋毛子个个断子绝孙。”
　　孙大姑几时有过手下人如此抢白自己，顿时怒发冲冠，大声道：
　　“反了，反了，敢这样跟你孙大姑说话，想死了不是，侯七，把这小妮子扒光了绑了，扔到大门口，大洋骡子来了就把这小妮子喂了大洋骡子去，看她狂的，我还就不信了，世道变了，连买来的小丫头都敢大声和我孙大姑说话了。”
　　那侯七答应一声，便朝那小坠子过去。小坠子眼里含着泪水，却仍是一副生死无所谓的样子挺立在那里。
　　“慢着，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小坠子，我要赎身的就是这个小坠子。”张二子拍着脑袋大嚷起来。
　　在张二子看来，这幅瞪着眼睛冷冷的站在那里的神情，不正是那个曹小花吗？再有那名字——“小坠子”，没错，就是“小坠子”。哎呀，总算是想起来了，好悬就赎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