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十二
作品名称:人世喧哗 作者:就这样吧 发布时间:2014-11-26 18:57:51 字数:6939
十二
几天之后,来了一位师兄,招呼大家都去外面一处空地聚齐。那里早使竹竿木板搭了高台。等人到的差不多了,一个黑面膛的中年汉子走上高台,大手一挥,瓮声瓮气的大声说道:“师兄弟们,洋鬼子欺负咱们中国人,咱们能任他欺负吗?”
底下一众振臂高呼:“不行,跟洋鬼子干,把洋鬼子赶出去。”
张二子想着自己也应该喊上两声,却又觉喊不出口,见有几个人和他一样,也是面露尴尬之色,都应是新近来的。
“洋鬼子的鬼教堂压在咱祖宗的坟地上,洋鬼子把咱中国的大好男儿卖到外国去当苦力,把咱中国的年轻姊妹卖到外国去任洋鬼子糟蹋,洋鬼子这样做,咱们有血气的汉子,能干吗?”
“不能,杀洋鬼子,扶清灭洋,杀洋鬼子,扶清灭洋。”台下一片喊声。张二子听了那台上人所说之言,也觉得气血上涌,跟着高喊起来。
那黑面膛汉子下台,曹小棍便上了台子,身后跟着那去过坨子镇的矮壮汉子。
“只要心有神明,一心扶清灭洋,自有灵神保佑我等,他洋鬼子有洋枪洋炮,我义和拳民有钢筋铁骨,何惧他洋枪洋炮。”曹小棍大声说了两句。那矮壮汉子脱掉上衣,露出一副精壮的好身板。曹小棍从台子下面拿过来一把开刃的钢刀,台下有人递过来一条羊腿。曹小棍让那矮壮汉子拿着那羊腿一端,自己挥刀作势,比划了几下,忽地一刀砍去,将那条羊腿一分两段,台下一片乱声,有赞叹那钢刀锋利的,有嫌他多此一举的,也有说那羊腿太过细小,不足以试出钢刀利度的。曹小棍朝台下抱了抱拳,回头看了一眼那矮壮汉子。矮壮汉子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曹小棍看准方位,挥刀砍去,嘴里呼喝了一声。台下众人朝那矮壮汉子腹部看去,只见一道白痕。曹小棍又是两刀疾挥过去,仍是留下两条白印。台下多数观者拍掌叫好,面上却没有惊奇之色,想是已经看过多次了。那些新来的拳民们脸现惊诧,也跟着大声叫好。
那日午后,曹小棍过来看望张二子,说是尊上面大师兄的招呼,要张二子跟着他去天津卫。还说,看出张二子是条汉子,相信张二子所说的。妹子死了是她命不好,两家的恩怨一笔勾销了。最后说,张二子愿意跟着他干大事,便跟,若是不愿意,可以自回家去,他给盘缠。
张二子只说了一句,自已对不起小花,曹小棍是小花的哥哥,自己听曹小棍的吩咐。
张二子随着去了天津卫,跟着砸了几处外国人的货行,烧了几船洋货,便包括了同乡孙立法的棉纱。再之后,张二子随着曹小棍去了北京城,仍是烧洋货,咂洋行的做了几次。
有一日,那黑面膛的中年汉子又将大家召集到一处空地上,这次却没有搭台。
“师弟们,洋鬼子已经在大沽口上岸了,正朝着咱北京城过来,前面的师兄弟们已经与洋鬼子接上了火,咱们也不能落后,今儿便动身,迎着洋鬼子,半路设它个埋伏,也让他知道咱老祖宗的三十六计。众人都跟着齐声叫好。
那一行拳众总有几百号子人,在十几个师兄的率领下,一路奔杨村方向而来。日里便在镇甸上吃大户,夜里便睡在空地上。那一夜已经临近了杨村,远处的枪炮声已经恍惚听闻。拳众们各自找地方歇息,曹小棍领着张二子等几十个师兄弟找到一处破败的送子观音庙住宿。
那观音庙殿堂甚是逼仄,院子倒是不小。一众人便随处找地方躺下。曹小棍并张二子及几个亲近的兄弟在那殿堂里休息。
“明日与洋鬼子打仗,若是观音大士保佑能活下来,我便去北京城里八大胡同找最俊的姑娘,好好的睡了她。”忽地,殿堂地上一个躺倒的身躯里传出这么一句话。
“柱子,瞧你那份出息,真是,过了明天,我要回乡下去,出来有大半年了,‘扶清灭洋’也尽过力了,该是孝顺爹娘了,我那包裹里还买了两件新衣服给爹娘的,也让他们穿穿这没补丁的衣服。”
“大城子,你别说柱子,你也不咋地,就你那两件衣服,是买的吗,我亲眼见你从那洋货堆里拿了两件塞在裤裆里的。”
“田虎,你快闭上那狗嘴,我怎的能把洋鬼子售卖的衣服拿给爹娘,你再说,小心我打落你两颗牙。”
“田虎,你别笑大城子,他惦念自家爹娘,总有份孝心,可比你强呢。”
“老孟,我田虎倒是想惦念呢,可自小也没见过爹娘长啥模样呀。”
“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的么?”
“小柱子,你给我闭嘴,想死么?”田虎怒声说。
大伙儿沉默了一会儿。
田虎接着说:“爹死的早,娘便跟了人去,带走了刚出生的妹妹,留下了五六岁的我,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死了,便在村里讨饭,也就活下了,呵呵,离了谁个都能活。自已一个,明日便拼了这条命,总没有牵挂。若是活下了,便去好吃好喝,对了,柱子,你去逛窑子,叫上我,那地方,我去过一回子,比你这小雏知道些门道。”
“那就定下了,倒时我叫上你。”小柱子爽快应承。
“你们都是些没种的货色,明日与洋鬼子拼了,既是留下命来,俺还是接着与洋鬼子拼,直到把洋鬼子赶出咱大清国去。”说话的是小锅巴。
“大师兄又不在这里,你何必如此说话,真个败兴。”小柱子嘟囔了一句。
“大师兄在与不在,俺都是如此说,曹师兄是知道的,俺与那洋鬼子有血海深仇,不杀光赶尽洋鬼子,俺是不回家的。”
“有啥血海深仇,你倒是说来听听?”老孟小声说。
小锅巴沉默不语。
“说来听听,明儿上阵杀洋鬼子,大伙儿更有劲儿呀。”田虎说道。
小锅巴还是没有吱声。
“哎,算了,算了,人家不愿意说,——我还与那洋鬼子有血海深仇呢,听我说得了。”
“你又是唱的哪一出,怎的以前没听你说起?”老孟说。
“嘿,你们不知道吧,我这个可以说,我大城子有个梦,就是一定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媳妇,美美的过上一辈子,人活着不就是个下炕吃饭,上炕抱媳妇吗,这两样齐了,这辈子就齐了。我一定要找个头发黑的,皮肤白的,模样俏的,最最紧要的是,要一双小脚的,三寸,大一点儿都不行。你们说,那洋鬼婆子都不裹脚,赶明儿个,咱大清国的女娃儿都学这洋鬼婆子,我上哪里找那三寸小脚婆娘去,那我这梦不就完蛋了么,上炕看到一双大脚,哎呦,你说,我与这洋鬼子不是血海深仇么?”
“你这不是与洋鬼子有仇,是与洋鬼婆子有仇。”田虎笑道。
“也不是与洋鬼婆子有仇,是与大脚片子有仇。”小柱子也笑道。
“大城子,你真他妈的竟瞎琢磨,咱大清国的女娃怎么会跟洋鬼婆子学坏呢,说不定,他洋鬼婆子还会学咱大清国的女子,也去裹脚呢?”老孟轻笑着说。
“哎,老孟这话对,到时候,你大城子就找个小脚的洋鬼婆子做老婆,下炕吃中国饭,上炕抱洋婆子,嘿,那不是更带劲。”田虎笑道更响。
“你他妈的,你才找洋鬼婆子呢,你妈就是。”大城子嘟囔着。
“都他妈的给我闭嘴,越说越不像人话了。”曹小棍恶声说。
“小锅巴,你别沉着,你把你那苦事说道说道,让大伙儿也听听,明儿大伙儿给你报仇。”曹小棍吩咐了一句。
小锅巴闷声‘嗯’了一声,又沉了片刻,方才说道:
“俺老家是山东的——”
“哎呦,说什么废话,谁不知道你是山东的,快说你那血海深仇。”田虎急道。
“田大个,你老实听着,没人当你是哑巴,小锅巴,你也爽利点儿。”曹小棍说。
“嗯,好,俺老家是山东的,俺爹俺娘都是种地的老实乡巴人。”小锅巴声音有些发涩。
众人安静下来。
“俺爹租种了几亩地,东家是镇上的,到时候便押着大车来收粮食。那年是东家的二儿子押车,他看到俺二姐,便说,让……让他睡睡,便少要两斗粮食。俺爹脾气暴,拿着斧子要劈他。那东家儿子吓得跑了。临走撂下话,说让俺爹等着。”
“俺爹便天天等着,知道没好事;俺娘也是天天唠叨俺爹,说俺爹惹了大祸。过了有一阵子,也没什么事儿。俺爹俺娘便还是料理那块地,等着明年有个好收成。”
“哼哼,谁知到,那大祸就在后边儿。”小锅巴苦笑了两声。
“那年的重阳节,俺二姐跟着村里的女伴儿们去镇上看戏,一块去的女伴儿都回来了,二姐却没回来。一块儿去的人都说,看戏的人多,挤丢了,都以为是自个儿回家了。爹娘急的四处找,找了一夜也没找到。转过天接着找,就这么找了几天,人就是凭空没了。二姐最是心细,会疼人。爹娘最疼二姐,二姐丢了,娘便病倒了。爹红着眼继续找。有个十来天,二姐的尸首从镇子边的卫河里漂上来,人都泡的走了样子,俺都认不得了。可爹认得,爹抱着那尸首哭。”
“小锅巴,你这——跟洋鬼子有半分关系么,难不成这是洋鬼子干的?”田虎道。
小锅巴并不理他,继续道:“镇上有人捎话给爹,说是看到东家的二儿子捂着俺二姐的嘴往僻静处拉。”
“那应该有很多人看到呀,怎的此前就不说呢?”大城子愤愤道。
“俺们是乡下的穷棒子,那东家是镇上的大户,有钱有势的,谁个愿意惹他,这是看到俺二姐死了,才有好心人可怜俺们,告诉俺们这信儿的。”小锅巴说这话时,仿佛并无多少愤怒。
“俺爹去找东家说理,东家自是不承认,说让俺爹告状去。俺爹实心眼,便真的去告状。那镇上的老爷倒是客气,说俺爹没有真凭实据,三言两语便将俺爹打发了。俺爹想想也是,便跪在镇上大街边,求看到的人给作证。白日里没人搭理俺爹,可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夜里竟真有好心人来找俺爹,说他帮俺爹写状子,可以帮俺爹去县上告状。那人有亲戚在北京城做官,他不怕那东家。俺爹只当是青天开了眼,二姐的大仇可以报了。便拿着状子去县上告,那人也去县上给作证。起初,县老爷也是正八景儿的审案子,把那东家的二儿子抓来对峙。那二儿子没经几吓,便招供了,先说是他把我二姐拉到附近的自家门面房里,亲了二姐,抱了二姐,二姐挣开跑了,后来便不知道了。县老爷不信,打了他板子,那小子怂蛋,老实说了,他糟蹋了二姐,二姐夜里跑出来,他领人在后头追,二姐慌不择路,便跳到镇子边的卫河里,追的人看见二姐跳了河,便回去了。”小锅巴抹了一下鼻子。
“证人,口供都有了,这案子便是明摆着的了。俺爹就等着过几日宣判,定那小子一个凌辱妇女、逼死人命的罪名,既是不杀头,总也得关在大牢里,怎么也算给二姐一个交代了。可爹左等右等,最终等来个‘证人出于私怨,口供乃屈打成招,在案人无罪。’的结果。俺爹是断断想不明白。那好心人过后告诉俺爹,东家的大儿子是什么教的信徒,跟着洋人混的,那大儿子烦托了洋人给说情,县老爷也得给洋人面子。这世上可还有天理吗?爹越想越想不开,竟大半夜跑到镇上东家的大门口上吊死了。俺娘得了信儿,也一口气没上来,死了。俺记得爹临出门时,对俺说了一句话,“都说洋鬼子祸害人,俺还不信,今日咱家让洋鬼子祸害惨了。”
小锅巴住了口,小声的抹了两下鼻子。那往事已经在他心头反复了无数次,今次说来,除了更多了一分恨意,也并不如何心伤。
“这却是血海深仇,只是首当是那东家一家人可恨,之后才是洋鬼子。”老孟念念道。
“话说回来,没有洋鬼子撑腰,这冤屈便也伸张了,还是洋鬼子可恨。”田虎恨声道。
“洋鬼子和那东家一家都可恨,明日杀洋鬼子,后日我便与你去你家乡,杀了那东家一家给你二姐,给你爹娘报仇。”小柱子道。
“那县太爷也不能放过,一并杀了。”田虎道。
“对了,过了明日便去,谁个不去,谁个不是男人。”小柱子道。
“好了,好了,都睡了,别聊了,养好了精神,明天要干大仗了,等过了明日再说其他。”曹小棍说了一句。
众人不再说话,却也难以如此睡去,各自想着心事。
那夜,张二子两手背在头后,仰望着天空,远处时有炮声传来。天上无云,月光白白亮亮的照着那躺倒的众人,像是观音大士的慈爱的呵护,却也仿佛娘亲那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抚摸下的安逸。很多年后,张二子每每在梦中忆起那个在观音庙中的场景,和那白白亮亮的月光。梦中,那月光却像是一块冷冷的裹尸布将众人覆在了下面。
那日天未大亮,众人便起身,按前面探子的报告沿路行去。在一家菜园外住了脚,那菜园子中间有一处低矮的小屋,定是那管理菜园之人居住所在。几个师兄进了菜园,高声嚷道:“可有人么,可有人么?”里面无人应声,想是因了兵乱,那看园子的早跑去避祸了。
一行人便进了那园子,那黑面膛的大师兄便高声吩咐:“师兄弟们,今日要与洋毛子血拼一场,总不能让洋毛子进咱北京城。今日早饭是不能进荤腥的,便吃这里的生鲜蔬菜了,那土井里有水,几位师兄自把那符纸化了,与众师兄弟喝了,自有那仙灵佑护咱们,便把咱的钢刀铁矛拼过洋毛子的洋枪洋炮,兄弟们可有胆么,可有种么?”
师兄弟们大声应和着,各自去果腹准备了。
轮到曹小棍所率领的拳众从那井中打水喝。曹小棍从怀中掏出几张黄符纸来,点燃了,拿在那水桶上燃尽,纸灰便落在清水上。曹小棍先拿一只从那小屋子里找来的破瓷碗,在那水桶中撇开漂浮的纸灰,舀了半碗清水,仰头喝下,回手将瓷碗递予张二子,张二子也学着曹小棍那般样子舀了一碗,却是混了一大片纸灰在碗里。张二子心念着那黑面膛师兄所说的神灵护佑,仰脖子一饮而尽。如此,众人都吃了菜蔬,喝了化了符纸的井水。
那日的作战计划是按老祖宗的兵法,沿途于草木密集处设下埋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是当日前方的探报迟迟没有消息送来,便不知那洋鬼子行进到了何处,此前,有说洋鬼子是坐那鬼叫的大铁盒子过来,也有说那毁坏风水的大铁条子早被前方的拳众毁坏了,洋毛子步行过来,总之,说法不一,师兄们心下却没了底。
那黄符纸是否真有请得神灵护佑的功用,也许只有那神灵才知晓,只是对于张二子,这条命的留下,却可说是托了这黄符纸的‘福气’。
一行拳众们按师兄的吩咐在一处路边的密林处埋伏下来,只等那洋鬼子的到来。这是离开京城时,尊了总坛大师兄吩咐而行的。
张二子也伏身在草丛中,静待洋鬼子的到来。
那时节,虽是天气一日热似一日,但有密林遮阴,倒也凉爽;只是地上的爬虫自在活跃,它们没有家国沦亡之忧,对这些慷慨赴死的男儿上下肆虐侵扰,丝毫没有悲悯怜惜。张二子看着一只大肚蚂蚁在自己的手臂上爬上爬下,痒痒的,正在有趣,忽觉那下腹中一阵隐隐的绞痛传来,想是早上那符纸灰喝的多了有了反应。
“我找个地方去拉屎,肚子不行了。”张二子边说边挪动身子。
“你这出息,懒驴上磨屎尿多,离远点儿去,别弄脏了兄弟们的鞋,惹得神灵厌弃。”曹小棍嘟囔了一句。
张二子大白日露天出恭,也是怕人见了,便忍着肚痛一直向前路行去,走出有半里地,方才找到一处半塌的民房,正当用。刚刚蹲下舒服,便听到那埋伏处响起一阵喊杀之声,继而枪炮声大作,霎时乱成一团。张二子忙找块土卡拉抹了两下,提裤子站起来。恰在这时,一颗炮弹鬼使神差的落在近处,将那一段土墙轰塌,二子只觉身子飞了起来,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张二子醒来时,正是半夜。月正当空,月光仍是那般白白亮亮的,与前一个夜晚并无半分差别,恍惚了许久,二子才忆起自已的所在。
他只觉身子并无一丝疼痛,也无一丝知觉,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一般,那远处有狗吠之音传来,心下明了这尚是个人间世界。又过了许久,那月亮云遮云散的仿佛向远处行去。
那段时间,张二子的头脑竟如那明月般清晰起来。
“师兄弟们与洋鬼子那仗干的如何呢?是胜是败呢?”
“有神灵护佑着,定是打了大胜仗的,哎呦,可惭愧死了,兄弟们与洋鬼子干仗,我却被闷在这里,真是要被笑死了。”
“好在这也怪不得我,拉屎撒尿天经地义,只是怨自己晦气,碰上这该死的大炮仗,这却是怪不得我的,他们不应笑我的。”
“打了胜仗的师兄们怎么不来寻我呢?是把我忘了么,还是嫌弃我临阵退缩呢?曹小棍总是知道我是拉屎才走开的,他怎的不与师兄弟们说清楚呢?”
“哎,定是那小柱子急着回京城去那什么‘八大胡同’找姑娘,田虎也跟了去,大城子急着回家看爹娘了;可那曹小棍怎的不来找我呢,平时师兄师弟的,怎的说忘就忘了呢,毕竟不是自家兄弟啊。”
说起自家兄弟,张二子想起了家里的爹娘,想起了嫁出门就许久不见的大姐、二姐、三姐。
“爹娘定是不知道我在这里的,他们现在干什么呢?傻子,真正张二傻子,爹娘这时候还能干什么,正躺在自家炕头儿上睡觉呢呗,或许还做着梦呢。哎哎,你们可知道你们的宝贝儿子一个人被扔在这里么,我的爹娘呀,儿子想你们了。”张二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如此又过了不知几时几分,觉得身子慢慢的热了起来,试着挪动手臂腿脚,也竟然渐渐能动了。便将压在身上的碎瓦烂砖移去。
张二子站起身子。夜风吹来,只觉下身凉意,原来那单薄的裤子落在脚下,里面原也没穿贴身的裤头,光着腚立在那里。提起裤子,那裤裆撕裂了一个大口子,只能扔下。已经顾不了那许多,身子既能行动,便赤着腚朝那师兄弟的埋伏处费力奔去。
那埋伏处横七竖八的躺倒了一片身子,有裹了红头巾的,也有穿了长靴子的。那凡是裹了红头巾的,二子便使手摸摸头面,却都是一个个触手冰凉,早了无生意。老孟、田虎的前胸被乱枪击中,流出的血已经将那衣服结成了硬壳,仿佛一副盔甲戴在胸前;大城子弓着身子与一个老毛子紧紧抱着死在一处;小柱子的头面被枪弹打中,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望着天空。
如此一个个的摸过去,二子便涕泪交流的痛哭出声。
终是没有发现一个活着的兄弟。离开了这里前,张二子想起自己尚光着腚,总得找条裤子穿上。那洋鬼子人高马大腿长,那裤子自己穿不得,就是穿得,想着洋鬼子那副鬼样子,心里也是腌臜;从师兄弟身上扒条裤子倒是能穿,只是师兄弟死在这里,自己不把他们掘土掩埋,还……让那兄弟死后还光着腚眼子躺在这里让人家笑话,自己这事做的,太操蛋了。可自己总不能光着腚在路上走,夜里还可以,这天就大亮了,那可怎么成呢。算了,操蛋就操蛋吧,我先给这师兄磕头了。张二子找个脸面陌生的红头巾,扒了裤子,穿在自己身上。想着将这红头巾背到那倒塌的屋子里使碎砖瓦掩埋,试了几次,身子尚未恢复,竟是背不起;又想着使双手在地上刨坑掩埋,那地面土硬,自己手软,也只得罢了。最后,张二子狠狠地朝那光着腚的尸首磕了几个头,又挪动了两下膝盖,朝着这一片尸首磕了几个头。
张二子茫无目的前行,天渐渐放亮,不觉竟走回至那观音庙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