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七
作品名称:人世喧哗 作者:就这样吧 发布时间:2014-11-20 22:16:37 字数:3928
夜渐深了,孙家大宅前院里依然灯明火亮,不时传出斗酒行令的呼喝之声。
后宅里,孙立忠一个人陪着秦瞎子仍在一杯接一杯的喝着。立忠是天生的好酒量,原本想的是浅尝即止的,明早上,还要承应儿子和新媳妇的拜见,总不能满身酒气的让那新过门的儿媳妇小瞧了。心里是这样想,可当这秦瞎子说起去年那段堵心事儿,自己突地想放开肚皮喝上几杯,大不了明日找个托辞不见罢了,有老婆刘大菊在,总是能应承过去的。
“孙老大,我知道我这话你是不爱听的,但你问我如何看这世道,我就实话实说了。”
“你自说你的,我只是想起立法那档子事情就堵心的慌,你自说,有什么爱听不爱听的,你自说就是了。”
“那得了,我就有什么说什么了,你是天生享福来的,自与我这天生的穷命不同,我只说我自己的话,你听的顺耳就听,听得不顺耳就当我是放屁,你立忠在这坨子镇是有口碑的,我说的不当,那可不是和你过不去,我无非是有话直说罢了。”许是秦瞎子觉得自己刚才的说话有些过火,当下在话上往回找补找补,毕竟嘴里正在嚼着人家立忠家的肉呢。
“没事,你自说,我知道你,来,边吃边说,我和你干了这一杯。”
秦瞎子点着头,仰脖子喝干:“你说洋鬼子讲信义,话或是不错的,但那要看对谁了,洋鬼子从立法手里赚钱,自是讲信义的;还有那些个传什么天主,讲那个‘圣经’的洋鬼子,你信他,跟着他拜那外国神仙的,他便和气对待。你想,咱这些老百姓自古拜的是天地君亲师,何时拜过洋鬼子的神仙。对咱们这些不信奉他的,那洋鬼子便是嫌弃如草芥,如果只是如此,那还就罢了。他洋鬼子盖房子,又高又大,占了咱祖宗的坟地,你说哪个愿意,祖宗的坟地被洋鬼子的神仙殿压着,那定是让人说是儿孙们没做好事,连累了祖宗死后都不安生。可他奶奶的,这事闹到官府,官府竟是护着洋鬼子,你说还能到哪儿说理去。这还是明面上的不公,还有那更没天理的事情呢,我说了你定是不信的,最初,我也是不信,后来听得多了,不由得你不信呢。”
秦瞎子自斟了酒,也给孙老大满了,举杯喝了一半:“听闻从南边来的行脚商们说,洋鬼子绑架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卖到国外去做苦力,说的有名有姓的,这还能假了。倒是说什么用刚出生的小孩儿做药,咱是没听实,不敢断言,但看洋鬼子那怪摸样,这也不是没可能的。”
“照你这么说,这洋鬼子在咱这地界儿是没做好事了?”
“就是这么回子事儿,你想,那洋鬼子千里迢迢的跑到咱们这里为咱们做善事,那他们不成了神仙下凡了,再说了,要做善事,又何必洋枪洋炮的先打咱一顿,把咱打服了,再为咱做善事,天下可有这种道理,哼。”
孙立忠沉默。
“过去是官逼民反,现在是洋鬼子欺负,狗官们袒护,更是没有老百姓活的道儿了,这不才有了义和神拳们顺天意,合民心的驱赶洋鬼子么。义和拳民们够仗义,就是赶洋鬼子,惩治袒护洋鬼子的狗官,不祸害老百姓,不像过去的长毛子。这样的仁义之师,他北京城里的太后老佛爷应该是知道的。可你猜怎么着,开始说的是好,朝廷上支持义和拳,义和拳民都是大清国的良善子民,不是什么拳匪;可真到了洋鬼子们大兵压境,打到了北京城,那个太后老佛爷可就不这么说了,说是义和拳就是匪,属于犯上作乱,就是个杀无赦。你说这他妈的还是咱中国人的国家么,你说这个什么太后老佛爷不是个妖孽是什么呢?”
“这天下总归还是大清国的天下,等这阵风过了,咱这日子不是还得照常过吗,听过去老人们说,那洪杨的长毛子在南边闹得厉害,又是称帝,又是封王的,最后还不是烟消云散了,这大清国的根基总还是牢靠的吧?那许胜家的二小子被那叫曹小棍的裹了去,也跟着闹起,听说是在北京城被洋人砍了脑袋,若是像咱这般待在家里安生过日子,这福祸不就到不了头上了吗,你说是这么个理儿吗?”
“哎……”秦瞎子长叹了一声,“朝廷这事情做的不地道,老百姓都看在眼里了,人心散了,凉了,这世道还能好的了吗?”
“照你老秦的说法,这世道就这样乱下去了么,那能乱到哪里去,难不成还要来个改朝换代?”孙立忠仿佛害怕隔墙有耳般地压低了声音。
“改朝换代?哼,真要是如此,那是你我的运道儿了。”
“怎么,你意思比这动静还要大,那还能怎么着呢。古人所言,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最损了,无非就是个天下大乱,改朝换代,还能怎么着呢?”
“古人言,哼,古人没说过洋鬼子要来吧,改朝换代不可怕,谁当皇帝佬,咱老百姓还不都是个这样过活,怕的是洋鬼子来了,把咱堂堂的大中国像切西瓜般的启齿咔嚓,从此咱就要在洋鬼子手底下过日子了,你想想,非我族类,那还能好受的了。看你精神,把你捆起来运到那洋鬼子的国家去做苦力,看你家祖坟风水好,他洋鬼子占了盖房子,现在就如此,真要是洋鬼子的天下了,那还能有咱活的道儿么?”
“非我族类?我说句掉脑袋的话,这大清国的皇帝不也是个——么?”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他皇帝佬确是不是咱们汉家的种,可那摸样长相跟咱没区别,都是个人样子,他也是尊孔孟,懂礼教的,往上捯饬,说不准也是咱炎黄祖先的种,只不过是散在远地界了,可这洋鬼子不同啊,那是个人样子么,倒像是老书上二十八星宿的后人,那能好的了么?”
“照你这说法,这天下世道就乱下去了,照你这说法,这大清国就完——了,这世道就是洋鬼子的世道了?“
“你不信是吧,我也不想信,可我这耳朵,眼,鼻子就是这么听来,看来,闻来的。”
“那照你这么说,这世道还有救么?”
“有救,有救,没救,没救,哈哈,行了。”说着,秦瞎子晃悠悠的站了起来,举步向门口走去,走没两步,扑的一声,摔倒在地上。
张许田从大哥家里回来,坐在自家院子的槐树下愣神。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大侄子张仲元明明是被外来户曹小棍绑走了,怎么的又在北京城里被洋人砍了脑袋。一想到张二子,那生龙活虎的面貌便出现在自己面前,黑黑的皮肤,一笑起来就露出两排又整齐又白亮的牙齿,歪着脖子叫自己:小伯伯。怎么这么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还是被砍去了脑袋。张许田不敢想了,只觉的心里闷闷的,像是堵了一块石头,想大哭一报,也应该大哭,却又是哭不出来,想起侄子的好处,流了几滴眼泪,但更多的是心闷,脑子乱。本想好好问问大哥,却也不敢开口。问了二哥,张许冒也不知道什么。便也只得闷着,乱着,先回自家了。
老婆郑同芝进门时,许田已经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听到门声,知道是自己的老婆,翻了个身子,脸朝墙躺着。
“哎,我说,许田,你是怎么了,大哥家里出那么大的事,你也不陪着大哥多待会儿,早早就回来了,那可是你的大侄子。我还陪着马莲嫂子坐了这半晌呢。”
张许田没言语,仍是那般脸朝着墙,假装睡着了。
“我知道你醒着呢,我进屋时,你还动弹呢,别装睡,我说你呢,你大侄子死了,你也不吭个气。”
许田翻身坐起来:“你进门就巴巴的没个没完,不说话能把你当哑巴,我吭个气,我吭气管用吗,你让我是跟曹小棍拼命去,还是跟洋鬼子拼命去,我上哪找他们去,我心里堵得慌,你别理我,让我安生躺会儿。”
“哎呦,你还堵得慌呢,行,行,你躺着吧,我一会儿做的饭,你就别吃,哎,做什么呢,得,烙饼炒鸡蛋吧,你大侄子死了,我也是难过,中午就没吃饭,这临晚了,肚子还真是饿了。”郑同芝说着,去外间屋做饭去了。
张许田复又躺下,心里想:“这娘们真是他妈的没情谊,我大侄子被洋鬼子砍了脑袋,她还吃得下烙饼炒鸡蛋,什么玩意儿呢,在大哥家里倒是哭的眼睛红红的,看来都是他妈的装的?”这么想着,更觉的心里堵得难受,长长地出了两口大气。郑同芝在外间屋听见,心知许田是动了气,手脚在那锅碗上便动的轻了,怕弄出大动静来。
许田躺了一会儿,鼻子里便窜进来炒鸡蛋的香味。自己在大哥家里待了大半天,早就肚子饿了,这炒鸡蛋的味道入鼻,那心里早飞了过去,只是刚刚跟郑同芝呛了嘴,现在过去,实在是没有脸面,便仍是躺在炕上忍着,可那肚子却不争气的一遍遍‘咕咕’的叫了起来。
郑同芝端了一大碗炒鸡蛋进到里屋,放在炕上,手里拿了一角饼,一条腿垂在炕沿边,一条腿盘坐在炕上,那小脚就坐在屁股下面,使筷子夹了一块鸡蛋放到嘴里,故意吧唧有声,边吃边道:“哎呀,真是饿死了,这可真香,还有那人硬挺着假装不想吃,真是英雄好汉呢。”
张许田翻身起来:“凭什么不吃,都是我赚的,凭什么不吃。”嘴里说着,使手指捏起一大块鸡蛋放到嘴里。
“你不是心里堵得慌么,怎么吃得下呀,怎的不躺着了?”郑同芝绷着脸说。
许田出去卷了一大角儿饼,拿了一双筷子,进屋盘腿坐在炕上,也不说话,低头一口鸡蛋,一口饼的大吃起来。
“瞧你那吃相,又没人跟你抢,刚刚还装的不饿呢,这下跟个饿死鬼似地。
“甭跟我提这个‘死’字,我听着耳朵麻。”许田嘴里嚼着。
“哎,许田,你说你大侄子怎的到了北京城,怎么又惹着了洋鬼子,还,还——你说这事,真是奇了,虽说我也没见过你大侄子几面,但就那么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还不是个善终,我这心里也是——”
“你少说两句吧,你问我,我问谁去,死都死了,还说什么,就是那个曹小棍做的孽,儿子跑了,他爹不是还在咱镇上吗,我饶不了他,明儿我就把他赶出那房子,那房子本就是我们老张家的,他凭什么住着,看还有谁给他吃的,谁给吃的,我找谁麻烦。”
“哎,你别生事了,大哥还没说什么呢,你又生的哪门子闲事,没的给自己惹气,有嘛事等大哥的话儿,你听我的,别没事得罪人。”
“大哥就是太厚道了,让那个泼皮沾上了,看我这回子能饶了他?”
“我说话你没听见么,赶了那小棍爹,也就赶了,可别得罪镇上的乡邻,天天见面的,你还在这镇上住不住?”
“你娘们家跟着瞎参合什么,不是你大侄子死了,你不气呗,我这心里有气撒不出呢,快妈的再给炒碗鸡蛋去。”
“你这话说得,是你的侄子,不也就是我侄子么。”郑同芝说着,端了空碗去了外屋,从藤篮中拿了两个鸡蛋磕在碗里,“炒两个够么?”
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许田打了两个饱嗝,心里便涌出一丝惬意。大侄子的恶死而带来的悲哀仿佛也淡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