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三
作品名称:人世喧哗 作者:就这样吧 发布时间:2014-11-12 21:55:02 字数:3512
三
光绪二十六年的那个夏天仿佛格外的漫长。
许胜坐在自家院门外那棵老槐树的阴凉下,一手把着一柄短把蒲扇呼呼的扇着。他已经从最初的悲痛中缓了过来,来往的乡亲们呼喝着与许胜打招呼,许胜也呼喝着回应。
马莲从儿子被绑走的那天起就病倒了,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明白时就哭着念念叨叨的自言自语地数说着自己生养的几个儿女,那些出生后不久就早夭的竟也被她记得清清楚楚,哪一个是何时出生,何时夭的,都能絮絮叨叨说的准确;糊涂时,便把许胜当做自己的儿子,爱就爱的欲生欲死,骂就骂的欲生欲死。
许胜仁义,自己心里也是苦,但看着马莲如此,自己又能怎么样呢?也只得先把自己的苦放在一边。许胜的说法,儿女与父母是前世的缘分,儿女早夭了,那就是缘分尽了,那是命中注定的事,强求不来。
许胜的三个女儿都嫁到了外乡,也只是出事时回来守了几天,自家都有自家的事,也不能常待在此,便都陆续回了家,只余下许胜一人看顾马莲。
那事之后,镇上许胜本家和平素一些来往不错的乡邻都聚在许胜家里,吵嚷着要找小棍爹算账。许胜闷头听了半响说,小棍爹是个赖人,找他算账算不出什么,也不算本事;再有二子被绑走,生死不知,先等有了消息再说。
众人听了如此,也就散了。
小棍爹自打曹小棍来过之后,便着实雄气了一段时间,走在路上腆着胸脯,梗着脖子,昂着脑袋,讨饭时,也不再低声下气或是偷偷摸摸,而是气粗胆壮的横要,说是自己的儿子亲口和自己说了,上次来只是打个前站,很快便会率领着十万天兵天将来到坨子镇,谁若是给了他好处,他便会在曹小棍面前报个好,谁若是胆敢欺负他,他会记在心里,等曹小棍来了好好说道说道,等着过后算账。
镇上人却是大多害怕曹小棍和他带来的那些‘天兵天将’,自然对小棍爹不敢过分造次,生怕有一天曹小棍回到镇上真的找自家麻烦,以前那些好找小棍爹乐子的无事忙们也对小棍爹客气了许多,这更让小棍爹气焰上涨了不少。只是小棍爹懵懂的发觉了一个事实:以往给自己吃食的人家变的不慷慨了。
小棍爹如此张扬了一段时间,便也慢慢的无趣了,又恢复到过去四处干些零活儿,偷偷摸摸,诬赖乞食的那般生活。
镇上人再次听闻曹小棍的消息是他们离开大半年之后了。
走天津卫跑码头倒腾棉纱的孙立法过年回家带回来消息,说在天津卫看到了张二子,还说二子救了他一条命。
大致经过是这样:孙立法每年的年底都会从上海购进一小批劣等棉纱,临过年时在天津卫、保定府一带的乡镇销售,从中谋些利益。是年,孙立法又从上海那个老关系处预定了一批三等棉纱,看着船靠岸卸货。哪知货刚刚卸下少半儿,呼啦一群人不知从哪里涌出,将那些垒码的整整齐齐的棉纱包裹推到,使些镰刀斧头、匕首短刀之类的利物将包裹破开,鈎拉出里面雪白的棉线。立法开始还以为是码头工人争活儿而结众群殴,这种事他也遇到了不止一次。但旋即发现不对,码头人争地盘儿也不应该朝买卖家下手,更不会上来就毁损货物。
孙立法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那些已经交了货款的棉纱就这样无妄的被人糟蹋,便抢上去找人理论。一片混乱中,立法被人打倒。
立法吃力的抬起头来看:只觉那伙子人表情专注,精神亢奋,却又大多是一副朴实的眉眼。他分不清哪个是领头的,那些人只是专注一事:毁货、烧货。他们根本不听孙立法的呼喊理论。
两个汉子将立法踩在地上,朝他呼喊的嘴上踢了两脚,踢的立法门牙脱落了一个,嘴唇破裂,满嘴的污泥鲜血。在立法嘶哑的哭喊声中,他所买的三等棉纱‘烘烘’的燃烧起来。
浓烈的火光炙烤着立法的头面,烘干了他的眼泪和口水。他不哭了,注视着这熊熊的火苗子,感觉到自己很快就会被这些人扔进去,变成烈火中的一部分。立法由愤怒变得害怕起来。
就在这时,他清楚的听到踩在他背上的一个汉子大声说:“师兄,把这个二鬼子也扔进去吧。”
孙立法吓得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被焚毁的棉纱,大声哀求:“师兄大爷们,饶兄弟一命吧,兄弟只是做小生意的,没有招惹师兄大爷们哪。”
一个汉子走到立法近前,让两个人将脚从立法后背上挪开,蹲下身子,抓住立法的辫子,将立法的头拉起来。立法看到了眼前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只觉得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年轻的师兄看看立法,手里依然紧抓着辫子,抬头招呼:“二子,过来看看,这人你认识吧。”
立法忍着脖子后发根处撕扯的疼痛,看着人群中一个粗壮后生走出来,蹲在自己面前,眯着眼仔细端详自己。
立法眼睛一亮,认出这粗壮后生是老家坨子镇张许胜家的儿子张二子。孙立法像是遇到了天降救星般的流下了激动的眼泪,他哆嗦着破裂的嘴唇费力的说着:“大侄子,许胜家的,认出我了吧,我是镇上倒腾棉纱的孙立法呀,过年时去过你家的,和你爹许胜喝过酒的,认出我了吧,快救救你叔吧,我们可是八辈子的乡亲哪。”
张二子也认出了立法,却没有立法那般激动,只是朝立法点点头说:“叔,你干什么不好,非要做二鬼子,该死。”立法目瞪口呆。
二子抬头对那年轻师兄道:“师兄,这是咱们镇上的孙立法,饶了他吧。”
那年轻师兄立起身子,招呼大家离去。立法趴在地上,仿佛觉得自己身处在一场疯狂的梦里,自己的货物被一把火烧光,自己在即将被扔到火里前,遇到了同乡,逃了一条活命。那是他四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中最奇特的一天。
许胜听了乡邻的传言,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心里踏实了,但心下又有些奇怪:立法嘴里那个英俊的年轻后生定是曹小棍了,他本来和自家有仇的,怎的又放过了二子,还和二子称兄道弟。真是着实想不明白了。既然想不明白,也就不去费力想了,世事原本就是有许多搞不清,道不明的缘由的。
不管怎说,这终归是个好消息。
曹小棍和张二子等人的消息再次传来坨子镇时,已是光绪二十六年的那个漫长的夏天了。
许胜如往常般坐在院门外的宽板凳上打盹,老槐的花香随着微风吹进自己的鼻腔,偶有些微泛黄的白花落在身前。漫长的夏天即将过去了。
天旁晚时,许胜的堂兄弟张许良远远地走来,看到许胜,愣了一下,欲转身回去,迟疑片刻,转过身子加快了脚步想从打盹的许胜身前过去,在即将溜过的那一刻,许胜睁开眼睛,闷声道:“许良,怎么今天这空闲,久不见你了,忙呢?”
许良愣怔了一下,想回答,却张开嘴说不出话来,哭丧着一张脸,立在许胜身前不远处。
许胜挺了挺身子,瞪大了眼睛道:“怎么,有事?”
许良仍是那般哭丧着脸,诺诺道:“没,没事。”
许胜微笑道:“定是有事,我还看不出你,你脸上写着呢。”
许良朝许胜身前挪了两步,仿佛腿脚不听使唤,“扑通”跪在地上,靠膝盖挪到许胜身前,两只手把住许胜的大腿,呜咽着道:“哥,亲哥,你可坐住了,我本不想说,但不说又对不住你,你可别难过,这是咱老张家的荣光。”
许胜愣愣的盯着许良,仿佛知道了什么,抖动着嘴唇道:“兄弟,到底是什么事,哥哥我什么都不怕了,你说,快说。”
“二侄子,被洋鬼子砍了脑袋,脑袋挂在北京城城门楼子上,邻村的大户秦满堂那个在北京城当差的儿子亲眼看到的,说的真真的,二侄子临死还挺着身子不肯下跪,是站着砍的头,所以秦小四记得清楚。他自小认识二侄子,应该错不了。哥,咱孩子是个爷们,没给咱大清国丢脸。”
许胜头脑昏昏沉沉的,再没听到许良后面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终于再也坐不稳,仰身摔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黑,便是一重一重的来,无穷无尽,没有始终。
忽然一丝光亮显在许胜眼前,那光亮中显出自己爹张贺祥弥留之际的一张面孔,白惨惨的,仿佛蒙了一层纸灰。一只鸟爪般的手使劲的伸出来招呼着儿子许胜。许胜便被一股莫名的力推了过去。许胜爹瞪着眼睛,半张着嘴。许胜知道这一幕,那就是爹临终前的情景,他脑子中记得清楚。只是不知如何在这重重黑幕后再现了。
许胜将脸凑过去,等着爹的那一口唾沫。
“嘙。”
终于等到了爹使尽了浑身力气吐出的这一口。
爹的嘴有些漏风,这一口便吐得软弱无力,大半吐到了嘴边,顺着嘴角滴落在前襟上,只有几点唾沫星溅在了许胜的脸上。
“爹,儿子不孝,您别生气,儿子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儿子没能为您兴旺后代,儿子不孝,儿子该死。”
一阵剧烈的心痛之感猛然袭来,许胜忽地想起了什么,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儿子该死啊,您的大孙子,您的大孙子,儿子没有保住啊,儿子没有面目见您了,您打儿子吧,使劲打吧,让儿子心里舒服些吧。”
许胜爹瞪着眼睛,张着嘴,“嘙”的一声,又吐了一口唾沫,仍是软弱无力,吐在了嘴角边。
无尽的黑,一重一重的来,那光亮早被无尽的黑淹没,连同许胜爹一同淹没了。无穷无尽,没有始终。
许胜醒来时是在自家的炕上,三个女儿:仲素、仲蓉、仲菊,两个弟弟许冒、许田和两个弟媳妇:田晓珍、郑同芝围在身边。
女人们早已经哭红了眼睛,许冒、许田也像是刚刚哭过,见许胜醒来,便都凑过身子小声问:“爹,哥,他大爷,好点儿了吗?”
许胜瞪着眼睛,看着屋里的一切,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在眼前晃动。
油灯已经点上,天已经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