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喧哗 第一部 送路 二

　　
　　二
　　曹小棍回到了坨子镇。
　　坨子镇的人们起初都没有认出这就是当年那个面黄肌瘦，表情木讷，不言不语的逃饥荒来的小子。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头裹红头巾，身着紧身短衫，腰系红缎丝绦，满脸英气，脸上抹了几道鲜红的不知是油彩还是狗血的精壮汉子。只是双脚还是穿了一双破旧布鞋，与一身打扮颇不协调。
　　曹小棍的身后跟着二十几个年轻后生，与小棍差不多年岁，也都是相似打扮，口口声声管曹小棍叫“师兄”。
　　许胜多少次想着捉到曹小棍时的情景：一定是把曹小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踩在脚底下问他，为何毁自家祖坟。他许胜是讲仁义的，自家二子有错，那可以找他许胜说话，祖宗又没惹谁，毁了祖坟那定是不饶的，也不要曹小棍的性命，砍下他那只抹过狗屎的臭手就算是抵了过错；至于小花的死，确是张家有些过错，但小花毕竟是自己跳河，总不能让别人抵命，许胜仁义，就免了曹家欠张家的长工、短工，或是许胜再大发慈悲，给小棍家半亩好地，让小棍家从此在坨子镇安了家，也算小花不白死一回。
　　许胜脑子中把这方案翻来覆去的折腾了无数次，就觉得这样做合天地义理，合世道人情，既维护了祖宗的面子，保全了张家的名誉，又能在父老乡亲面前显示他许胜是大仁大义的，是秉持公理的，是不欺负外乡人的。
　　当许胜看到曹小棍的那一刻，许胜愣了，他拿着镰刀的手不自觉的放了下来，满脸的怒容瞬间变成了惊异，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了，整个人呆了，傻了，他两个兄弟也呆了，傻了——这是曹小棍吗，曹小棍是眼前的这个人吗，曹小棍应该是那个样子呀，应该是可怜巴巴，贱巴兮兮的叩头求饶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像是个戏文里出来的天神，率领着一帮子戏文里的天兵天将突然来到了自己面前，这让他许胜可怎么办？不是他许胜该怎么办，是这帮戏文里出来的天兵天将到底要把他许胜怎么办呢？
　　曹小棍就是那样站在不远处看着许胜兄弟三个，脸上或许还带着一丝微笑，像是在说，东家近来可好呀，精神头还好呀，想我了吗？
　　许胜愣怔了片刻。他许胜终究是许胜，不是一般人。他站住脚，大声说：“曹小棍，你不仁义，你毁了我张家祖坟，你不仁义。”说完，半仰着脸，看着不远处的曹小棍。只是那把镰刀始终没有举起来，许胜两个兄弟也将镰刀背在身后。
　　曹小棍笑了，第一次在坨子镇的天空下放声大笑，笑过一通便看着许胜，恶狠狠的咬牙道：“我毁你家祖坟，我毁你家祖坟，我就是毁了，怎么样，你家祖宗墓碑的一个犄角就能抵得我妹妹的一条命吗？能抵吗？我毁你家祖坟，哈哈——我还肏你家祖宗呢？”
　　坨子镇的乡亲们团团围着这幕有史以来坨子镇上最令人意外的大戏，看的愣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乡亲们是讲道义的，毁人家祖坟是不对的，但逼死人家一条性命更是伤天害理的事，毕竟祖宗再神圣也是死鬼了，埋在地下无知无觉，人家俏生生的黄花大闺女让你儿子糟蹋了，还不认账，生生把人家闺女逼的跳了河，虽说是外乡人，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呀。有些乡亲们这样想着，心下定了，谁也不帮，曹小棍找张家算账，也是合乎情理的。
　　但话又说回来，不管怎么的，许胜是土生土长的坨子镇人，曹小棍是个外来户。外来户和本地人对着干，这就是瞧不上本地人，许胜若是干输了，不光是老张家一家子的颜面受损，全坨子镇本地户都跟着颜面无光。人就是活个面子，面子没了，里子也就糟了，烂了，何况，又有多少人真的有什么“里子”呢？有些乡亲们这样想着，便下定决心，只要许胜一声呼喝，便跟着许胜干，管他曹小棍带来的是何方天兵天将，还是走江湖卖艺的，管他娘的呢？
　　许胜两只眼睛死盯着曹小棍的那张笑嘻嘻的脸，他已经从这张脸上看不到丝毫当年那个羸弱的半大小子的样子。
　　曹小棍眯着眼睛盯着许胜那张已经有些苍老的面孔。比起自己逃离坨子镇时，许胜老了许多，他应该还不到四十岁吧，一张黑脸上纵横了无数的刀刻般的纹路，前额上乱蓬蓬的散着些许花白的碎发，好事的苍蝇围绕着这颗污秽的头颅飞飞停停，这是曹小棍那一刻看到的许胜——可怖，可笑，可怜。
　　就在曹小棍端详许胜时，许胜或许是愤怒于祖宗的再次受辱，也或许是碍于乡亲们围观而形成的巨大压力，扯开喉咙大吼了一声，嘴里喷着唾沫星子，手里挥舞着镰刀向曹小棍冲过来。曹小棍听不到许胜那张开的嘴里喊出的是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许胜向自己冲过来，并没有躲闪，眼看就要被许胜一镰刀砍中了。
　　就在许胜距离曹小棍还有三四步远近时，那曹小棍身后抢出一个矮壮汉子，一把抓住许胜的胳膊，反手抢过许胜手中的镰刀。许胜愣怔了一下，朝那矮壮汉子身上扑去，像一个泼妇般的嘴里叫骂着，两只手挥舞、撕抓着。矮壮汉子的脸上、脖子上多了几道撕抓的白色痕迹，那汉子脸上毫无表情，伸手一推，许胜便向后倒去，狼狈的摔倒在地上，想挣扎着迅疾起来，却又一次失去身体平衡再次狼狈的摔倒。
　　矮壮汉子撇嘴笑笑，一把扯开只扣了一个纽扣的上衣，麻利无比的一下子便脱去了整件外衣，仿佛川剧中的变脸一样——迅捷到有些突然；一副肌肉坟起，棱块鲜明的身板光闪闪的显露在众人面前。乡亲们睁大了痴愣愣的眼睛期待着下面的表演，包括许胜兄弟三个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矮壮汉子意识到众人的关注，那是预料之中的，但满足感依然难以掩饰的显现在脸上，嘴角撇的更高了。他使手指肚试了试镰刀的锋刃，身后另两个灰衣汉子走过来将矮壮汉子的腰带松开，又同时使力，抓住腰带两端，抬头看着矮壮汉子。矮壮汉子尖利的吼了一声，深吸口气，两眼圆瞪，脸色顿时涨成猪肝色，两个帮忙的汉子大声呼喝一声，向两边拉紧腰带，霎时，那腹部肌肉便块块坟起。
　　矮壮汉子将镰刀刃部朝向自己的小腹猛地勒了几下，留下几道白印，之后将镰刀刃紧挨着腹部停放着，又朝曹小棍点头，曹小棍从身后一个汉子手中接过一把宽背薄刃挂着红穗子的大砍刀，在众人的惊恐目光中，使刀背朝镰刀背上砸去，一下，两下，三下。曹小棍突地大喝一声，矮壮汉子随手抛掉镰刀，两手扎在腰间，曹小棍又大喝一声，大砍刀正砍在矮壮汉子的腹部，又一声大喊，又是一刀，第三声大喊，砍出了第三刀。
　　镇上卖干货的张许良此后无数次说起过那个场景，那是他一生中看到过的最精彩的“神”功夫，比起天津卫三不管儿那些走江湖卖艺的把式功夫不知强上了多少倍，这是真功夫，是真正的刀枪不入，张许良服了，这不是天兵天将附体还能是什么？他服了。
　　在乡亲们目瞪口呆，张嘴结舌，手脚冰凉的注视下，矮壮汉子松开腰带，使劲拍了拍小腹，无伤无损。曹小棍变魔术般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红布，伸展开，上面写着‘扶清灭洋’四个黑笔写就的歪歪斜斜的大字。
　　曹小棍神采飞扬地大声说：“北京城慈禧老佛爷有旨，义和神拳杀洋鬼子，助大清，大清国的子民，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扫清洋鬼子，天下太平。”
　　“扫清洋鬼子，天下太平。”那些跟随曹小棍一并来的汉子们大声附和着。张许胜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切，脑袋嗡嗡的响着，心里念叨着：“完了，完了，这回子是完了。”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张许胜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了。曹小棍并没有和他为难，只是朝他吐了一口吐沫，就率领着那帮“天兵天将”们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天兵天将”们打着那块书着“扶清灭洋”的大红布围着整个坨子镇转悠了几圈，边转悠，边吆喝着，后面跟了一大群镇子上的乡亲，人们抱着看戏文的心理，想看看这帮子人到底要做什么。
　　“天兵天将们”离开坨子镇时带走了镇上的三个年轻后生。李寡妇家的二儿子李癞子和外来户张广义家的大儿子张土蛋是追着去做“天兵天将”的，而许胜家的张二子，则是被曹小棍一声令下绑起来押走的。许胜兄弟三个去追，被那矮壮汉子横着身子拦在路上，手拍着肚皮“啪啪”的响着，许胜兄弟三个的腿便软了，再也难迈开步子，倒是二子的娘马莲撕扯住二子不让曹小棍带走，被几个“天兵天将”费力的推开，如此反复纠缠了几次，终于还是把人带走了。“天兵天将”们对于玩了命的泼妇也是无可奈何，仿佛身上的神力都被这泼妇的悍气吓跑了。二子很洒脱，任由他们绑了，嘴上说着，我亏欠小花的，你们就把我沉在坨子河里吧，我给小花抵命。
　　至于钱物，除了小棍爹跑到镇子北门给自己这个有出息的儿子送来了一碗隔天的扣肉之外，再没有谁家送出什么了。而曹小棍竟像是不认识自己的亲爹般，面无表情的将一碗扣肉摔在路边，惹得小棍爹跳着脚的乱骂，直到看着人群远去，没了影子，才发觉自己的骂街中到有大半是在骂着自己，便在一帮十来岁的惹厌孩子们的哄闹中恨恨的回去自己那个狗窝一样的“家”了。
　　就这样，一场“大戏”散去了。它来的突然，散的莫名。镇上人内心里多少是有些说不出的失望的，总觉得这幕场景与自己想象中的衣锦还乡，报仇雪恨的故事有些出入。
　　除却失望，还有一件事是镇上人很长时间也没搞清楚的：这些“天兵天将们”嘴里声声嚷着要杀光“洋毛子”，究竟为什么要杀“洋毛子”呢？
　　只曾经听走红白事的秦瞎子说过：洋毛子磕膝盖不会打弯，说话像喇嘛唱经，洋婆子不裹脚，大脚片子堪比男人，不知廉耻地穿着露着白花花小腿肚子的裙子，在大街上招摇，简直伤风败俗到了极点。
　　秦瞎子还说：洋毛子专收刚出生的小男孩儿，用水洗净，再挂起来晾晒干了，磨成粉末用来配药。乡亲们听这些时，尽管有的瞠目，有的斥骂，但也有些人是不信的，只当做秦瞎子信口胡诌。听过也就罢了。
　　可终究有一些人对秦瞎子的话是入心的。
　　人们心里疑忌着：北京城里的慈禧老佛爷都派了“天兵天将”来专杀洋毛子，那秦瞎子说过的那些事情就应该是真的了。不过，磕膝盖不打弯，说话像唱经又干自家屁事，洋婆子露腿肚子又没让自己看见，又没来勾搭自己本家的爷们；她不裹脚本是她自己的事情，人家洋人爷们就是不喜欢小脚，就是喜欢大脚片子，那也由得人家；用刚出生的小孩子做药确是伤了天理了，但又没有害自己家的孩子，害了谁家的谁去找洋毛子算账，自家又何必去干那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呢？
　　镇上人还有一点不明白，天兵天将们既然喊着要去杀洋毛子，那坨子镇上八百年也没见过一个洋毛子，来坨子镇做什么呢？
　　事情明摆在那里，“天兵天将们”来坨子镇就是为找许胜家晦气的，就是来显示他曹小棍已经出人头地、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逃荒来的可怜巴巴的跪在许胜跟前的半大小子了，或者干脆点儿说，就是为了报仇来的。原来，那些“天兵天将们”也是有私心的呀，镇上人心里这么想着。
　　人们再次听到曹小棍和张二子的消息，不是从秦瞎子的嘴里，是从镇上倒腾棉纱的孙立法那里听来的。
　　那已经是大半年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