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六十四)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2 09:46:25 字数:4022
第十节
九莲塘的一池碧水隔断郝仁善和吴多华两家。
郝家在西,吴家在东。
郝家两间南北走向的个屋门对大寨路,后盖的两间堂屋靠近九莲塘,小毛竹编的竹墙,将郝家隔成独门独院。郝家的瓦房当然是“老共”给的,因为郝仁善是老革命,——“三八式”。不过,这个“给”也是“给”得不容易,特别是后两间堂屋,你知道郝仁善跑了多少腿,骂了多少“娘”,才跑骂来的。“老共”的东西,也并不那么好要。
吴多华的家,实际上不过是一间临时搭建的地趴棚。趴棚背靠大庆路,后墙还没有马路高,墙是碎石碎砖砌的,黄泥巴勾的墙缝。
吴多华的父亲是皮革厂的工人,因为历史上不太清白,所以,一家人都被清除出鸠兹市,下放在皖南山区。后来,中央新政策出台,允许下放户返城,吴父因为是厂里的技术权威,先被调回城里,接着吴多华托关系也招进鸠兹市工具厂。男人是家庭的顶梁柱,家中两根顶梁柱都拆走了,吴多华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在皖南山区再也蹲不下去,他们也不问问回城手续能不能办,——实际问也白问,谁搭理一个历史不清白的家人,——就举家搬回,来个“先斩后奏”,在皮革厂的大门西旁,也就是九莲塘的塘边,搭起了这个“新居”。吴多华父子都住在工厂的宿舍里,住在“新居”里的,只有吴多华的母亲和妹妹。
吴多华和郝天一曾下放在一个生产队,相处不错。郝天生迁来鸠兹后,在等待分配期间,曾去过皖南。当时郝天一已经参军走了,招待天生的正是吴多华。吴多华因为跟郝家关系始终不错,所以对天生也很好,一个月时间,吃住都是吴多华招待的。
柳芭生孩子的时候,郝天生和柳芭的母亲都没来,不是不愿来,实在是没脸来。天生的伯母在这个时候,当然也不会来照看。来照看的就是吴多华的母亲。当天生迈进吴家“寒窑”,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后,吴母二话没说,当即答应。柳芭没生过孩子,什么都不懂,吴母便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照顾得无微不至。人在难处能得此关怀,心里当然感激不尽。柳芭也就把吴母当作亲生母亲一样孝敬。除了上班,柳芭大多带着女儿贝娜在吴家玩。虽然,吴家没有闲人陪她消磨时间。因为没有工作,吴母拾破烂,吴多华的两个妹妹做临时工,他们为了生计,必须整日奔忙。
为了避开二中的骚扰,柳芭后来就在一个姓方的师傅家里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孩子太小的缘故,柳芭离开二中,法院和教育局没有过问。量她也逃不了,只要她每天在电机厂上班就行。
这天是星期天。
吴母和两个女儿,仍然出门拾破烂的拾破烂,做小工的做小工,家就交给了柳芭。柳芭抱着小娜娜坐在门口晒太阳,医书上说,幼儿每天至少要让阳光照晒两个小时。
初夏的九莲塘很美。岸边垂柳依依含烟,塘中碧水粼粼波动,池畔小草,柔柔的,茸茸的,星星点点的野花散落绿草丛中,暗暗地吐出清新的馥香。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正在岸边的草坪上散步。娜娜,你看小鸡多好玩:圆溜溜的小眼睛,是栗色的;团溜溜的小身体,是淡黄的;尖溜溜的小嘴巴,是青乌色的;瘦溜溜的小腿,是橘红色的。它们的唧唧叫声,像不像溪边的泉滴?它们在草地上跑起来,像不像翩翩飞舞的彩蝶?它们在塘畔寻食时,像不像飘忽不定的鲜花?等你长大了,妈妈买几只给你喂养好吗?傻孩子,你怎么不跟妈妈说话呢?
柳芭正在逗娜娜欣赏九莲塘的野趣时,高高的大庆路上下来两个人:天生的母亲和弟弟天鸿。
得知天生出了事后,天生的母亲和天鸿是同万福舅爹一起来鸠兹的。出了火车站后,兵分两路:万福舅爹直接去了天生的伯父家,天生母亲和天鸿来到了吴多华家。虽说没到过吴多华家,但按照信上说的地址好找,何况天鸿也认识吴多华。他到过吴多华在皖南山区呆过的地方,当年,天生曾叫天鸿在吴多华那儿做小工。见到吴多华,再找柳芭就不成问题。天生母亲临别万福舅爹时一再嘱托:“你跟俺哥别说俺到柳芭哪儿去的,就说俺跟你跑岔了道。俺见到柳芭后,看她待俺如何,如果待俺好,俺就答应这门亲事;如果她洋里洋气的,俺就赶紧劝天生不愿意。”
在大庆路上还没下来,天鸿从侧面就断定坐在九莲塘边的年轻女人就是柳芭,因为他看过柳芭的照片,那是哥哥寄给北方家中的。
柳芭也发现了他们。看他们的装束,就估计是北方人。她俩忙站起来试探地问:“你们是从陵河来的吧?”
天鸿母子微笑着点点头。
“你就是嫂子吧?”天鸿问。
“你就是天鸿弟弟?这是妈吧?”这么长时间看不到亲人,碰到的多是冷眼、嘲笑、讥讽、恶语,如今,突见天生的亲人到来,柳芭感到格外激动,格外亲切,格外温暖。她含着泪水,笑着对怀中的娜娜说:“娜娜,你看,谁来了?这才是你的亲奶奶、亲叔叔呢。”
母亲接过柳芭递过来的娜娜,心疼地亲了又亲,抽泣地说:“孩子养得真好,——天生一走,你们娘而俩,——可够苦的了——”
天鸿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他仔细地端详着小娜娜,圆圆的小脸蛋,鼓鼓的小鼻子,不像哥哥,像嫂子,特别是那对小酒窝。
“妈,你们刚下车吧?走,我们回家去。”柳芭把吴多华的门锁好后,带着天鸿母子直奔方师傅家。
方师傅家在陡门巷,陡门巷在张家山。张家山不是山,只是一座小土坡,坡上住满人家。陡门巷的巷道很窄,路面是青石铺的,因为天长日久,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方师傅三间低矮的小瓦房,蜗居在路边的大杂院里。柳芭租的是一间屋,屋内放一张床,一个大木箱子,——那是当年结婚时,娘家陪的;一个灰色的皮革箱,——还是她在军垦农场接受再教育时买的;一把靠背椅,是占用二中的公物。烧饭用的是煤油炉。柳芭爱干净,虽然房间简陋,却收拾得整整洁洁。
在回家的路上,柳芭就买了鱼、肉、蛋和蔬菜,——虽然她的经济很紧张,特别是生了娜娜后,家庭因为反对,支持不多,自己奶水又不足,孩子身体不太好,花钱比较多,全指望自己的那点工资,能不紧张吗?可是,再紧张,她也得照顾好天生的母亲。
柳芭还特意买了一瓶洋河大曲,她听天生说过,母亲和弟弟都能喝酒。洋河因为离陵河近,洋河大曲等于也是天生的家乡酒。
柳芭先给天生母亲和弟弟一人煎了两个荷包蛋,让他们吃下去垫垫底后,才烧菜做饭。按理说,柳芭得烧糖醋鱼,因为她喜欢吃甜食。可是,她却烧成家常鱼,即是用许多辣椒烧成的鱼。她听天生说过,北方人喜欢吃辣的。她没烧红烧肉,而是烧了“全家福”,即是萝卜、粉丝、白菜、猪肉一锅煨。这也是她听天生讲过的。北方人过年,也就是年三十晚上,不烧许多菜,只办一样,那就是“全家福”。合家人团团圆圆围在一起,喝团圆酒,吃“全家福”,美美满满过年关。柳芭还买了两袋鱼皮花生米,那是鸠州的名特产品,牌子很老,相传始于明末,因创始人绰号呆子,故又称呆子花生米。这种花生米又香又脆又酥,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当下酒菜最好。天生最爱吃这种花生米,大概天鸿也会喜欢的。
柳芭酒量不大,最多能喝一两酒,可是,她得努力陪好天生的母亲和弟弟。她听天生说过,母亲和弟弟酒量不小。尽管大家都不忍心提天生的事,可是,酒杯尚未端起,三个人又都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天生。
“也不知天生在那儿受罪不。”母亲一眼扫到放在书桌上天生和柳芭的合影照片,心头一酸,眼泪就渗了出来。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儿子深陷囹圄,这杯酒喝得能不苦吗?
“俺哥现在关在哪儿?”天鸿猛地喝干杯中酒,眼睛红红地问,“能让看吗?”
“可能还在看守所里,只要有证明就能看。”柳芭内心很难过。要是天生在多好,一家老小在一起,能热热闹闹过几天,可是,现在是这个样子,她能不难过?天生关进看守所后,她去看过两次。第一次,她是冒充天生姐姐去的。看守所的干部看过天生的卷宗,知道天生的姐姐是法院的庭长,所以,很热情地接待了柳芭,并特别开恩,让她见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面。也许是天生过于激动,或是过于相信同房的犯人,竟随意暴露了这个秘密。大概是犯人为了立功赎罪吧,立马给看守所的干部打小报告,当柳芭第二次兴致勃勃地带着食品来看天生时,看守所便扣留了她。几个干部轮番对她奚落一番,说她把天生害得好苦,现在还在害天生,太不像话了!他们让教育局人保组派人来领她。想象遭受那种非人待遇的滋味,柳芭真想跳楼自杀。可是,为了娜娜,她得苟且偷生。柳芭摘下眼镜,假装擦眼,偷偷抹下眼角的泪水,然后端起酒杯,对天生母亲说:“妈,我们来喝一杯,这是我敬你和爸爸的。”说完,自己先一饮而尽。
母亲端起酒杯,手直抖,那是心在颤抖,一杯酒端到嘴边时,已经抖剩了半杯。
天鸿眼泪群在眼里,端起酒杯,头也不抬,一口干完,一滴酒也没剩。
“妈,这第二杯酒是代替我的爸爸妈妈敬你的。”柳芭又端起酒。
“喝,喝。”母亲连忙端杯,颤抖着嘴唇,“谢谢你的父母生了你这样一个好闺女。”
“这第三杯酒,是祝福我和天生的——”
“喝,喝。”母亲第三杯酒还没喝完,早已哭出声来。此刻,谁也控制不住感情,三个人顿时哭作一团。
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谁也不想吃,谁也吃不下。若不是娜娜醒了,三个人还不知哭到什么时候。
哭罢,三个人又商量了一阵如何见天生一事,看时候不早了,柳芭赶紧把天鸿安排到方师傅家睡觉,自己便和天生母亲通起腿来。
临睡前,柳芭烧好水,帮助天生母亲洗脚。天生母亲穿的是破袜子,前头露大脚趾,后面脚后跟打着补丁。因为走路,坐车,两天一夜没脱没洗,脚捂得很臭。天生母亲真不好意思脱鞋洗脚,更不想让柳芭洗,可是柳芭说什么也不愿意。她脱掉天生母亲的鞋,把破袜子放在屋外,找来自己的袜子,送给天生母亲。那袜子虽然不新,但是是尼龙袜。她帮助母亲洗好脚,然后又把脚放在自己的腿上,小心翼翼地修剪脚趾甲。上床后,她把母亲的脚抱在怀里,虽是夏初,她仍怕冻了母亲。
天生母亲看一个上海人,一个堂堂的大学生,能这样对待她这样一个乡下来的老土条、老妈子,很感动。怪不得天生能看上她,这样的好姑娘上哪儿去找?农村也不多呀!你看农村的那些媳妇,哪是什么媳妇,简直就是娘,就是姑奶奶,就是母老虎,她们有几个能对婆婆好的?当面不骂你是老x就不错了。唉,天生今天能找到这样贤惠的媳妇,也是前世积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