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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六十五)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22 10:28:16      字数:8679

第八章半枝梅
爱情的酒,总是离别前的那一杯格外醉人。
第一节
天刚蒙蒙亮,急骤的电铃声送走了一对对出工的犯人。
天生提着浆糊桶,夹着一卷红纸抄的表扬稿,尾随第五劳教中队,走出了皖江铸造厂的高墙铁板大门。
皖江铸造厂实为第二劳改支队,这个支队分南北两个部分,南面为棉纺厂,多是关押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的重刑犯;北面为砖瓦厂,关押的都是短期服刑犯和劳教人员。名为铸造厂,实则只铸造人的灵魂,而不铸造机器。
天生原本不该送到这个地方,因为他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可以回到人民的怀抱,可是,因为柳芭的接见,教育局一定要法院把天生送走,法院只得送。
天生被分到北厂第五中队。这个中队主要是生产砖坯。中队干部看过天生的档案后,很惋惜,也很同情。有天生这样错误的人太多了,本可教育教育就算了,何必要动真格的呢?比他问题还严重的人不是仍在外面逍遥法外?有的不还是在台上对别人指手画脚?哪个当官的不是有几个相好的?
劳教干部只有教育的权利,没有更改或决定劳教人员案卷的权利,错了只能照错的办。不过,出以公心,他们可以对那些该照顾的劳教人员进行照顾,对那些比较轻的劳教人员进行关心。
天生便在他们关心和照顾的范围之内。虽然他们跟天生素昧平生,天生或天生的亲人也没有向他们贿赂,他们仍然照顾天生。天生到五中队只在后台土塘里推了一个月的土,便被调到中队当宣传员。
这个宣传员实际就是第五劳教中队劳教人员的总头头。中队宣传员等于就是变相的“脱产干部”,他可以不参加劳动,可以自由进出劳教大门,可以每月一次上街买劳教人员的日常生活用品。中队宣传员大多是政府干部信得过的改造积极分子。一个中队劳教人员的改造情况,他每天都记在记事本子上,以便向政府干部汇报。他可以优先吃到病号饭,——虽然没病。医生,——也是改造人员,对中队宣传员一般比较照顾,天生能捞到这肥缺,这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
江南春早,虽不像北方冰天雪地,但也寒风刺骨。尤其是早晨,更是寒气逼人。天生冷得缩着头,袖着手,不过,他不在乎,因为到工地推它十几车土就出汗了。
来到工地机房的转弯处,天生正准备下土塘,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耳中:“俺哥——”
这是谁在喊他?家里人不可能这么早来到这儿,要知道,这里距陵河千里之远呀。
“俺哥!”
天生正在犹豫不决,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那含有浓厚乡土加亲人味道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天生疑疑惑惑顺声音望去——
啊!
是天鸿!是天鸿弟弟!他怎么来了?不是叫他们不来的吗?为什么这么早就来了?在这个地方的人,谁都思念亲人。哪怕看到只言片语的家信,也要当小说一样,反复看,反复咀嚼,反复体会。“家书抵万金”,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远在外乡漂泊的人,谁没有这样体会?何况囚禁在牢狱之中的人。在这里的人,谁都盼望亲人来到身旁,哪怕是看一眼,听一句话也是好的。可是,谁又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人来到这里,看到失去自由的自己,不愿意让自己的亲人为了两个小时的会面,而摧眉低腰,看别人的眼色,受别人冷漠的态度。天生更是如此,尽管他日夜思念亲人,却又不得不一再阻止亲人探望。
天鸿的到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天生惊喜地向天鸿急急走去,天鸿却一步也不动,双手垂下,身体直立,仍保持着他演戏时那种悲伤过度的姿势,像根僵硬的树桩一样,纹丝不动地直插在那里。他穿的还是那间灰色旧的二五短大衣,还是那条结婚时天生送他的黄军裤,还是那双严武表叔送他的黑力士鞋。
一声“俺哥”,双泪落地。
天生这个最重感情的人,此刻反而坚强了,一点眼泪也没有,真的,不知眼泪跑哪去了。天鸿挂在脸上的是两行不断的泪珠,天生挂在脸上的却是一脸强扭的笑容,——那笑容很苦涩,很心酸。
天生劝天鸿:“哭什么,我这不是很好吗?”
大凡遭受过苦难的人,谁都怕把自己的痛苦当着亲人面,在行动上表露出来,特别是面对最亲的人。因为,他们生怕把自己的不幸造成的痛苦传染给亲人。所以,天生不能哭,也不敢哭!
天鸿用手抹了抹眼泪:“我来这儿等你好一会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昨天傍晚就赶到安庆了,要不,昨晚就可以看到你了,谁知无任何理由被警察扣了一夜。”
“民警凭什么扣你的?”
“下船时,我想走快一点去见你,就推前面的青年一把,让他快点走,旁边执勤的民警大概怀疑我是小偷,就把我叫到值班室盘问。我把证件给他看,又说明来这儿的目的,他们查来查去,查不出所以然,天快亮时才放我走。我到你们大门口,值班的不给进,说没到上班时间不给接见,叫我在外等。在外边正好碰见一个人,他认识你,说你一会出工,叫我在这儿守着,一定能守到,我就在这儿守着的。”
“天这么冷,你怎么受得了?”
望着弟弟那身单薄的衣服,天胜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酸味,眼泪直想往外滚,他忍住了:“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妈在鸠兹。”
“见到柳老师吗?”
“见到了。妈就在她那儿,是她叫我来的。”
“她的离婚手续办好了吗?”
“早就办好了。”
天生和天鸿的谈话,简短、紧张、快速。按狱中规定,政府干部不在场,劳教人员不准和亲人见面,也不准接谈。可是,天生顾不得这些了。
“她一听说我要来你这儿,非常高兴,掏了二十块钱给我,叫我交给你。”
“我不要钱。”天生把天鸿递上来的钱推了回去,“贝娜好吗?”
“好。”
“柳老师现在干什么?”
“在你原来劳动的那个厂里上班。”
“她身体怎么样?”
“很好,就是好哭。”
柳芭并不是好哭之人,虽然她承受了好多好多的辱骂、耻笑、冷脸、恶语、训斥,可从来不掉一滴眼泪,除非和他天生闹矛盾,特别是天生固执的时候,她会死死地抱着天生,委屈地哭。现在她怎能不伤心呢?在外人面前,倔强的指针支配着她,可是,待到最亲的人面前,这种指针就失去了磁性,满腹辛酸苦楚的她,只能在亲人面前吐,只能把苦楚苦向亲人。
“你家庭问题怎么处理的?”天生非常关心天鸿的婚姻问题。
“你这边出事后,我就托人去和解了。现在好多了,她父亲也变好了不少。”
天生对天鸿还想多谈点什么,远远望见政府李干事从工地上来了,便赶紧停止谈话。
李干事插着手,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天生和天鸿。
“李干事,这是我弟弟。”天生赶紧介绍,生怕李干事怀疑。
“到办公室里坐坐。”李干事听说是天生弟弟,便客气地对天鸿招呼,也没向天鸿要介绍信。
“泡点茶给你弟弟喝。”李干事来到办公室,一边叫天生泡茶,一边指着办公室里的椅子让天鸿坐。
天生给李干事和天鸿一人泡了一杯茶,然后,缩手站立一旁。
“坐。”天鸿看哥哥站在一边,自己则坐着,很不好受,他指着另一张空椅子对天生说。
“站着行。”天生苦笑笑。
李干事没有表态,他也不好表态。虽说五中队的劳教人员都说李干事脾气好,从不发火,但是,他再好也不能好到和劳教人员平起平坐的地步。天鸿又怎能知道个中缘由。他只想哥哥比他大,自己坐着,哥哥站着,不像话。
“家里收成好吗?”天生无话找话说。
“好。”
“父母亲身体好吗?”
“很好。”
“早饭吃过啦吗?”
“吃过了。”
李干事大概看出他们的拘束,便故意出去了。他比较相信天生,又不是政治犯,两人能搞什么名堂?
“贝娜可打算带回家?”天生见李干事出门,便抓紧时间问点私房话。
“不带回去。柳老师不同意,我们也不同意。贝娜不带走,柳老师就不会被逮捕。”
“对,千万不能带回去。前几天,教育局派人来找我,也专门谈到这个问题,他们说什么,对贝娜,是让家里来领,还是不问,他们叫我表态,如果不问,组织上就采取措施。我估计,他们可能要对柳芭动手,目前,因为贝娜太小,他们还不好办。”
“这次来鸠兹,我们准备不露面,和柳老师商议一下,就回北方。大爷家,我们也不打算去,防止发生意外。”
“对。”
“你知道吗?雪梅死了。”
“她死了?”天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听说是被大癞强暴后自杀的,也不知真假。公安局查了一通,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最后不了了之。”天鸿忧伤地说,“雪梅姐可是个好人,我们来鸠兹前不久,她还托万福舅爹捎信,叫告诉你,她等着你,如果柳老师因为你坐牢不要你的话,她说他要你。谁知——”
天生再也忍不住,眼泪嘟嘟地流了下来。世上的好人为什么不能得到好报呢?恶人又为什么不得恶死!
“回去给我到坟上烧把纸。”天生抹了一把眼泪,“一定要烧!”
“严武书记可能要平反了,公社里的徐书记说父亲的案子也要翻。”
“乌云总是暂时的,弟弟,只要挺得住,冤总会申的,我还有几个月就出去了,只要我们好好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出来还能回教育局吗?”
天生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听天由命吧。”

第二节

一辆军用吉普车在郝家大院的门口停了下来。笑眯眯的教育局人保科朱科长和冷冰冰的区法院吴法官钻出车子,敲开乳黄色的大门,径直向郝仁善的卧室走去。
“妈,局里来人了。”天鸿给他们开了门后,急忙回到伯母的房间,对母亲说。
母亲一听,脸刷地一下白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哆嗦起来。这些人是夜猫子进宅,没有好事。她预感到,一场灾难也许就要降临了。她望着失神的天鸿问:“他们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天鸿摇了摇头,默默地站在门口,观察着伯父房间里的动静。
郝仁善正在提着捆绑的拖把,嘴里叼着烟斗,同朱科长和吴法官在房间里唧咕一阵后,便陪他们向前屋走来。
“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做,请郝老能够理解我们。”朱科长笑眯眯地说。
“我赞成你们这样做法,不管是谁,只要触犯法律,一律按国法办事。他们要犯法,还能怨我吗?”郝仁善大着嗓门对朱科长说。不过,他的话也是有意说给天鸿母子听的。
朱科长来到天鸿母亲身边,淡淡一笑说:“老太太,我们想请你母子俩到二中走一趟。”
“什么事?”母亲强打精神问。
“是这样,我们马上要逮捕你的儿媳妇,我们想请你把她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孙女带回去。”
“妈,我们不带!”天鸿一听,急忙对母亲说。他知道,孩子是带不得的。不把孩子带走,柳芭就不会被逮捕。他听人说,法律规定,有吃奶孩子的女人是不准逮捕的。如果带走孩子,柳芭肯定马上坐牢。他们事先已经和柳芭通过气,柳芭也不让他们带走娜娜。天鸿真不明白,教育局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他们来到鸠兹了呢?肯定是伯父他们告的密。天鸿和母亲本不想来郝仁善家,因万福舅爹来了,他们瞒不住只得来,来还没有两天,这就出事了,他们能不怀疑郝仁善一家吗?
“天鸿同志——”朱科长收起笑容,他们母子这一招,教育局和法院都是早已料到过的。朱科长态度严肃地说,“因为你母亲是一个老党员,也是老干部,所以,我代表组织向你们最后一次争取意见的。”
“叫你们带,你们就带吧。”郝仁善带着一副长者的面孔对天鸿说,“组织上对你哥还是负责的,他们每个月给你们八块钱抚养费,一共给十四个月,钱一把领去,一百多块钱呢。我也跟朱科长说了,你们很困难,来回路费也给你们报销,该知足了,你哥毕竟是坐牢,不是上前方打仗。”
“俺不要这钱!”天鸿母亲听到郝仁善软不软硬不硬不知疼热的话,肺都气炸了。
“你们还是带去的好,今天是一定要抓柳芭的!我们今天找到你们,是对你们负责,对你哥哥负责,也是对孩子负责。你们要是不带,我们就只好把她送到孤儿院去。”吴法官显得有点不耐烦,他看了看手表,一脸不高兴地说。
“老太太,我们也不想抓柳芭,可是,上海盯得太紧,她本人也不听我们的劝告,不把她抓起来,没法交待。”朱科长努力向天鸿母子表达他们的无奈和好心。他对天鸿母子的心看得很透,他又对天鸿说,“你要好好考虑,孩子要是没有了,你哥回来能愿意你吗?他肯定说你这个做弟弟的不讲义气,没良心,你知道吗?这孩子可是柳芭和你哥哥的心上宝贝哟,也是他们今后结合的纽带。”
“朱科长,你可怜可怜这个吃奶的孩子吧,她才两三个月,没有妈怎么行?这样,你看好不好,你把柳老师交给我,我包她不会再犯错误,交给我吧,你不能不相信我这个组织同志。”天鸿母亲恳求着。
“哥哥不是被你们抓去了吗?你们为什么还要抓她?”天鸿质问说。
“你哥哥是你哥哥的问题,她是她的问题,谁也不能代替谁。”朱科长说得很干脆。
“事,总归是一件事吧!要是俺哥错了,那她就不应该处理;要是她错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抓俺哥?”
“我说了,你哥是你哥,她是她。这件事对于你哥来说,你哥属于破坏人家家庭;对于柳芭来说,她属于流氓行为。她腐蚀了你哥,就是腐蚀了我们精心培养的年轻干部。拉你哥下水,就是拉我们的革命干部下水。你哥与柳芭,在这事上是两码事,谁也不能替代谁。”朱科长有点不耐烦。
“那,你们就不能等俺儿子出来后再抓她吗?你们想想,孩子太小,还要吃奶。”天鸿母亲几乎是哭着再度要求。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说怎么办?孩子带,还是不带?要带,就跟我们走;不带的话,你们就留在这儿。后果,我们不负责任!”吴法官不愿意纠缠,他看了看手表说。
“你们快说吧,怎么办?不然,我们马上就把小孩送到孤儿院。”朱科长跟着催促。
“还是去带吧,毕竟她是咱们郝家的骨肉。”郝仁善似乎对孩子动了恻隐之心,“你们要不想喂,就交给我们,看样子,我这辈子要当你们的保姆了。”
“那,就去,就去看看吧。”母亲看他们真的要把孩子送到孤儿院,慌了手脚,哆嗦着对天鸿说。
“对,早该这样嘛,快走吧。”朱科长松了一口气。还是农村人老实,好骗,天鸿母子真要不去带孩子,他们还的确为难。
天鸿母亲拢了拢头发,光想走,可是哆嗦的腿,就是抬不起来。她几乎要瘫了。天鸿扶着母亲,向吉普车走去。
“你看,你母亲要不是组织同志,这个车能给你们坐吗?”小吉普发动了,朱科长对坐在身边的天鸿看上去是讨好实际是戏弄地说。
“是呀,这多亏你们照顾,我们才有这样的福分。”天鸿冷冷地回答。
小吉普并没有开往二中,而是向汽车电机厂驶去,那是天生和柳芭停职检查、接受工人阶级监督改造的地方。
马路上行人匆匆:上班,下班;下班,上班。行人有的缩着头,有的袖着手,有的手斜插在口袋里,有的戴着个大口罩,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想说话。路上很少有欢声笑语,只有野风呼呼地刮着,刮得路面干干净净的,灰尘都藏到应该藏的地方去了。
坐在车上的母亲,并没有觉得做小吉普是福气,有面子。——在家乡,只有县长才能坐到这样的车子。——她只知道这个车子是抓人的,是抓她的未来儿媳妇的。她不信神,可是又不由自主地祷告着:天老爷,保佑可怜的孩子吧,她到底有多大罪呢!
人老了,感情也越来越脆弱,来鸠兹这些天,泪水总是挂在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她那原本美丽的大眼睛,已经无精打采地蹲在眼眶里。生活的残酷,把她的精神折磨得支离破碎,她多希望有一个安静、舒适的日子呀!
天鸿和朱科长、吴法官一样,两眼细心地瞅着玻璃车窗外面。不过,他们目的不同。天鸿企盼柳芭千万千万别让这些家伙发现,哪怕晚一分钟一秒钟被抓也是好的。朱科长呢,则希望快点抓住柳芭,尽快了结这桩案子。这本是一桩普通不能再普通的案件,可是拖了一年多。这不能怪他办案不得力,只因为他面对的案中人,背景太复杂了。他原本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可是他又不能不得罪。柳芭对方的势力太强大,他没法抗拒。他知道这样处理天生和柳芭太过分了,但是,他还得昧着良心这样做。他本想天生的伯父能支持他,这样也好给天生减轻点压力,给他自己减轻点压力,谁知郝老头子情绪反常,对天生和柳芭的抵触情绪很大,他只得作罢。你们对自己的亲人都不关心,我又何必呢!
吉普车在电机厂停了下来。朱科长和吴法官大步流星地向厂里走去。
他们扑了个空。
柳芭下班了。
天鸿母子俩那颗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来一点。好像现在抓不着柳芭,他们就会发善心,不再执行那残酷的命令了。可是,他们那能知道,张着网捕鸟的人,焉能让扑到网中的鸟儿飞走了呢?
吉普车在回来的路上飞奔着。
突然,天鸿发现了柳芭。
柳芭抱着宝贝女儿娜娜,头抬得老高,像一只不愿低头的白天鹅,精神十足地走着。她哪里知道,跟在她后面的是一副亮铮铮的手铐,是一座黑洞洞的牢房,是一张不可逾越的高墙电网。三天前,天鸿跟她透露过消息,说最近要逮她。可能是四月八日,假如这一天不逮她,就说明上头计划可能改变了。今天虽说是四月八日了,但已经是黄昏时刻,大概没事了,所以她抱着侥幸的心理返回学校。
天鸿这时急得冷汗直冒。想喊,不能喊;想打手势,只怕柳芭没有看见,相反让他们看见了。怎么办呢?怎么办!?
“喂,老朱你看,柳芭。”吴法官也发现了柳芭。他小声地问朱科长,“怎么办?”
“先不动手,我下去跟着她,你们把车子开到学校门口等着,有什么意外,我会通知你们的。”朱科长说着下了车,紧紧地咬在柳芭的后面。
吉普车从柳芭身边疾驰而过,差一点擦到了柳芭母女。
天鸿想让柳芭看到自己,可是没办法,车窗是关的,开也来不及,再说,吴法官也不会给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芭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母亲也看到柳芭了,她那忧愁的脸,显得更加忧愁。柳芭的身影又将母亲的眼泪引了出来。母亲没有用袖口去擦它,擦又有什么用呢,它还会流出来。
初夏的风刮得很大,很猛。天也黑得很快,很暗。鸠兹华灯初上,倒也给市区带来一片光明。
从电机厂到二中步行得一个多小时,路是很野的。柳芭对这种偏僻的路不仅不恐惧,相反很喜欢,因为走这种路,很少碰到人,特别是熟人或认识她的学生。
她把贝娜抱得紧紧的,生怕心肝宝贝着凉生病。娜娜睡得真香,不过,甜甜的小嘴巴不时地吸着塑料奶头,时而还露出笑容。她那水灵灵的眼睛跟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小嘴巴也像柳芭,上唇微翻,只有鼻子像天生。柳芭忍不住地又亲了一下孩子,心想:唉,要是她爸爸在身边多好,一家子亲亲热热的,我们可以很好地培养孩子。天生喜欢文学、绘画,我们可以早点让娜娜学画画,学写诗。自己呢,会外语、音乐,可让娜娜早点学会小提琴,早点掌握外语知识。只要我们精心培养,我们的小娜娜一定会成才,也许是文学家,也许是音乐家,也许是画家,也许是个外交家,反正不能叫她在这个世上瞎混。没有名,人家瞧不起;没有钱,自己也受罪。唉,小娜娜,你的命也太苦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生?你看,你爸爸坐牢了,你妈妈也可能坐牢,假如妈妈去坐牢,谁来管你呢?早晨谁来给你喂牛奶?你哭了,别人会打你吗?你可不能把尿尿在别人的床上,他们会打小屁股的。哦,不会的,孩子,你奶奶不会打你,她是一个善良的奶奶,她非常非常疼我们的娜娜。你叔叔、大姑、小姑,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不会打你,不会骂你的。唉,我的小宝贝,也许妈妈要离开你了,妈妈真不想离开宝贝。你也舍不得离开妈妈吧,你希望我离开你吗?唉,你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不愿意。你当然不会愿意,世上还能有比妈妈待你好的人吗?没有,根本没有。娜娜,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我可怜的孩子,今天是四月八号,四月八号,知道吗?听你叔叔说,他们要来逮我,逮你可怜的妈妈,等你大了,能说话了,能认人了,你还记得妈妈吗?你还记得妈妈曾经为你的一点小病哭得几天几夜吗?你看你头上的小痱子,妈妈为你担了多少心,生怕这个小痱子让你漂亮的头上结下一个小斑疤。妈妈把你带来世上,就想让你不必别人差,你如果有一点不足,妈妈都会伤心的,都会日夜不安的,都会心中有愧的。妈妈不能让小娜娜低人一等。唉,快到家了,我的小宝贝,妈妈到家后给你喂牛奶,牛奶里还放上蜂蜜,吃在嘴里甜丝丝的。妈妈奶水不足,孩子,你要原谅妈妈,不是妈妈吝惜,不是妈妈身体不好,是精神不好,情绪不佳,妈妈要是心里不愉快,奶水就不多。妈妈为什么不愉快呢?妈妈现在不跟你说,说了你也不知道,知道了你会伤心的,妈妈不能让你这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在弱小的心灵上留下阴影。等你长大了,妈妈在告诉你吧。好了,不讲了,讲了你也听不到,你是在贪睡,妈妈的话,你怎么一句也没听见,没听见也好,不听不知,不知不烦。唉,到了,光顾跟你说话,学校大门的铁栅栏差点碰到妈妈的头了。
柳芭不再自言自语。
她愣住了。
校园里一辆吉普车映入她的眼帘,那个吴法官站在车前不时对外张望,学校里没有什么人,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柳芭心一沉:看样子,今天这一关难躲了。
“我得去告诉天鸿和母亲。”柳芭看情况有点不妙,转身就想去找天鸿母子。
“别走了,进去吧。”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转脸一看,朱科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跟前。
柳芭只得走进学校。事到头,不自由。装孬也不行,逮捕是早已料到的事情。这时柳芭反而镇静下来,她一点也不慌,很镇静地把眼镜往鼻梁上推推,头昂得高高的,腰杆挺得硬硬的,咚咚地走进大楼。
蓝维松和团委副书记樊家红正把天鸿母子留在办公室里。柳芭一进学校大院,天鸿就看见了,他暗暗地抵了母亲一把,示意院里发生的情况。
母亲想下楼见见柳芭,蓝维松不让出门。
不一会,朱科长把贝娜抱了进来,手里还提了一个包裹,那是小贝娜的生活必需用品和换洗衣服。
天鸿母亲慌忙接过孩子,孩子睡得正香。看着可怜的孩子,母亲再也忍不住,一抽一泣地哭了起来。朱科长让蓝维松把抚养费交给天鸿,并让天鸿在领款单上签了字。
天鸿母子抱着娜娜走出办公大楼时,柳芭刚好被铐上车。柳芭回头望了一眼天鸿母子和母亲怀里的娜娜,还没捞到说一句话,便被推进车里。吉普车笛笛一声,夹着一屁股灰尘离开二中。也许是警笛的惊吓,娜娜突然大哭起来,天鸿抱着哭喊的娜娜,拼命地追赶着汽车,直到吉普车转弯看不见了,才停了下来。
母子俩都无声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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