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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五十九)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12 08:35:58      字数:8748

第三节

雪梅娘一定要雪梅陪她走趟亲戚。
雪梅不想去。
雪梅娘说,这趟亲戚你非走不行。你姨叔托人捎信来,说你姨奶身体近来老是不好,想看看你。你小时候,你姨奶可疼你呢,我一带你去,她就驮着,抱着,买最好的东西给你吃,比疼你姨哥还恨呢。虽说你姨奶跟你奶不是一母同胞,可她们俩一辈子处得跟一个人似的。
雪梅怕母亲又唠叨个没完没了,只得答应。再说,她对这个姨奶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姨奶信耶稣教。记得小时候姨奶还背着她进过一次教堂呢。姨奶是个小脚,驮她走路颤颤巍巍,腰前躬,后脚跟吃劲。看姨奶满脸是汗非常吃力的样子,她要下来自己走,姨奶说什么也不答应,原因是怕她跑丢了,感动得她差点流下泪来。姨奶留在她脑海里的模样是:斑白的头发后面包着团头,带大襟的老蓝布大褂,黑大裤腰裤子,扎着个裤脚,小脚上穿着黑布花鞋,那花鞋很旧很旧,但很整洁。姨奶一生谨小慎微,心地厚道,有多数乡下女人所专有的慈善心肠。她像北方大多数农家妇女一样,能吃苦耐劳,能逆来顺受,还听天由命。姨奶认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有福是前世修的,有罪是前世造的孽。她丈夫英年早逝,没有儿女,后抱养个女儿,姨叔是姨奶招来的养老女婿,姨奶认为自己一生不如意都是前世不积德所致。但她不能抱恨,恨上辈也是不孝,不孝也是有罪的。她努力修善积德,为来世造福。
雪梅也想去看看这个善良的胆子小的像老人小脚一样的姨奶,——虽然不是亲的。何况,此刻正值阳春三月,出去转转也能散散心,免得整日看大癞队长那张蛮横的猪狗脸。
雪梅姨奶家在梨园镇,离陵河镇五十多里。镇名梨园,实际上镇里没几棵梨树,相反桃柳颇多,几乎家家有桃,沿岸皆柳。梨园镇是个古镇,从清朝起就有个戏班子,唱的是大戏,也就是京剧,鼎盛时,梨园戏班子曾进京为老佛爷唱过戏呢,也许镇名因此而得吧。
梨园镇是个半岛,位于相思河进落马湖的入口处,大半个镇在湖里,从陵河到梨园,有大路,也有小路。可惜,大路尚未通车,想骑自行车也没有。整个陵南大队,也不过有一辆半新的飞鸽自行车,那是大队书记白豁子的专用车,一般大队干部都骑不到,别说是洪雪梅这样的家庭。步行,雪梅娘嫌太远太累,只有乘船。虽说不是机帆船,但毕竟是下水,船速也不慢,三两个小时就能赶到。船票又不贵,三五毛钱一张,所以,雪梅娘儿俩吃罢早饭,稍稍梳理一番,就上了小木船,欸欸乃乃南游而去。
蓝天丽日,柳浪闻莺,绿水摇春。
雪梅不甘窝坐舱内,便兴致勃勃地爬上船头,一览沿河的美色。
河水碧,碧得清、澈、软、淡;夹岸柳,绿得浓、柔、凝、厚。太阳像位神奇的大师,不时给柳树、河水变幻颜色:粉绿、草绿、浓绿、浅绿,各种绿色恰到好处地交替着。岸上的柳在水里,显得朦胧、迷茫,让人只可探索、体会、咀嚼;河里的柳在岸上,变得明亮、鲜嫩,使人一看就知其个性、姿态、脾气。
那袅袅的岸柳中,时不时钻出一两枝火红火红的桃花,炫耀似的像是对雪梅诵吟一阙春的小令;那款款的河水里,动不动就大摇大摆地飘来几只高傲的白鹅:橘红的喙、橘红的爪、熠熠的翅,像是补白大师给雪梅在浓绿中补了几则短短的童话,让她充满更多的神奇幻想。
弃船登岸,已经是午后,梨园镇送给雪梅的是一方灿烂的桃红。雪梅姨奶家在梨园镇的西南洲头,背靠浩瀚的落马湖。一条碎石小径曲曲弯弯地伸进雪梅姨奶家那座竹篱小院,草缮的三间堂屋和两间西屋掩映在密密的桃花丛中。
一个老人坐在软床上晒太阳。雪梅娘告诉雪梅说,她就是姨奶。姨奶是老了,但慈眉善目的模样依然没有改变。
一个穿着军装的青年正满头大汗和泥垒猪圈。雪梅娘告诉雪梅说,他就是你姨哥,在部队当兵,才回家探亲。雪梅真奇怪,这里的事情母亲怎么知道这样清楚?不过,她没追问。与她无关,她又追问干啥?
雪梅姨奶看雪梅娘儿俩来了,喜得合不拢嘴。雪梅把几包羊角蜜和两条“大铁桥”香烟往姨奶跟前一放,一声“姨奶”出口,乐得姨奶两眼眯成一条缝,“乖乖儿”喊得雪梅又亲又热。
“兵蛋,快倒水给你大姨和你姨妹洗脸!”穿军装的青年叫掌军,乳名兵蛋。姨奶嗜烟,一天到晚端着个大烟袋。她站起来,烟袋长到她腰间。
看样子,姨奶的身子骨还很硬棒嘛,怎说身体不好呢。雪梅很不理解姨叔为什么这样叫人捎话,想就想是了,怎能咒老人身体不好呢?兵蛋听到奶奶呼唤后,慌得泥腿也顾不得洗,急急忙忙打来一盆清水,找出两条新毛巾放在脸盆里,又拿来一个新肥皂盒,盒里是一块未用的檀香皂,一切像是早就准备好似的。他望着雪梅娘俩,憨厚地笑笑说:“大姨,姨妹,请洗脸。”说完便羞红着脸走开了,准备再去和泥,垒猪圈。
“今天就别垒了,你再去泡点糖茶给你大姨和姨妹喝,然后再去叫你爹你妈来家。”姨奶吩咐兵蛋说。这小龟孙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姨娘俩来干什么,不赶紧准备准备,还累什么劳什子猪圈!太死板,太没眼色!
兵蛋二十三岁了,当兵也当了五年,世面也改见过不少,可是,还像个大姑娘那样腼腆。一说话脸就红,额就出汗。他端来两大白碗茶,每碗里放了几勺糖。雪梅始终没敢喝,她怕喝了齁死人,——糖放得太多了。她暗笑姨哥人长得机灵灵的,做事太笨。
兵蛋送来茶后,话也没说一句,就匆匆地跑去找他父母去了。不一会,雪梅的姨叔姨婶——按理喊姨姑才对,雪梅偏没这样喊,倒插门男人就该低一等吗?她才不承认这个风俗呢。——提着两条大鲤鱼和一刀十来斤重的猪肉,还有一篮子菜,兴扑扑地来到家里,老远,姨婶就高声叫开了:“哎呀,可把你们娘俩盼来了!怎么事先不说一声叫兵蛋去接呢?”姨娘放下菜篮,把手往身上擦一擦,拉过雪梅边端详边称赞:“啧啧,几年不见,长得这么俊,大姐,你真有福气,养了这么仙女般的闺女,喜死人了!快坐,坐,兵蛋,兵蛋——”
“娘,什么事?”兵蛋提着一捆酒,刚进院就听娘叫,慌忙来到母亲跟前。
“好好办点菜,给你大姨和姨妹吃。”兵蛋娘笑嘻嘻地吩咐后,又转过脸对雪梅娘俩说,“兵蛋这孩子,在部队别的还没学到什么,这办菜饭可是好样的。”
看样子,这个家是姨奶娘俩当道。姨叔父子都是窝囊废。雪梅心想。
雪梅姨叔看她们谈得很投机,自己插不上话,——他本来就懒言语,不想插话,便打个招呼,帮儿子下厨去了。能不帮忙吗?这是为了儿子的婚事。
原来,雪梅娘俩这次来,名是看望姨奶,实则是相亲。相亲一事,除了雪梅一人不知道外,其他人都是串通好了的。这件事的主谋是雪梅娘和兵蛋娘,审批是姨奶奶,兵蛋父子只有执行,而且是忠实执行的权利。兵蛋最大的特点是:在外,听领导的;在家,听奶奶和母亲的,当然,父亲的话也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只是,父亲从来没有,——也许从来无权在家里对他发号施令。真的,父亲只有疼他的权利。
在婚姻问题上,他奶奶和他母亲也征求过他的意见。
“兵蛋,你也该娶妻生子啦,奶奶想抱重孙子了。”奶奶说。
“奶,是的,是的。”兵蛋垂首立臂,诚惶诚恐。
“给你在乡下找一个,你愿意吗?”
“奶奶,你说哪里就是哪里。”
“城里丫头不能要。”兵蛋母亲插言,“那只能是花瓶,中看不中用。再说,咱这个穷家陋舍,也养不起洋凤凰。”
“妈,你说谁好都行,我随着。”兵蛋憨厚地回答。他说的是心里话,做奶奶的和做父母的,还有不疼儿孙的吗?
“我想把陵河你姨妹说给你,你同意吗?”兵蛋妈说。
“只要人家愿意就行。”
“丑,你也能看中吗?”兵蛋奶试探问。实际上,她知道雪梅不丑。
“什么丑美,只要人好,能孝顺奶奶和父母就行。”
“好乖乖,你是个孝顺孩子。我跟你娘这次把你姨妹接来,让你们谈谈看。”
“随便奶奶和妈怎么安排。”
他十几年没见雪梅了,雪梅长相如何,他还真不清楚,如今看雪梅这么漂亮,觉得自己有点不配。
晚饭过后,兵蛋奶叫兵蛋带雪梅出去转转,看看李元的湖光水色,雪梅愿意,兵蛋更是求之不得。
“到哪儿转?”雪梅问这个老实的兵蛋哥。
“你说到哪儿转,我就陪你到哪儿转。”兵蛋羞涩地说。
这个憨大兵!姨奶叫他带我转转,倒变成我带他了。她微微一笑说:“你这儿那地方最好看?”
“落马湖好看,梨园的桃花也好看。”
“怎么好看法?”雪梅想逗他玩。
“嘿嘿,”兵蛋红着黝黑的方脸狡黠的一笑,“就怕说不好,让你笑话。”
“俺怎么敢笑话你这个解放军同志。”雪梅笑道,“说吧,我真想听呢。你没听人说,看风景不如听风景吗?”
“好,俺说错了你别笑话。”兵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陪着雪梅边走边说,“就说这梨园桃吧,俺奶说有两种:一种是观赏桃,也就是看桃。一种是食用桃。”
“什么看桃?”
“看桃就是看的呗,光开花不结果。听俺奶说,梨园看桃有日月桃,鸳鸯桃,人面桃,红碧桃等好几个品种呢。俺奶说,人面桃又叫美人桃,这几棵就是。”兵蛋指着一家菜园里的桃树说。
雪梅看那桃树,花朵特大,花色深红,如火如荼,娇艳迷人。望着重葩叠萼、锦绣成堆、令人目眩的桃花,忽然想起唐人崔护的故事,想趁此考考这个“俺奶说”的兵哥,是否听过“俺奶说”:“兵哥,姨奶跟你说过这种桃花有个典故,而且还有一首有名的诗吗?”
“记不清了。俺奶好像没说过。”兵蛋挠了挠后脑勺,扫了一眼衣着粉红衬衣毛蓝裤黑布鞋的姨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你知道吗?”雪梅故意问。
兵蛋摇摇头说:“我才初中毕业,前两年停课闹革命,没学多少东西。你能讲给俺听听吗?让俺也学点知识。”
雪梅看兵蛋讲的是真话,便叙说起来。这可是她第一次在别人跟前卖弄自己:“唐朝有个叫崔护的,清明踏春,在一个村里看到一位美貌的姑娘倚在门口的桃树旁,崔护口渴,便向她讨点水喝。姑娘给了他一碗。因萍水相逢,两人相对无言。崔护喝完水就恋恋不舍走了。第二年清明,他又来到这里,只见柴门紧闭,不见那姑娘。便在门上题了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然笑春风。’第三年,崔护再访姑娘,得知那姑娘因思念他绝食而死。崔护伤心得不得了,在姑娘坟前大哭。坟中姑娘竟被哭活了,后来两人便结为夫妻。人面桃,实际上就是从这里得的名。”
兵蛋真佩服姨妹的博学多才。他多想自己就是崔护,姨妹就是那个桃花姑娘。他几次想张口求爱,但都被雪梅那高雅的气质吓得秃了嘴。此刻,他再也憋不住,便吞吞吐吐地说:“俺要是崔护,多有福气。”
“你想当崔护?好哇,那,你说说你的那个意中人在哪?”雪梅笑着逼兵蛋。这个憨大兵,竟想文绉绉地当秀才了。
“嘿嘿嘿。”兵蛋望着雪梅傻笑。他本想说雪梅是他意中人,但话到嘴边还是不敢开口,“没,没,还没有,你给我,介绍一个好不好?”
“好哇,你要什么样的姑娘?”
“嘿嘿,跟你一样,最好。”
“跟我一样?”雪梅一怔,停了一下,冷笑笑说:“兵哥,这恐怕不大好找,人和人没有一样的,天下哪会有第二个我?”
“那,我就向你求婚。”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俩只能做兄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雪梅马上明白母亲带她来梨园的用意,心里很气,但没有显露,不成亲,还是姨哥嘛。可是,这事不能再往下发展了,她应立即拒绝,而且要回绝得很干脆。在她的心目中,谁也代替不了天生。不管天生待她如何。
“没有商量余地了吗?”兵蛋近乎乞求。
“没有。”雪梅口气很硬,脸上没一丝笑容。
“唉!”兵蛋叹了一口气,“那好吧,姨妹,刚才话算我没说,不过,俺要向你说明,不管今后我们能否成亲,俺永远都是你的崔护。”
“谢谢,兵哥,恐怕俺很难成那个桃花姑娘。”
两人管怎么也谈不拢,当然谁也没兴趣去欣赏梨园和落马湖的风光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回走去。还是雪梅在前,兵蛋在后。望着兵蛋垂头丧气的样子,雪梅似乎有点怜悯起来,快到兵蛋家时,雪梅说:“兵哥,俺俩还要像出来时一样,谁也不许和家里谈亲事,如果能这样,我永远把你当亲哥哥看待,否则,俺就再也不睬你!”
“是的,是的。“兵蛋忧伤地并不情愿地答应。
晚霞似火,落马湖水和梨园桃花被映衬得愈加迷人。

第四节

天,完全黑了。
只是一年后的一天傍晚。
“我们该分手了,不然,让他们看见又要找麻烦了。”柳芭停在离二中不远的石婆庙路口,对天生说。这是生了娜娜后,他们第一次带着孩子在鸭儿港的亲戚家相会后返回鸠兹。
“再送你一段吧,天太晚,你一个人走不方便。”天生望着伸向二中前后门的两条小窄路,路黑洞洞的,行人稀少,他不放心。
“这条路我走惯了,不要紧的,你快回去吧。”柳芭劝天生,“你回去还要买酒呢,去迟了可就关门了,有什么话,后天到滁州玩时再说。”
自从问题发生后,天生和柳芭都被放到汽车电机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只有星期天他们才能到远离鸠兹十多里的亲戚家——鸭儿港会面。早上去,晚上回,不回当然要受批评。
天生又在娜娜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天生住前楼,当然走南路;柳芭住后楼宿舍,为了避免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她只能走北路,那北路又小又细又弯又黑。
天生在烟酒公司买了一瓶“俄得克”,——那是准备在滁州游玩时和柳芭共同喝的,——然后匆匆返回宿舍。他点好煤油炉,把三条年糕放在钢精锅里煮,权当一顿晚餐。
“她该来了吧。”天生看了看手表,八点多了,除了特殊情况,每晚八点左右,柳芭总是要来一下,或是送点菜来,或是把洗好的衣服叠好送来。今天,他们在鸭儿港也说过,晚上要过来一下,怎么还没来呢?天从后窗口向三楼宿舍望去,宿舍楼的灯都是亮着的,住在那里的老师,有的正在吃饭,有的喝酒,有的说笑,有的拉手风琴,热闹得很呢。
锅里的水嘶嘶地响,年糕煮好了,他把锅端下来,吹灭了煤油炉。
突然,楼下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天生心里责怪柳芭:往日人到了门口都听不到声音,今天这么重走路干什么,就不怕别人听到吗?
外面的脚步声并没有在门口停下,原来是别人。大概她又来不成了,唉,随它去吧,反正明天还能见面。也不知怎么的,天生一会儿不见柳芭和娜娜,就不好受。
他用筷子挑了一块年糕,蘸着白糖吃了起来。别人都喜欢炒年糕吃,天生却喜欢把整条年糕放在锅里煮,而且是刚把水煮开,就把年糕捞出来吃。这时的年糕不软不硬,一拽老长的,有点像牛皮糖。
楼下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奔天生宿舍来的。天生赶紧放下手中年糕去开门。
进门的不是柳芭,而是两个男人:蓝维松和朱科长。
“天生,检查写好了吗?”蓝石松问。
“什么检查,不是早就交了吗?”
“最近有什么新的认识?”
“没有。”
“在工厂这么长时间,一点收获也没有?看来你白干了。”
“怎么白干了?”天生对蓝维松本来就不服气,此刻听他说这种话,更不服气,“那么多铁水是你替我浇进砂模里的?那么多机壳是你替我清砂的?”
“不要激动嘛。”朱科长笑津津地慢声慢语说,“劳动是次要的,我们主要是叫你认识错误,改正错误。你是干部子女,贫下中农的后代,我们不忍心看你继续执迷不悟。”
“朱科长,我是有错误,是辜负了组织上对我的培养,今天,我不能走上讲台去教书育人,但是,凭我的一双手,在工厂里多生产一点产品,献给国家,也算是最好的改正错误吧。”
“嗯,讲得不错。”朱科长仍是笑眯眯的,他是搞人保的,按理说,一天到晚板着脸才合乎他的身份,可是,他却很少板脸,跟蓝维松恰恰成了正比。蓝维松不板脸似乎就不能显示他那个副主任权威似的。
“最近,你和柳芭还来往吗?”朱科长似乎问得并不经意。
“不,不来往。”天生掩饰说。
“真的吗?可不能口是心非。”蓝维松冷冷地说。
天生没有吱声,无声便是抗议。
“今天晚上你哪儿也别去,明天下午两点钟到校党支部去,我们找你有事,听到了吗?”朱科长扫了一眼房间,对天生说。
“我希望组织抓紧时间处理我的问题,批也罢,逮也罢,什么都行,反正别再这样拖下去了。”天生对朱科长要求说。
“会很快解决的。”朱科长回答的意味深长,然后对蓝维松说,“走吧。”
“门上锁呢?”蓝维松问天生。
天生心里一惊,他们要锁干什么?哦,大概是怕柳芭来,或是怕我到柳芭哪儿搞攻守同盟。随他们怎么办,反正我就这样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砍头也不过碗大个疤!他把所放在桌子上说:“在这里。”
蓝维松拿起锁,对天生说:“今天晚上,你的门我们要锁上。”
“你锁门我到哪儿去?”
“你在屋里,明天早上我们来开门。”
“为什么这样做?”
“这是需要。”
“怕我跑吗?你放心好了,明天就是杀头,我也不会跑!”天生感到他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你说的,我们只能当作参考。不过,我们不能照你说的做!”蓝维松恶狠狠地说。
“那就随你的便!”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铁锁上了锁。
天生第一次尝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如果不锁门多好,哪怕冒再大的风险,也要去后楼闯一趟,让柳芭想想,蓝石松找他天生会有什么事,朱科长轻易不来,一来是否有不祥之事,会不会真得要逮捕他了?
柳芭一晚上也没到天生这边来,实际上她来过,被蓝维松他们挡回去了。
第二天,蓝维松早早地给天生开了门,并一再交待,上午不准离开。天生也不想离开,离开了又去哪儿呢?一个上午,他都躲在房间里看柳芭的照片,看柳芭给他的一大堆求爱信。他想把信烧掉,但舍不得,就锁在旅行包里。
下午两点,天生准时来到党支部。
蓝维松早在那儿等待了,他装作热情的样子,招呼天生:“坐,坐吧。”
“叫我来干什么?”
“朱科长来了会告诉你的。你等一会儿吧。”
蓝维松今天态度好像变了,很和气,不像以往那样见面就板脸。
天生坐在靠椅子上,顺手把《参考消息》拿在手里,一张一张,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看报纸了,两耳真成了聋子,两眼也成了瞎子。
看完报纸,他又想到图书室去看看书,他已经半年没进图书室了,以前,图书室是他每天必到的地方。
党支部在楼东头,图书室在楼西头。从东到西,要经过外语教研组、语文组、政治组、数学组、团委会、教革组、音体美教研组。每经过一个教研组,天生都恋恋不舍地望一眼,这里曾是他经常来往的地方。他经常跑到数学组和朱安妮说笑,到外语组和祝延华打闹,因为他和祝延华相处得很好,所以祝延华把他当作亲弟弟看待,遇到什么困难,总喜欢找他帮忙。他经常在团委会研究工作,是他用鲜红的大印,盖在一张张入团申请书上,批准一个个优秀的教师和学生入团。他经常到音体美教研组找老师谈心,因为这个组的年轻老师多,是学校的未来希望。政治组虽然有他的办公桌,他却很少在那儿办公,除非把调皮的学生叫到那里批评教育。语文组他也常去,那里有不少老教师,教学经验丰富,是他学习取经的地方。
天生到图书室绕了一圈,图书保管员蒋思良老太太,势利得很,她没理睬天生,天生也没睬他。天生在报刊信袋上拿了自己的一封信,信是老家来的,半个多月了,蒋老太太也没送给他。这也难怪,人家看不到你,怎么把信给你。
天生又来到校医务室。
曾校医也是个老太太。她热情地接待了天生。不过,天生过去对她并不贴心,当然也不冷淡她,因为她出身不好。
天生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曾校医,给我两张二院的记账卡。”
那时,老师们看病可在医院记账。
“你自己写是了。”曾校医正忙着消毒。
天生自己写了两张二院的看病证明、三张三院的看病证明。
曾校医给针头消好毒后,走到天生跟前,小声地问:“小孩长得好吗?”
“好。”
“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听天由命。”
曾校医还想讲什么,忽然停住了。天生转脸一看,原来是蓝维松正站在门口看着他。蓝维松既不进来,也不走,大概是盯梢吧。天生怕给别人惹麻烦,只得有返回党支部。
约摸半个小时左右,朱科长来了。跟朱科长一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的教师。天生对这些人并不在意,仍在看报纸。
朱科长走到天生跟前,突然一改原来笑佛的模样,严肃地说:“郝天生,现在,我代表教育局党委宣布,对你实行隔离审查!”
天生此刻虽然感到有点突然,但是仍然很镇静地面对事实。拘留、逮捕、关押、杀头,这些天生早就考虑过了,也和柳芭商议过,所以,他并不紧张。
“马上到你房间里收拾一下!”蓝维松冷冰冰地说。
天生头一扬走出党支部,——此时此刻装孬种也不行呀!——走出了办公大楼,经过了二楼和三楼之间的广场。
二楼上下左右教室里的学生,一齐伸出头来望着天生,望着这个当年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郝司令”。他们吵吵嚷嚷,叽叽喳喳,笑着,叫着,嘘着,指着,真热闹。
如果说此时此刻的天生不知羞丑,不觉得难堪,那也是不现实的。天生怕见这些学生,怕见这些老师,毕竟,他不是荣升高位,而是隔离审查。但是,怕,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是瞎子放牛——随它去。
回到宿舍,天生把牙刷牙膏整理一下,放在随身口袋里,又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看了一下,里面是几本书几个本子,没有带的必要,又关上了。桌上的“俄得克”望着天生,天生也看见了“俄得克”,唉,明天,明天是我天生和柳芭约会的日子,我们准备去滁州春游,现在只能是黄粱一梦了。柳芭,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知道我今天被隔离审查吗?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来和我见一面?为什么你早上不出来打水洗脸?如果你早上出来,我也能看你一眼呀!可是,现在不行了,一切晚了。
“快整理呀!”蓝维松催促。
“没什么可整理的!”天生回答。
“那就走吧。”
别的老师把天生的被子、枕头都放到了自行车上,他们都跟在天生后面,大约一公尺远。看样子是怕天生逃跑了。朱科长和蓝维松紧跟在天生的左右,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护送一位要人,而且是年轻的要人。
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教育局的大门口。
吴法官正站在门口等着。
这天,天气很晴朗,万里无云,间或有一缕暖风飘来,挠人怪痒痒的,真舒服。天生斜瞟了一下这美丽的天空后,钻进了吉普车。他这是头一次坐小车,真不知坐吉普车有没有坐牛车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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