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四十九)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09 09:05:08 字数:4865
第六章蓝裙子
倘若我的不幸和委屈能换取后人的成熟,那么我的痛苦是值得的,我的欣慰将是永久的。
第一节
到底是夏天了,两杆高的太阳,就把人晒得火辣辣的浑身出汗。
天鸿吃过早饭,正准备下田劳动,突然接到梁老汉的一道“家旨”:赶集买猪饲料。这真是件惊奇的事。来到梁家大半年了,天鸿只赶了一趟集,那还是年前当脚夫,天鸿总算在集市的人群里挤了一阵子。
梁老汉认为,年轻人应该好好劳动,整天在街上游来晃去,不成了流氓痞子?他最看不惯一些年轻人赶集了。尤其是对那些头梳得油滴滴的,或烫跟个翻毛鸡似的,蓄着小胡子,留着大鬓角,男不男,女不女的,更看不惯。一个乡下老百姓,有什么可“烧”(方言:逞能炫耀的意思。)的,看他穿得跟人五人六似的,实际腰包里还不知有几个,说不定早饭还没得吃呢。
梁老汉看不管别人上街“浪”,当然也不许天鸿去赶集了。梁老汉立的规矩,在梁家就是圣旨,谁都不可违反。秋菊娘是梁老汉最忠的臣。她对丈夫的旨意,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是不折不扣地执行。而且执行得完美无缺,决不走样。就拿赶集来说吧,梁老汉说街上不能去,她进梁家门二十多年,一次集都没赶,而且从来也不想赶。
秋菊跟她娘正相反,是个逆女。她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爱怎么就怎么。不过,去还是少的。陵河镇十天四个集,她十天里最多也不过去一次——卖鸡蛋、称盐、打油,买针头线脑,做衣服。没事她也不上街,整天泡在湖里干活。
人是适应环境的。天鸿在家喜欢赶集,可是,他不喜欢在街上东逛西跑,专在书场里听大鼓书。自从来到梁家后,一是慑于家规,不愿为这点小事,天天和岳父唧唧咕咕;但最主要的还是不愿出头露面。家里搞成那样,自己又是倒插门,有什么光彩在街上炫耀呢。
今天,岳父既然叫去赶集,那就抹下脸皮去,不去也不行,他得服从岳父。大半年的梁家生活,使他脾气捺了不少,他整日沉默寡言,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如果说以前他像一只好斗的蟋蟀,那么现在,他则同一头闷闷的牯牛,不逼到极点,他是不会对你伸出好胜的斗角的。
天鸿不声不响地找条麻袋,梁老汉从裤子里面的口袋里掏出牛皮缝的钱包,在钱包里抽出几张单块头,还有毛票,递给天鸿:“季红,(这是习惯,梁老汉除不跟天鸿说话,要讲话就带这个名字,他这是耳提面命,生怕天鸿不知改叫季红似的。)这里有四块九毛钱,装在身上别弄掉了。到集上买东西,要挑着买。不能看到一家就买一家。满街多转几次,多看几家,要懂行情,如果今天饲料上的多,买主少,你就拿拿架子,压他价。明明你急着想买,你也别让他看出来。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对方就熬不住,会同意压价的。假使今天货上的少,买主多,你就抢早,不过,你要找那些土里土气的乡下老娘们的货买,他们没出过门,不知道做买卖,买他们的货,容易压价。久闯江湖的那些人,你别找他,他们精,你那个笨样子肯定上当,懂吗?人要活便,不要死脑瓜子,我们也不想讨人便宜,但也不能吃人家亏。脚底下人都太精了,谁不跟个露猴似的?你呆就上当,笨就吃亏。这些事,你也要学着点,娶妻眼看就是生子的人了,还跟小孩似的不行。男子汉大丈夫,应该知道如何理家置业,学会过日子,不然的话,你自己受穷,老婆孩子也跟你受穷受累。好了,不多说了,快去吧。”
梁老汉絮絮叨叨总算说完了。他望着出门的天鸿,觉得还不放心,又追到门口喊:“季红,钱要装好,饲料买好后抓紧回来,菜地里下傍晚还要浇水!”
天鸿离开梁家,轻松了许多。就像他离开郝家巷一样。郝家巷有块政治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梁家呢?是块封建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石头落地,他轻松多了,也愉快多了。
陵河今天是个闲集,所以街上挤满了人。商贩的叫卖声,买主的讨价还价声,饭店里喝酒划拳的喊叫声,牲畜市上猪嚎羊咩牛哞声,人流中姑娘小伙子嬉闹声,书场上的咚咚鼓声,说书人的哑嗓说书声,像一群糟糕透顶的低能管弦乐队,正在乱七八糟地、毫无乐章、毫无节奏地鸣奏着。远听,嗡嗡隆隆;近闻,隆隆嗡嗡。欣赏够了,或演奏够了,自可离去。高兴参与的,任可加入。这叫做:来者方便,走者自由。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天鸿满街挤了一通,看看饲料上市不少,大概是买主不多,心想,反正能买到,等一会说不定价钱还能巧一些,先到书场听一会书再说。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既然出来了,就随他去,索性玩个痛快,什么家规,什么“圣旨”,先摆一边再说,只要能买到饲料回家,岳父就不会指责,指责又能怎样?
说书场上坐了百把口人,大多是男人,少数是几个家庭老妇女,姑娘们更是寥寥无几。书场周围站了不少人,那都是揩说书人油水的。这些站客光听书不给钱。他们一看唱完一圈书,不等要钱的人来了,就溜之大吉。等要钱的过去,唱书人再唱时,他们又陆陆续续地聚集了过来。站着或靠在那儿,唱书人也不计较,因为这些人不捧钱场捧了人场。这样也不错,特别是有几家唱书的摆擂台时,人场就更重要了。当然,那些名江湖除外,因为他们不需要捧场,只要鼓槌一颠,就像勾魂鬼一样,非把你勾来不行。一旦你听了几分钟书,那就别想走了,不听到底,鞭子赶都干不走你。像这样的江湖,你不给他钱,他是不高兴的。他会想个点子骂你。当然,每逢听这些名江湖书的,不给钱的也少。
今天唱书的,正是远近闻名的晁岱民,当年他唱的老书《严海斗》,已经名震马陵县。现在说的是新书《肖飞买药》,也是倾倒了陵河的书迷。他的道白,他的运腔,他的表情,他的身段,完全把书迷们带到了烽火连天的抗日年代。书迷的情感,几乎被晁岱民掌握,哭则同哭,喜则同喜,怒则同怒,悲则同悲。说到紧张处,书迷的心会被吊到嗓门;唱到伤悲时,满场一片涕泣声。
这时,晁岱民正在讲肖飞二进保定府。咚咚几个鼓点,朗朗的几句道白,紧紧的一段流水,把个保定府戒备森严、日寇凶残、伪军横行、民不聊生的局面烘托了出来:“列位的看官,众位的尊家,要想听书的,随我而观看,往哪儿看呢?你往那保定府的大街上观看。你看那保定府,此刻警车呜呜怪叫,小鬼子端着三八大盖,牵着狼狗,跑来奔去,侦缉队,汉奸队,挨门挨户,沿街绕巷,盘查过往行人。找谁呢?共产党八路军的侦察员肖飞。这时,只见一个汉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日本小队长大喊:‘不好啦——’”
郝天鸿听得正带劲,只见周围人群轰动,不知出了什么事。他扭头一看,满街翻了锅似的,一簇簇人头向陵河公社涌去。说书的还想说,听书的却坐不住了。他们也都爬起来,一齐向街心跑去。
天鸿好不容易挤到人前,往里一看,顿时凉了半截。他下巴颏惊得发抖,两腿软的打飘,头脑吓得发轰,若不是人群的簇拥,他肯定会瘫在地上。
原来严武书记被逮捕了。
两个公安兵,提着两把手枪,押在严武左右。刘其义、白克昭、大癞、二癞扛四棵长枪,在两边维持秩序。严武被五花大绑地绑着,脖子被勒得青筋直爆,手腕被勒得肿了好高,手也变乌了。衬衣让汗水贴到了身上。不过,他头昂得很高,脸板得像块铁,没有一点表情,只是眼里射出愤怒的光来。
挤在公安兵身后的是严武的老婆。她一边拉着五岁的严红,一边放声哭泣。她眼泪鼻涕一大把,头发松散的像个疯子。严武的大儿子严金和大女儿严镯,小女儿严玉,挤在她们母亲两边。严金没有哭,只是牙咬得咯咯吱吱响,双目怒视着押解他父亲的人。严镯在默默地哭,严玉嘴一撇一撇的,正伤心的抽泣。五岁的小严红却连哭加喊:“爹——我要爹——”
围观的人,谁也不说话,他们没有必要说话,也没有说话的权利。他们只能用眼睛来表达心情。这群人中,有的看热闹,有的流泪,有的冷眼,有的指指点点,有的幸灾乐祸。
到了公社门口,一个公安人员厉声喝道:“站住!”严武停了下来。大癞走到严武身后,冷不防啪的一脚,对准严武的腿弯踹去,严武没注意,不由得双腿一闪,跪倒了地下。身后正好有根水泥电线杆,大癞和二癞把他拴到了电线杆上。四周被拉开了一个圆场,就像古时准备处决的犯人被拉到刑场一样。人们不能靠近,也不愿意靠近。一个公安人员进了公社,其他几个人持枪站岗。
严武屁股坐在脚后跟上,身子靠着电线杆,眼睛望这天,牙齿几乎咬破了嘴唇。他一动也不动,像座石像,不,像只关进囚笼的雄狮,只能听从别人的摆弄。
严武爱人和几个孩子都挤进了人场,——也许是同情者故意让他们进来的。小严红看严武绑在电线杆子上,哭喊着连忙扑上去:“爹,回家!爹,快回家——”儿子的声声哭喊,像万把钢刀插进严武的心上,也插进了围观者的心头。严武低头看了看小儿子,没有说话,只有滚滚的热泪挂在腮上。小儿子严红连连摇晃着严武的肩膀,并想给严武解开身上的绳子,那么紧的绳子,那么小的孩子,当然解不开。严红扯着绳子说:“爹,回家!你要不回家,我就跟你去。”严武嘴干动动,仍没说话。他紧紧闭上眼睛,只有让泪水往外流,流……
“滚开!”刘其义看严武小儿子解绳,对小严宏喝斥说。
小严红被刘其义吓的一惊,紧紧偎在严武身上:“我不走!我要爹!我不走!”
“同志,求求你,让俺跟小金爹说几句话吧。“严武媳妇对公安兵苦苦哀求。
公安兵没有表情地翻了一下白眼,话都懒得出口。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在烟盒上顿了顿,叼在嘴里,白克昭连忙给他点上火。
“同志,开开恩吧。”严武媳妇再次哀求。
“大叔,你帮帮忙吧。”严金和严玉也哭丧着脸望着公安兵。
公安兵慢慢地喷着烟圈,对他们的要求,不理不睬。
“我叫你滚开,你怎么还不走!”刘其义的秃头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是个结疤的秃子,头上不淌黄水,不起皮,只是不长毛。他见自己喝斥效果不大,觉得有失尊严。一个吃奶的孩子都不怕我,我这个治保主任还能治谁?为了显示他的威力,他伸手抓过小严红:“小黑崽子,你还非叫老子动手不行?!”他猛一搡,小严红一个趔趄,仰面跌倒在严金脚边。严金连忙扶起弟弟,含泪怒问刘其义:“你怎么打小孩!?”
“打他怎么啦?”秃其义满不在乎地回答。
“不准你打!”天鸿再也看不下去,向场里迈了一步,对刘其义说。
“吆嗬,大白天钻出个夜猫子来,样不咋的,声音倒怪。”秃其义歪着头,斜瞄着天鸿,“怎么,你同情坏人?”
“你想翻天!”大癞粗声粗气地对天鸿说。
“俺看你别在这儿逞能了,”白克昭一本正经地挖苦,“快回去倒插门吧,回去晚了,小心你老婆揍你!”
天鸿气得发抖,他真想狠狠揍白克昭一顿,但忍了。这不是场合,没他说话的份儿。
此刻,人堆里出现嗡嗡声,公安兵看苗头不对,枪一举说:“社员同志们,我们是执行公务的,逮捕严武是上级的命令,他是个蜕化变质分子,你们要擦亮眼睛,严防一小撮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公安人员的话当然暗指天鸿是阶级敌人。社员的胆子小,不,他们还是迷信上头的。刚才一阵骚动,不过是表示对刘其义一伙的不满,经公安人员一说,他们马上静了下来,不敢轻举妄动,谁愿意把祸事惹到自己身上呢。
“同志,你说谁是阶级敌人?”天鸿反问。
“谁是你同志?”公安人员斜视天鸿,“我怀疑你就是阶级敌人!”
“你有什么根据?”
“你破坏我们执行任务!”
“我?怎么破坏的?”天鸿一气,说话也结巴起来,“那你把我也逮起来好了!”
“哼!你要再闹,我就逮你!”
天鸿还要争执,只见公社院里开出一辆吉普车,公安人员对刘其义等人说:“把严武押上车!”
天鸿望了望严武,严武也望了望天鸿。天鸿的眼神告诉严武:“表叔,你放心,我会给你伸冤的。”严武的眼睛对天鸿说:“表侄,我是冤枉的,你一定想发找人给我伸冤。”
严武老婆和几个孩子被刘其义用枪拦在一边。小严红看爹被搡上车,拼命哭喊:“爹,你别走!爹,我要爹——”
满街的人都被孩子喊得心酸,哭得流泪。天鸿更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天鸿看车走远了,才把严武一家劝回家。看看太阳偏西,集上也快罢市了,他才突然想起猪饲料还没买。便急急忙忙向粮市奔去,还好,总算卖主还有一家。
他早把岳父的家训忘到脑门后,来到饲料摊前,价也不问,就叫卖主过了秤。他伸手向口袋里掏钱付款,坏了,钱丢了!他急得冷汗直冒,调回头满街寻找,打听,结果呢?空空两手去,两手空空来。
回家怎么交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