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五十)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09 09:33:57 字数:3990
第六章第二节
她穿的是一条蓝裙子。
上面是白的确良衬衫,下面是黑色的丁字皮鞋。一双肉色的高筒丝袜拉到了膝盖。
运动头,苹果脸,双眼皮,上唇微微外翻,一颗黑痣点在左下颚。不足之处,就是腿略微细长了一点。
但给人整体的印象是:文静,漂亮,气质高雅,颇有大家风范,不过,细细打量,此人好胜心强。
她就是柳芭。她的原名叫柳金霞,柳芭是在外语学院上学时,一个外籍的俄语老师给他改的名字。那个年轻的苏联人非常迷恋她,她却不愿意嫁给外国佬。她的父亲是一个高干,母亲是老师,姐姐也是老师,弟弟是工人,姐夫是公安干部。大学三年级时,高干子弟王沪生死死地追求她,当时王沪生只是一个中学教师。大学毕业后,柳芭被安排到安徽的军垦农场体验生活,经不住王沪生地紧追,两人结了婚。原以为结婚后,柳芭能被照顾分配在上海,谁知上级通知,凡在外地实习的,一律留在当地工作。柳芭因为是老干部子女,便照顾分配在鸠州市第二中学。王沪生和柳芭都曾搬过各种关系,想让柳芭返回上海,结果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返沪不成,柳芭也就死了心,便在学校里安安静静地教起书来。
已婚的男人,如果老婆不在身边,总不太安分。王沪生当然也是这样。三十郎当岁,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一年只有两次假期相会,加起来也没有五十天,那种苦熬的滋味,王沪生实在受不了。恰巧,临校有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迷上了他,两人一见钟情,竟在女方学校的教室里干起了那种勾当。说怪,也真怪。王沪生和柳芭结婚近两年,没结出个爱情果,而同那个女教师仅仅苟全了几次,便栽上了孽种。此时,王沪生正被调往市革会搞宣传工作。那位女教师便威胁王沪生,不结婚就告他!官运亨通的王沪生,当然怕身陷囹圄,所以一再求柳芭帮忙。
女人什么都可以原谅男人,唯独在这种事上寸步不让。柳芭当然也不愿意把自己的丈夫拱手让给别人。两人为此多次争吵。王沪生说,你要是真心爱我,疼我,关心我,为何不能在这事上帮我忙?为何不能原谅我?柳芭说,你要是真心爱我,疼我,关心我,为什么和别的女人瞎胡搞?为何还要留下孽种?王沪生说,我不是陈世美,我现在同你是假离婚,那边事情一了结,我们就复婚。柳芭说,我不是秦香莲,也不是你的玩物,要离婚就不会和你复婚。王沪生最后一次给柳芭回信说,随你怎么办!反正我跟你离婚离定了!柳芭也最后一次回信说,离就离,没有你,我照样生活得很好。
也就是回了这封绝情信后,柳芭和天生来到了鸠兹的镜湖公园。时间是傍晚。他们是一起在团市委开会后,返回学校时路过这个公园的。
月光下的镜湖公园,很静,很美。那弯弯曲曲的九曲桥上,色彩缤纷的花坛旁,奇形怪状的假山下,小巧玲珑的宝塔畔,碧水荡漾的画舫里,还有那绿色的靠背椅子上,脉脉含情的柳荫下,一对一对的情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真让人羡慕。
“我们也到公园里坐一会儿。”柳芭建议说。
“天不早了。”天生真不愿意和一个女同志夜逛公园。再说,他还有不少作业没改,那有闲心在公园里瞎混。天生认为,青年人整天想着逛公园,是颓废,一辈子不能成大器。
“坐一会儿吧。”柳芭看了看手表,“才七点钟呢,怎么,坐一会儿怕我把你吃啦?”
“我才不怕你这个柳大姐吃呢!”天生笑呵呵地随着柳芭进了这块爱情王国。
柳芭来二中也不过一年,一接触天生,马上就有一种好感。说心里话,她根本看不起安徽人,特别是小城市人,她总认为安徽人穷。实际上上海人大多看不起外地人,总以老大自居。可是,柳芭同天生相识后,她觉得自己错了。安徽人是穷一些,但像天生这样的人忠厚、老实、事业心强,而且能关心人,比上海人要好多了。上海人自私,认钱不认人。说她爱上天生了,那当然是骗人的。天生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小弟弟。可是,说她对天生没一点感情,也不切合实际。她隐隐约约感到和天生在一起就开心,就高兴,工作也有劲,精神愉快,精力旺盛。倘若一天不见郝天生,就有种失落感,就感到空虚。
天生对柳芭印象也不错。一来,柳芭是干部子女,是团的依靠对象;二来,柳老师工作热情,能力很强,是教师中的骨干力量;三来,柳老师像大姐一样时常照顾他。每当他工作到废寝忘食的时候,柳芭帮他买饭、打水。有什么好电影、好歌舞,他不打听,不买票,都能看到。因为柳老会及时送票来的。
“到那儿坐吧。”柳芭指着公园旁边的一条墨绿色靠背椅说。
天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
凳子很短,仅够两人坐,这大概是设计师们专门为男女情侣谈情说爱而设计的。柳芭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一边,另一边空了下来,那当然是留给天生坐的。天生却没坐,而是站在一簇花丛旁边。
“喂,坐呀?站着干什么?”柳芭望着充满北方乡土味的天生说。
“我不累。”天生开着玩笑说,“当老师是属贾贵的,站着惯了。”
柳芭本不是傻瓜,早看出天生的心思,也笑了一笑问天生,“郝老师,你老家离山东不远吧?”
“是啊,就隔一条铁路呢。”天生憨厚地说。
“怪不得呢,我说这儿孔夫子的味道怎么那么重。”柳芭说完,先咯咯地笑了起来。
天生脸红了:“不,不,你别误会。”
“郝老夫子,坐下吧,留点力气明天还要和学生在同一战壕里斗私批修呢!”
天生只得坐下,不过,他的屁股一半坐在椅子上,一半轮空。
“再往里面坐坐,我身上又没刺,怕什么?”柳芭几乎要动手拉了,这个小赤佬!
天生又向里面挪了挪,不过,屁股还有四分之一留在椅外。柳芭装作没看见,让他这样坐吧!滋味是他不好受,有孔老二思想的人也该惩罚惩罚。
圆圆的月亮越升越高,笑眯眯地窥视者公园里的一对对痴男情女,深深的树叶想遮住爱情的翅膀,可是月光还是挤了进来。幽静的小路上,粼粼的水光里,凡能去的地方,月亮都光顾了。
“月亮真美。”天生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皎洁的月亮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对月亮非常有感情。我常常趴在祖母的怀里,听她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讲南天门大开的故事。”
“真看不出,你这个团委书记还爱月亮。“柳芭笑着说。
“书记也是人嘛。”
“我以为搞政治工作的人,整天想的都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根本不会想别的。”柳芭故意逗天生,“想不到你还爱月亮,你知道吗?说爱可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哟。”
“你呀,嘴巴从来不饶人。”天生望着柳芭说,“今后,你也得小心点,不然,祸从口出,出了麻烦你就后悔晚了。”
“好家伙,叫我当两面派呀?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既然说了,就啥都不怕!”
“好好好,算你狠!”天生怕扫了柳芭的兴,忙收回话题。
柳芭工作非常能干,这是老师们一致公认的。可是,她过于直言,看不惯就说,因此,领导都不喜欢她,那些好拍马屁的人也讨厌她。柳芭也知道这种性格不好,可是改不了,也不想改。
“个人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吃你的喜糖?”柳芭笑津津地问。
“早着呢,我现在主要是把精力用到工作上,组织上这样信任我,不干出一番事业也对不起党啊。”
“好家伙,野心勃勃嘛。你要是再过个十年八年不结婚,哪个姑娘能等你?”
“爱我的人,一定能等我;不等我的人,也不值得我爱。”天生反问柳芭,“你的家庭矛盾解决了吗?”
“正在解决中。”柳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
“解决好了就好,不然,心挂两头,影响工作。”天生安慰说,“学校里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他们那些人专门想看你笑话,你还应该像以前那样,把工作顶起来。柳老师,你最近能不能辛苦一点,给学校宣传队编个歌舞,市里要搞文娱汇演,你帮我们去夺个好名次吧。”
“可以,不过搞不好你也别怪我。”
“我相信你。”
“准备什么时候汇演?”
“十月一日。”
“还有几个月,问题不大。”
“那些学生基础比较差。”
“没问题,我暑假不回去,可以多辅导一阵子。”
“难得与王老师一聚,暑假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干嘛?是不是王老师来?”
“他再也不会来了。”柳芭忧郁地说。她顺手摘下一朵小白花,放在手里拧来拧去。
“他怎么不会来呢?他要忙你就去嘛。”
“我和他断绝关系了。”柳芭说得很沉重。
“你怎么——”天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同王老师吹了?”
“吹了。不过,暂时还没公开,因为法院还在调解。不过,希望不大,因为我们双方都提出了离婚请求。”
“柳老师,这可是大事,得慎重。”
“我是考虑再三的。”
“不过,我认为,还是不离的好。”天生劝说,“建立一个家庭很不容易,结婚既是缘分,也是福分,好好一个家庭把它破坏了,太可惜了。”
“无缘无故破坏一个家庭的确是一种罪过,但是,你如果发现它本不是一个好的家庭,留着它就是一种痛苦了。”柳芭辩驳说。
“不管怎样,女同志离婚总不是好事。你能断定下一个人就是你理想的人?如果再不理想怎么办?哪个家庭也不是完美无缺的。夫妻在一起,同舟共济,相互谅解,相互取长补短,多看对方长处,多做点牺牲,家庭就会和睦些。”
“照你这样说,夫妻之间多点宽容多点谅解就行了?是吗?”柳芭不高兴说,“如果你有个老婆,别的都不错,就是一条,背着你在外偷情,你劝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是和野男人来往,你愿意宽容她吗?你能谅解她吗?”
想到春巧,天生不言语了。
“我不想夫妻之间和和美美,恩恩爱爱吗?我想家庭分裂吗?”柳芭越想越气,“他王沪生逼我到了绝路,我不这样做不行。女人也是人,不是男人玩物。我们有我们的自尊,有我们的人格。夫妻之间应该是平等互助互爱的关系,不是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不是欺骗与被欺骗的关系,做丈夫的如果失去了良心,做妻子的为什么还要做无谓的牺牲呢?”
尽管天生相信柳芭,但他不愿意听柳芭的一面之词。王沪生真的很坏吗?如果他真的很坏,上海市革会为何还用他负责宣传工作?我看柳老师是神经过敏,是太任性,这大概是她的性格所决定的吧,不管怎样,还得好好做工作,叫她——不能离婚。
因为谈不到一块去,两人不太愉快地离开了公园。
被扔在地上的白色花瓣,在如水的月色中,显得更苍白,更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