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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四十四)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6-07 08:26:14      字数:5908

第五章第六节

梁老头是个出名的犟牛筋,一生认死理。
他说起话来,脸先红,嘴一撇一撇的,头一梗一梗的,像只好斗的老公鸡。不过,他的脾气又是属顺毛驴的。你顺着他,头割下来给你都愿意;如果呛着他,天王老子也不让,非跟你斗个输赢不行。
天鸿进门一个月不到,梁老头的牛劲又上来了。在订婚的时候,梁老头是跟洪松砸好了的:天鸿进梁家门,要改名换姓,随梁家姓,名叫梁季红;进门要喊爹喊娘。通过这些天的观察,摸底,考验,他觉得这两条协议成了空口说白话,一条也没兑现过。他听人说,谁要对天鸿喊梁季红,天鸿就不睬。有时甚至还骂人家,你说气人不?这还不算,最可恨的是,天鸿从来没对他老夫妻俩喊爹喊娘。有时逼不得已叫一声,也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呜呜哝哝,喊声轻,叫声短,在跟前都分不请他喊什么,这怎么行呢?俺招他来是做儿子的,是给俺梁家撑门立户、传宗接代的,他到好,老婆到手了,一切都变卦了。这才开始,我还能动,还吃不到他的,也穿不到他的,万一百年以后,我们老了,爬不动了,他还能把俺老夫妻俩摆到眼里呀!今天,我非要治他改口不行。怎么治呢?打不得,骂不得,一打一骂,人家会品论我,说我坏,是个绝户头,儿子刚进门就闹事,就刁难,这样,俺闺女给他了,还落个坏名声。再说女儿也不会愿意,看得出来,她们小夫妻俩还是情投意合恩恩爱爱的,对了,有办法了。梁老头狡黠地笑了笑,把烟袋在鞋底上狠狠地磕了两磕,然后背着手,走进了个屋。
秋夜,寒风袭人。弯弯的月牙,昏黄地斜挂在西天。一天星斗,点缀在深色的夜空。一簇一院的房屋,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到门里露出来的灯光。没有犬吠。县宣队说养狗不利于战备,狗都入了汤锅。偶尔有几声呜呜的鹅鸣,那是家庭富裕的人家,用它来代替狗看门的。鹅能生蛋,肉也肥,还能看门守护,比狗实惠。县宣队提倡养鹅,可是应者不是云集,而是了了。
天鸿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出娘家们。结婚三天后,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回娘家一趟。他长这么大,很少离家在外过夜。有一次他到舅舅家玩,舅舅偏要留他在家住一宿,睡到半夜,他还是爬起来,摸黑走了十八里路,赶回了陵河。母亲问他,他说:“不知怎么搞的,到一个生地方,管怎么也睡不着。”
这次到梁家,不是做客,是结婚。在梁家生活一辈子,他怎么能不想家呢?好在两家不远,每天都可以回来几趟。在家里坐一会,说几句话,心里就好像舒服得多,安慰的多。在梁家生活月余,他觉得整个家庭对他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妻子,并不歧视他,没有把他看成是批斗人员的家庭子女,没有看他是倒插门,对他很尊重,也很爱护,没半点高言对他。他还是满意的。只是老头子有点封建思想,岳母没见过世面,五十多岁了,连陵河镇都没离开过。她跟人说不了几句话,未曾开口,脸上就露出笑容。小脚,走起路来,颠颠簸簸,乍一看,你会以为一阵风能把她吹倒。实际呢,她身体骨硬朗得很。平时家里烧草、喂猪、拾点湖里东西,都是她包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天鸿觉得还是合适的。陵河的政治生活,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说南头家中遭遇的是惊涛骇浪,那么,这里倒有点小桥流水人家的味道。岳父爱花,爱树。家里有桂花、月季、石榴、葡萄,小小的院子里,雅静、整洁,富有诗情画意。看梁老头土得不能再土的样子,你真想不到他还是治家的行家里手。他脾气倔强,对栽花修树,确实分外耐心、细心、精心,真像一个高明的园艺大师啊!
天鸿留恋旧家,但渐渐也热爱起新家来。倒插门倒也罢了,叫他喊爹喊娘也能凑乎,谁都有两头父母。但叫他改名换姓,他一时接受不了。不过,这总比在陵南受那些乌龟王八蛋的闷气好。特别是他不能容忍受歧视的生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罗修德带着一伙人凶神恶煞地搬走了家里的门、床;强行拖走了母亲精心饲养的猪;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白豁子把枪靶子插在家中的磨上,让民兵把枪口对准他天鸿家瞄准,射击,虽然,那枪里没有子弹,那刘保东的奸笑,大赖二赖的蛮横,白克召的冷嘲热讽,刘起义的飞扬跋扈,这一切的一切,简直让他毛骨悚然。如今,换了陵北这个地方,他感到舒心多了。他昂起压抑的头,对长夜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怨气,都还给着空荡荡的世界。
他不知不觉来到梁家。推门,院墙们纹丝不动,关得紧紧地,推不开。敲门,前后屋都静悄悄的,没有回音,敲不开。
他挠了挠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是我来晚了,还是他们睡早了?”他又推了推门,门仍然紧紧关闭,过去是一推就开的;他又敲了敲门,院里仍无应声,过去是一敲就有人应声的。也许他们太累睡着了,不打扰他们吧。
他抬头看看院墙,院墙六尺来高,土坯垒成。想爬,墙高且陡,上不去;回家吧,又不合适。家里没有床铺,自己原来住的床铺早给大妹妹占去,无处可睡。到庆明或歪虎那儿去?夜深天晚,怎么好意思叫门呢。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一声鹅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嘿!对门不是放着一副平车架嘛,何不搬来当梯子用?
他三两步来到对面不远的邻居家,搬起车架就走。老鹅在人家院里呜呜直叫,他不怕,反正是借来用用的,又不是偷怕什么?他把板车架斜靠在墙上,正好。他上了墙头,顺着墙边的一棵枣树,哧溜一下滑到院里。到院门跟前一看,门不仅上了闩题,还抵了一棵粗木棍,木棍后面又抵了一个石碌碡。好家伙,生怕贼来抢了他们。天鸿搬开石碌碡,挪开木棍,拉开门闩,吱扭一声打开了院门。
“谁?!”梁老头听到院外有动静,知道是天鸿回来了,却故意放粗了嗓门问。
“我。”天鸿低低地回了一声。
“你是谁?!”
“我。”
梁老头张大了耳朵,想听天鸿喊声爹,告诉他是梁季红回来了,想不到,这个“爹”字天鸿就是不喊,甚至连个名都不报,光是“我”“我”的,赶马呀!他越听越来气,越想越怄气,越思越闷气!本来他准备起来开门的,现在索性躺下来。你不喊爹,我就不开门。我是躺着的,你是站着的;我是在暖暖和和的屋里,你是在冷冷和和的外面,看谁吃亏,看谁能过谁?老伴看他起来又躺下,不去开门,有点过意不去,自己想起来去开,又不敢,只得笑笑对丈夫说:“外面天凉,别冻着孩子。去开门吧,跟孩子斗什么气?”
“你懂个屁!他今天不叫我爹,我就不去开门。俺看是他头皮硬,还是老子头皮硬!”
“叫你一生爹,你就上天啦?”
“俺不管,他只要喊一声爹,嘴里肉挖给他吃,俺也高兴。不叫,俺俩就是冤家,我就赶他滚!”
“你就不能小声点,深更半夜的,也不怕人家笑话!”
“俺怕谁笑话?我怕天跟地日X把我挤死了!”
“好好好,别说了,随你怎么作,俺反正不问!”老太婆气呼呼地转身向里,这是她的权利。她只有生闷气的权利,从来也不敢跟男人违拗。男人总是正确的,即使你不想承认,他的拳头能叫你承认。
梁老汉双耳耸起,倾听院外动静。嘴里却故意大声地打起呼噜来。他这是有意气天鸿。
天鸿看岳父问两声不言语了,以为他知道开门的是谁,于是走出门外,把平车架送回原处,折身回来,听前屋吵吵嚷嚷的,不知干什么,蹑手蹑脚走到前屋门口一听,才知道今晚这出戏是岳父故意安排刁难他的。他想,你越这样对我,我越不叫你爹。看你能把我怎样!他轻手轻脚地带上院门,插好闩,对前屋冷笑笑:你不开门,俺也能进来,叫你气吧!
天鸿提着脚步,直奔后屋,谁知后屋门也是关的。他轻轻一推,门闪开一条缝。再推,门还是那条缝。摸门一看,原来房门外面上了锁。天鸿这时真的来了气,可是气又有什么办法呢,人在人眼下,不能不低头。谁叫自己娶不起老婆呢,谁叫自己跑到这儿来当养老女婿呢!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管。
他双手抱着头,蹲在门旁,心里有说不尽的难过。唉,要是在自己家里,父母亲能这样对待自己吗?家里再穷,再苦,都是相互痛爱的,有一口饭,大家都让着吃;有一口水,大家都让着喝。父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那次跟玉莲私奔,闯那么大的祸,父亲打了一巴掌后,还后悔的不得了,妈把饭菜烧得热乎乎的逼着他吃,根本不会把他关在门外呀!不错,陵南的局势压人,可门外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家里面确是暖和和的阳春呀!这里倒好,门里门外都是秋天,萧瑟的秋天!说冷吧,还有点爱的余热;说不冷吧,寒露又是如此袭人。这种日子哪天才是个了!回家吧,不受这份洋罪,就是死,也要和父母偎在一起。
天鸿咬了咬牙,站起来就走。
他走不了,衣服被挂住了。他以为是门口的钉子挂的,头也不回,用手往后撩撩。这一撩,正好碰上热乎乎肉溜溜的东西。转脸一看,原来是一只手扯住了他的衣服。
“给。”门缝里传来妻子细弱的声音。
天鸿从妻子手里接过一样东西:钥匙。他没有开门。虽然,他很感激妻子,却对这个家很不满意。他本指望在新的环境里,重新扬起希望之帆,想不到这里仍有新的歧视,新的矛盾。他不能忍受。
“开门进来呀!”锁在房中的秋菊,大概看出天鸿的心思,生怕他走了。
天鸿迟疑了一下,妻子如此热情,由从来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怎能忍心走呢!他慢慢地抬起手,打开了那把锁在门上的老式弹簧锁。
秋菊披着衣服,拉开了房门。
天鸿站在门口,仍没有急着进屋。
“快进屋呀。”秋菊拉着天鸿的手说。
“不能进!”一声怒吼,吓得秋菊手一松,天鸿身子一惊。转身一看,只见梁老汉气哼哼地站在院中。因为气愤,那嘴唇一动一动的,本来脸就长,此刻拉得更长,长的像个牛腿方瓜。要不是夜色正浓,你准能看到他那双眼睛红得滴血。就是这样,你也能觉察到那射出来的目光,就像喷火器射出的两束火焰。
原来梁老汉躺在床上故意打了一会呼噜以后,看看没什么动静,出于好奇、善良或某种预感,他爬了起来,从门里往外一看,只见南屋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从背影一望就知道是天鸿,原来这小子翻墙进来了。你小子别能,你能过一道关卡,还有第二道,南屋门是我锁的,没有钥匙,你总不能从屋顶扒个洞钻进去吧。你小子要想进屋,还得来找我。你不喊爹,俺就是不理。看你咋办!
梁老汉站在门里想看天鸿的西洋景,想不到她女儿当了叛徒、内奸,竟放天鸿进屋。这简直把他肺都气炸了!他猛地推开门,站在院内,大吼:“给我滚!滚!”
天鸿二话没说,转身要走。秋菊拉住了他的衣角。秋菊娘颤颤巍巍地披着衣服也出来了。她想劝老头子,看梁老汉那种要吃人的样子,吓得不敢吱声,生怕老头子的唾沫喷过来砸伤自己。她想劝天鸿,或者说站在老头子一边,赶女婿滚,一看天鸿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自己倒先软了。心想:天鸿这孩子还是不错的,不喊爹娘就罢,只要能孝顺俺老公俩就行,何必非要逼公鸡下蛋呢!男孩子乍识几个字,就死要面子,以后慢慢会好的。她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婿,觉得他们都没理,谁都不应该帮。她干脆不吱声,或者是尽量息事宁人。
俗话说:事到头不自由。秋菊原指望母亲出来劝劝父亲,现在一看不行,母亲不出面帮她讲话。她也清楚,父亲发火的时候,母亲是从来不敢多嘴的。唱反调,那更不可能。除非父亲熄火了,母亲才能发挥作用。那时候,讲什么,父亲都能接受。即便不接受,也不会发火。现在怎么办呢?自己再不挺身而出,父亲真的会赶,天鸿也真的会走。自己索兴出头,先软后硬,实在不行,包袱一卷跟天鸿走,——当然那是吓唬吓唬父亲的。
秋菊张着笑脸,柔和地望着气呼呼的父亲说:“爹,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谁得罪你了?”
“我不要你讲,哼,家败出毛猴!叫他滚!快滚!”他那拉长的脸一会青白得像条黄瓜,一会黑紫得像个茄子。不过,夜色使谁也看不出来。
“你为什么叫他滚?”秋菊细声慢语地问。
“俺这里庙小,养不起他这个大菩萨。我给他吃,给他喝,给他女儿,图的啥?图他人好吗?嗯?进我梁家门,就得听我梁满囤的,不听,就得滚!俺可不想养只狼在家里!”梁老汉唾沫四喷,歪扭着头喊。
“爹,天鸿是有不对的地方,也许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老人家,这个你老人家也该谅解他,新来乍到,摸不到锅灶嘛——”
“放屁!我不要你说,你也不是好东西,吃里扒外!”梁老汉打断了女儿的话。
“秋菊她爹,你——”秋菊娘焦急地想劝丈夫。
“你少罗嗦!”梁老汉不等秋菊娘话说完就顶了回去。
秋菊娘还想再说什么,看丈夫那圆瞪的双眼像一对铜铃,吓得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爹,你要真的要天鸿滚,我也跟他走。娘,你也跟我们一块走。”秋菊看软得不行,只有给父亲来个下马威。
梁老汉原是想吓唬一下天鸿,叫他知道梁家的规矩,并非真要赶天鸿走。郝梁两家都是本庄本土的人,谁不知道谁?他是看着天鸿长大的,如果看不中,还能要他当养老女婿?他原以为,抵门上锁,天鸿会喊他“爹”,叫他开门。他只想听到一声“爹”字,并非要将天鸿拒之门外。谁知天鸿翻墙而入,闯过了他的关卡,这就使他有了气。南屋的门是他锁的,想不到女儿还藏了一把钥匙,让他不喊爹就轻而易举地过了第二道关,他就气上加气。现在他赶天鸿滚,女儿和老婆都反对,女儿还要跟人跑,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看女儿真的跑进屋里收拾东西,自己一时倒没了主意。他此刻像充足气的气球,爆了。有气无力地说:“都滚吧!滚!滚得越远越好。”说完手朝后一背,溜回了前屋,蹲在床上,叭嗒叭嗒地猛抽旱烟,独自一人生闷气。
秋菊娘生怕事情闹僵,一看老头子被女儿的回马枪杀得败了阵,就急忙劝女儿:“乖乖,你爹走了,别再闹了,快跟天鸿休息吧,别走了,乖乖,吭?”
秋菊对母亲笑笑说:“娘,我哪能真走,我是吓唬吓唬爹的,你回去劝劝爹,叫他别生气了。”
秋菊娘又安慰天鸿说:“好孩子,你爹他不是人,脾气坏,你就谅解他吧,都是娘不好,快去睡觉吧。”
天鸿让眼里的泪水往肚里滚。他对秋菊母亲点点头,表示没意见,折身回去。
秋菊娘把南屋门带上,然后挪动小脚,颠颠簸簸地回到老伴身边。
“他们呢?”梁老汉埋头抽烟,咕哝了一句。
“都睡了。”秋菊娘不高兴地回了一句,然后上了床。
梁老汉抽了几口烟,又爬起来。秋菊娘连忙问:“上哪去?”她怕老头子又去闹事。
“看看院门关好了没有。”
梁老汉出门对南屋望了望,没有言语,又把院门重新抵好。认为保险为止。这才回到床上入了梦乡。不一会,便传来呼噜声。这是真的,不是假装的。
南屋里小夫妻俩也叽咕了一阵子。
“你爹凭什么这样对我发火的?”天鸿不快地说。
“还不是因为你不喊他爹。你就不能喊一声吗?喊爹能失掉你身份?我到你家,不也是喊爹喊娘吗?”秋菊侧身靠在天鸿的身边说。
“叫人家喊就叫人家喊是了,也不能这样逼!逼我就喊啦?门眼也没有。李三谦会逼,白豁子会逼,我就不买他们的帐,他们也只有干喘!”
“傻瓜,那是运动,这是家庭,怎么能一样呢?”
“一个人要倒霉呀,走到哪儿都不顺心。”
“好了,别说了,睡觉吧。”
一盏油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月牙儿早被梁老汉的吼叫声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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