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二十一)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30 21:45:51 字数:4899
第三章第二节
信发出快半个月了,春巧没有回音。天生像断了帆篷的舵手,一时束手无策,只能任凭生活之舟在波涛间飘摇。
她没收到信吗?他失望地看着邮递员从门前走过。她是不是——?他不想从坏处想。
说实在的,没有人什么事也办不成。天生从东海市到鸠兹,两处都找了人。县宣队李三谦当时有一个想法,把天生从东海市要到陵河镇劳动改造,这正中东海市中学总务主任的下怀。文革时,这个总务主任曾受过天生的批斗,——因为她克扣学生的伙食费。此刻,正好报一箭之仇。按规定,东海中学是省立学校,学生统统分配到黄埔农场,——农场是国营的,使工资,生活有保障。这位负责分配的总务主任,却一下子把天生的户口粮油关系寄到了陵河。这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天生的户口原是从鸠兹市迁去的。(东海中学,因为是省立重点中学,到这里上学的学生,不管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户口一律迁入,享受居民生活待遇。)如果县宣队没有进驻陵河,天生接到户口粮油关系肯定会安在陵南大队,可是,处在这种情况下,把户口安在陵河,就等于飞蛾投火。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回陵河。他接到户口粮油关系后,立即返回东海市,多亏了当权的文革战友,只是一张条子,户口迁移关系就重新改了。鸠兹方面是天生大姐走的派出所关系,几个民警没有告诉所长,就将天生的户口悄悄地安上了。事后,郝家很高兴,那几个片儿警却揪长了嘴,——没有得到郝家应允的礼,上当了。
安上户口,就可以找到工作。可是,街道书记靳开慈却卡了郝仁善的脖子。郝仁善因为资格老,不买靳开慈的帐,靳开慈是当权派,看不起退休的老干部郝仁善。两人关系不好,台上人当人要给台下人小鞋穿。
天生要想工作,不买通靳开慈,或者不能寻到其他门路,那是比登天还难。按规定,知识青年全部上山下乡,靳开慈叫天生下放,天经地义。这是中央政策,谁也不敢违反。但是,想给天生安排个工作也可以。因为鸠兹的学生早就下放过了,再者,天生学校开的证明信上,要求鸠兹市照顾安排工作。更重要的是,郝仁善是三八式抗日干部,家中子女多,七个,该下放的都下放了,一个也没让组织照顾过,现在照顾一个,也是符合中央政策的。可是,郝仁善和靳开慈不和,当然,天生就得不到这个优惠了。
天生看大爷整天唉声叹气,便想下放。特别是受不了大娘的冷脸。这也不能怨大娘,家里本来就困难,突然增加一个人开支,负担太重,她受不了。天生并不厌恶农村,相反,他对农村颇有感情。他之所以拼死拼活来到鸠兹,那是为了摆脱李三谦的锁链,也可以说是一场较量吧。李三谦想赶他走,他偏不走!李三谦想扣留他,他却一走了之。他是强者。
城里不能蹲,他只能下放。无论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在马陵县。可是,如今好不容易安了城市户口,再下放,太可惜。春巧会愿意吗?家里答应吗?他征求意见的信都寄给弟弟天鸿了,为什么不见回信呢?特别是春巧,弟弟能不把信转给她吗?也许没转,他们可能怕春巧变心。
天生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妮妮笑了,妮妮笑了!哎,你看,笑得多好玩。”一个推着摇篮车的少妇,喜滋滋地告诉身旁的爱人。那男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推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急忙看着摇篮里的婴儿,笑嘻嘻地说:“妮妮好,再笑一个,哈哈哈,她笑得真甜。”他们都是工人,有个温暖的家,天生却没有。他用羡慕、妒忌、忧烦的目光送走了这对夫妻。我要能这样多好!唉,春巧啊,春巧!她偏偏连信都不回,竟然偏偏!
“丫头!”屋里传来郝仁善沙哑的喊声。——丫头是天生的乳名。郝仁善一发愁、发火、发怒、发闷,嗓子就哑,“找你大娘要点钱,买一斤酒来,你吴伯伯和你王伯伯中午在这儿喝酒,我想请他们再帮你跑跑。”
要是在家里,每逢请酒,天生都会上桌陪着。别人请酒,也总是邀请他们爷俩一起去。在这儿么,天生只能靠边站着。在郝仁善的眼里,天生还是个毛孩子,不配!——酒要钱买,何况。
在天生的思想里,认为自己低下,缺少金钱和地位,酒要是他天生掏钱买的,大爷会不让他上桌?谁叫自己——唉,他现在是“卧薪尝胆”啊。
郝仁善他们在喝酒。
郝天生在一边看酒。看。
三个人,半斤酒,两盘菜:一冷一热。半杯酒下肚,吴来俊脸上就像蒙层大红布,王根宝说话,口里好像含了汤圆,郝仁善嗓门又像大炮似的,——声音不高听不到,耳朵不好,那是战争给的。
“郝老。”说话的王根宝,是鸠兹中学的后勤主任,五十来岁。他身材不高。精练、干瘦,这在脸上似乎得到了充分、完美、恰如其分地表现。眼眶凹陷,两腮坍塌,那颧骨,额头,嘴唇,鼻子正好成反比,凹陷的地方越低,他们凸出的越高。调皮的学生背后都叫他老猴子。他说话:短促、干脆、利索,像冲锋枪点射,嗒,嗒嗒,嗒嗒嗒。开口有时始重尾轻,有时始轻尾重。头还不断地牵动身体,像挂在绿叶上拉着长丝的毛毛虫,不时把头伸出茧壳,收丝封茧。一见面,给你的印象就是:精明、能干、倔强、骄傲、自尊心强、脾气暴躁、感情外露。他叨起一块菜,问:“小儿子工作有头绪了吗?”
“还没有,你们二位老弟给小二子也多烦烦神。”郝仁善说。这口音不是求,而是含有命令的意味。
小二子是天生的排行。上面是大姐。外人只知道是郝仁善的儿子,不清楚是侄儿。天生听到要谈自己的事,赶紧递上三杯茶。
“郝老,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王根宝和郝仁善相识不是太久。那次郝仁善为女儿上学一事,狠狠克了鸠兹中学革委会主任一顿,正和王根宝之意,因为王根宝跟头头不和。以后,王根宝便找到郝仁善攀友,——找个老革命攀友,那就是招牌,就是强大的后盾。王根宝醉眼朦胧地说,“听说教育局要找一批代课教师,到时我给你想办法。”
“上次征兵他怎么不去?”吴来俊问。他是1942年参加革命的退休干部。他额头很窄,脸庞很大,脖子短,鼻头是他的脸部中心,那前额、下颚、眉峰、颧骨、眼球、嘴、耳朵,一齐向鼻子集中,惟有短发后梳,然而,鬓发还拼命地向中心靠拢,生怕遭到冷落,关进“牛棚”。他忘了一眼天生,“他身体这样结实,当兵没问题,部队里有奔头,你有本领就能提拔,不像社会上歪门邪道多,没有人,你本领再大也没有用,在部队里没问题。如果不想干了,回来就得优先安排工作,根本不要烦神。嗯,这个机会错过太可惜了。”
吴来俊摇了摇头,表示惋惜。
“我身体检查过了,人武部说街道不同意,因为我是老三届,不能入伍。”天生插言。
“屁!老三届怎么啦?丁局长儿子不也是老三届?他为什么能入伍?”吴来俊脸让酒熏得更红了,他又呷了一口酒,“哼,一切都得有人,没人不行!”
“他妈的,我们这个社会成什么啦!”郝仁善嗓门大得吓人,也不怕别人听见。王根宝劝他小声点,郝仁善根本不在乎。“贪污、腐化、拉帮结派、走后门,到处都是。我们这个党,我们这个国家,真的就断送在他们这些人手里了吗?!我们的血汗难道白流了!”
郝仁善气得连连捶桌子,桌子上的酒杯、菜盘,叮叮作响:“哼!天天叫我们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我要干,他们又不给干!怕我们这些老家伙抢了他们的宝座。我说去看大门,看仓库,免得人家看我们拿百十块钱眼红,可他们又怕难看。(“一个革命几十年的老党员去替他们看大门,他们是不好看。”王根宝插话)干什么他们都不同意,那咱就在家蹲着,啥事不管,可他们又说咱们吃老本,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摆老资格,他妈的,咱们到底碍他们什么事了?这样摆弄我们这些老头子干什么!?”
“怎能不碍事呢?凭资格,咱们比他们老,战场上滚爬得次数比他们看得还多,现在咱们在家呆着,他们坐在台上,想捞点什么,怕咱们找他们麻烦。他们住着一栋栋漂亮的洋房,咱们是阁子间,像你郝老这样,连个自来水都不给安,一天几担水,不是小二子挑,你们连吃水都困难。他们子女为什么不下放?有的表面下放了,人根本不去,空挂户口,两年一过,就上调了,这是为什么?咱们子女就该下放?就该送那么远?中央政策是一视同仁嘛,为什么光对着老百姓?不对着他们!共产党还分等级吗?郝老,我真想不通。我承认我有私心,你没有吗?人人都有,马克思也有,可是,我爱这个党,爱这个国家,爱咱们的事业,为这些我们能够抛除私心,这不是大话,郝老,你不是吗?想想看,在革命岁月,咱们拿枪杆子,谁考虑过自己的利益?谁想过将来能做官?那时谁要想这些,谁就不会参加革命!即使参加革命了,也会投降叛变。这些你能说不是吗?可是现在你看,他们都在瓜分,都在贪污,都在为牟利用足用好手中权力。现在,国家给搞得像个讨饭花子,还在穷吹,这样下去还不吹坏!”
“光说空话没有用,应该讲究实际的。”王根宝两眼附近好像贴了两块红布。他呷了一口酒,呛得连连咳嗽,“现在关键是要解决小二子工作问题,如今社会上就兴关系,小二子要想找工作,不求人不行。”
“求谁?求靳开慈?”吴来俊反问。
“求他?他妈的,杀我头我也不干!”郝仁善愤愤地说,“我跟他靳开慈势不两立!”
“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屈的时候,你一伸就断。屈,并不丢人。”王根宝说,“当年韩信受辱于胯下,乞食而漂母,他不是屈了?勾践如果不卧薪尝胆,后来就不能打败吴王。屈,不是耻辱。”
“如果老是被人骑在下面,那还不如死。”吴来俊说。
“对他靳开慈点头哈腰?办不到!让我跟他说句好话,那是空想!”郝仁善喊道,“至于小二子工作,按政策办,我绝不走后门,共产党员不兴这一套!”
“难道就没有共产党员走后门、拉关系?”王根宝不高兴。
“走后门、拉关系就不是共产党员,最起码不是好党员!”郝仁善好像跟王根宝打赌。
“照你这样说,我们国家的好党员就几乎没有了。”王根宝不服气。
“有也不多。有些人只不过挂羊头卖狗肉罢了,如果咱们党员有一半是好的,是大公无私的,我们国家早就富起来了。老吴,你说呢?”
吴来俊连连点头。
王根宝不高兴。天生怕他生气,连忙递上一条热毛巾,附耳低声说:“王伯伯,您不要见怪,大爷就是这个脾气,如果他要像靳开慈说一句话,我早当兵走了。”
王根宝对天生笑笑:“你放心,二子,你爸爸的脾气我知道,我不计较他。你的工作问题我想办法,我给你找人,这次招代课教师的事,我给你跑。”
“王伯伯,那就拜托你了,事成之后,我一定感谢你!”天生感激地说。
几个老头继续喝酒,继续争论。
突然,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邮递员。信。春巧的信。
天生慌忙接过信,来到卧室,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一张洁白的信纸露了出来。
生哥哥,您好:
近来身体好吗?工作有着落了吗?我很挂念。几个月不见,实在想你,常常在梦中见到你。我多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到你的身旁呀。生哥哥,我的一切都给你了,你会永远爱我吗?你工作后不会变心吗?不会抛弃我吗?我想不会的。母亲怕你变心,我不怕。我了解你,只要你一安顿好,我就到你那儿结婚。县宣队李三谦他们走了,白豁子当了大队书记,玉莲被推荐上高中了,没给天鸿去。严武书记仍未解放,你父母亲的党员还没恢复,官职也没恢复,在家当普通社员。这样也好,没有烦恼。我那个哥哥刘保东,顶了你的代课教师位子,天鸿跟玉莲之间的关系还不错,玉莲虽然上高中了,但对天鸿仍有心情。就怕她那个哥哥和父亲反对。大翠和罗山虎还没结婚,庆明也没找到对象。雪梅让我代问你好,她说你走时她不知道,所以没送你,叫你不要怪她。她现在也没谈到对象。我现在一切都好,娘身体也好,你一家也都好,不要挂念。你要多来信,看到你的信,我就像看到你的人。天气冷了,要多保证身体,我正在给你织毛衣,马上寄去。我织得不好,但不管怎样,那是用我的心织的,你要时刻珍惜它,不要把它甩掉了。别不多谈,紧握你的手,吻你。
春巧。下半夜。
天生的心在剧烈地颤动,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几个月来,这是春巧寄来的第一封信,它像一股轻轻的泉水,流进了他那焦枯的心田。他激动,兴奋,像迷航的小帆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彼岸,浑身顿时增满了信心和力量。
“丫头,快盛饭!”郝仁善喊。
他的弟妹们都放学了,几个老头酒已经喝好,天生喜笑颜开地装饭、端菜,尽管小四妹嫌他烧的饭不好,菜没味,他也没气,要是以往,他准会搡她几句,今天不。大娘还在居委会开会,不管她,先和大家一起吃饭再说,反正大娘不吃荤菜,她有病,忌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