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二十)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9 09:35:35 字数:4337
第三章红裤带
人的不幸常常是自己还没弄清自己就步入尘网。
第一节
说不想,是假话。
相爱的人一旦分离,那情思意缕怎能扯断?除非变心。天生和春巧相隔三月,春巧那颗思念天生的心,犹如指南的磁针,虽受震动,摇摆过几下,但仍指向天生。
这天傍晚,春巧收工回来,又忙着整理菜园。她拔掉枯萎的辣椒秧,茄子棵,然后从院里扛出两股铁锸挖地,再用钉耙敲碎土块,将菜地耧平整齐。如果问刘连庭夫妻俩传到春巧身上最好的是什么?除了漂亮的面孔外,那就是勤劳。小小的菜园在她的调理下,花样百出:春韭、夏芹、秋蒜、冬菜;挂在枝上的有茄子、辣椒、西红柿;躺在地上的是冬瓜、南瓜、嫩黄瓜;藏在土里的有萝卜、荸荠、马铃薯……逢年过节,来人来客,除非到食品站买刀肉,鸡蛋家里有,十盘八盘,到菜园里走一趟就配齐了。
两畦菜地很快就调理好了,春巧那张汗津津的圆脸,在夕阳余辉的涂抹下,更加红润、秀丽。她掏出彩帕,——那是天生送她的,——擦了擦额头和鼻尖上的香汗,又向西南眺望起来。因为鸠州在陵河的西南方向。天生在那个地方,她能不望吗?
天空真美,美得像一幅色彩绚丽的油画。接近大地的是青莲色,茫茫的村庄全都融进了这青莲色中。往上是橘红、橘黄、淡黄色。那淡黄中透绿,淡绿中又显出浅蓝,但整个天空浑然成金黄色,一派灿烂辉煌。
菜园西边的柳树、白杨、楝树、泡桐等,纹丝不动,由于天空明亮的衬托,显得更加端庄、清晰。落叶后的粗枝细杈,有的轻佻,有的软弱,有的咄咄逼人,有的攀龙附凤,独泡桐显得峻拔,老槐显得持重,椿树干净利索,松柏仍郁郁葱葱。这一切的一切,又都像木刻、布贴画。近处的树干呈灰白色,稍远即黑,再远又呈灰白色。枝杈上偶尔残留的几片枯叶,就像宿鸟栖立枝头,大自然真美啊!
突然,一声雁鸣从天外传来。
春巧抬头一看,只见一行大雁向南飞去。先是一字排开,不一会又列成人字形。“一”、“人”南下,“一人南下”。大雁好像告诉春巧,你忘记了吗?天生正一人南下呢。是啊,春巧多想托大雁送信,叫它们转告天生,春巧很想念他。问问他近来身体怎样,生活好吗?工作找到了吗?为什么最近不来信?可是,大雁忙着自己的旅程,听不到春巧的心声,春巧真想自己有翅膀,那样,她就可以一下子飞到天生身边。真笑人,人怎能像大雁那样飞呢?春巧对自己这种不着边际的幻想感到好笑。她微微地摇了摇头,洁白的牙齿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大雁走了,大雁飞进了南天的尽头。“啊,它们离我而飞走了。”她自言自语,心中掠过一丝寒意。
“巧,地挖好了吗?”春巧娘走出院子,看春巧呆站在那儿,关切地说,“饭好了,快来吃吧。”
春巧没有吱声。她根本没听到母亲的话。
“巧——”春巧娘又喊了一声。
“哎。”春巧从思念中惊醒。
“快回来吃饭,傻站那儿干什么?”
“我?”春巧嘴一抿,稍停,然后头一扭,娇滴滴地一笑,“我在看风景。”
“傻丫头,乡里有什么风景好看!又不是南京,灯红酒绿,人来车往,你二姐那里才有好景看呢。这里有什么,大不了是青菜萝卜土疙瘩,天天看,天天吃,天天摸——”
“娘,瞧你。”春巧对母亲撒娇得一嘟嘴,弯弯的眉排成个一字,“扯哪去啦?”她又走到母亲身旁小声说:“我看南飞的大雁。”
“什么大雁?”春巧娘明白女儿的用意,故作不懂。
“天上飞的大雁呗。”
“我怎么没看到?”春巧娘抬起昏花的眼,对天空一扫。
“早飞走了。”
“飞走了还呆看什么?”
“雁飞走了。”春巧说,“可它叫声还留在我耳边呢。”
“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春巧娘用手指轻轻地一点女儿的脸,疼爱地说,“你呀,哼!快回去吃饭吧,成天迷着天生,还不知天生想不想你呢!”
母女俩收拾好工具,挡好园门,回到家中。堂间已经点起了煤油灯。煤油灯是原来带罩灯改装的。玻璃灯罩早就破碎了,——那是花猫咪干的好事!——灯头不知怎么没有了,天生给灯换的是一个墨水瓶盖,瓶盖上钻个洞,又用铁皮卷一个灯捻管,管里的捻子是草纸卷的,灯捻熏得漆黑,灯头、灯身、灯座上沾了不少油污。油灯虽简陋,但给屋里带来了光明。
春巧用黑瓦罐盆——陵河人叫温罐子,——舀来半盆水,又从水瓶里到了点热水,摸过香肥皂,——陵河人叫胰子,在潮毛巾上擦擦,然后用毛巾在脸上饶圆形揉搓。
“雪花膏是你爹托人送来的,放在供桌上。”春巧娘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看看又不放心,生怕女儿找不到,亲自又将雪花膏瓶放在女儿面前,“这要经常搽,不搽皴脸。”
等春巧洗好,搽好,倒了洗脸水,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和饭,两碗玉米糊糊稀饭,热气直冒。一盘盐豆,又鲜、又咸、又辣。一盘热炒:萝卜烧肉。那肉是腊肉,自家腌的,很香。笼布里包着蒸热的煎饼:一种是小麦的,一种是山芋干的。春巧娘把小麦煎饼递给女儿,自己却吃山芋干煎饼。春巧把母亲手里的煎饼夺了下来,自己吃,叫母亲吃小麦的,母亲当然舍不得。母女俩互相推让,最后终于听春巧的,都吃小麦煎饼。
“你怎么就吃那一点?”春巧娘看春巧仅仅吃一张煎饼,喝一碗稀饭,关切地说:“再吃张煎饼。”
“饱了。”
“不行,再吃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一顿饭能吃四五张呢。”春巧娘硬把小麦煎饼塞给女儿,“你以前不是也能吃吗?最近怎么啦?”
“娘,瞧你,我也不是你拾来的,不吃饱还能留肚子?”
“再不吃,你看你瘦得还有人样吗?”春巧娘耐心地劝女儿,“你呀,哼,我知道你想什么。巧,你的事娘这几天在心里也反复地掂量过,我也跟你爹说过,我总觉得你跟天生这事不太妥。他一走几个月才来两封信,什么名堂也没说,到底将来会怎么样,很难说。你也不小了,凡事不能凭这一股热情,得细掂量掂量。以上有几个人来说媒,我看很好。你就那样迷天生?你看你觉睡不香,饭吃不香,这样长了不生病才怪呢。巧,你看新提起的白书记不是很好吗?我看他对你满有意的。你不睬人家,人家还是照顾我们,见我不笑不说话,无论在那碰到我,老远就下车打招呼,你看他当书记后,你爹批判也少了——”
“娘,白豁子是光对你来的。”春巧不高兴地打断母亲的话,白豁子是白玉莲的哥哥,虽说春巧对白玉莲不错,但非常讨厌白豁子,“他对别人能那样吗?他仗着他当官的爹就不得了啦,陵河人哪一个不恨他?他比保东好不到哪里去!哼,对上级,点头哈腰,拍马溜须;对老百姓呢?挺腰凸肚,吹胡子瞪眼,看到他都恶心!”
“你要不喜欢哪个,就把人臭得狗屎不如。人家就像你讲得那样坏?要像你说得那样,上级还能重用他?李三谦还能让他当陵南大队千把口人的父母官?”
“还不是亏他那个爹!哼,踩严武表叔和仁贵表叔的肋巴骨上去,不会有好结果。”春巧愤愤地说。
“不管怎样,人家现在在台上,跟他就没罪受。你看现在人家多红火,又盖了三家大瓦房,青石腿子垒有半人高,家里东西堆得满满合合的,玉莲保送高中,天鸿就没上成学,县宣队不给他去。你要是跟了白书记,说不定他能把你送到社办工厂去。他门路广,给你找个工作还能费什么事!如果真能那样多好,总比整天在地里风吹日晒捋牛尾巴好吧。当然了,光我说好没用,是好是坏你自己掂量。好,你享福;坏,你受罪。俺跟你爹都老了,有福能跟你享几年?有罪又能受几天?瞎想没用,瞎想不能当饭吃。白书记嘴唇豁点是不咋的,可是,人家有本事。如今还是有本事人好过。我觉得白书记不错,不过,俺这是剃头匠的扁担——一头热,还不知人家是什么想法呢,人家能不能看中俺这个家呢?”尽管春巧娘说的这一大通不入春巧的耳,春巧还是让母亲说下去。她知道母亲是出于一片好心,做父母的那有不关心孩子的婚姻大事的?不管是打,是骂,是说,是劝,是哄,是骗,都是为孩子的将来考虑的。
春巧仔细地端详着母亲:挽着抓髻的鬓发已经斑白,鼓鼓的脸膛,分明又多了一些细长的鱼肚纹。一双眼睛,显得忧愁、枯沉。风皴的面孔,灰黄发青,谁看谁都知道她一生失意居多,得意太少;操劳太多,享受太少。看到这里,春巧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酸意。父亲得了麻风病隔离治疗后,她和母亲朝夕相处,非常清楚母亲为支撑这个小家熬进了多少心血。她知道母亲希望这个农家小院能兴旺发达。这个希望的能否实现,当然是看她春巧。说实话,她看到母亲那可可怜怜的样子,几次想顺从母亲。唉,一切将就着吧。世上能有几个婚姻大事能称心如意呢?可是,一想到白豁子那些人的丑恶嘴脸,丑恶的人品,心就灰,就冷。再说,天生毕竟和她相亲相爱那么长时间,她已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天生,这种感情,一下子怎么能磨灭?天生现在是在难处,和他反悔,能对得起他吗?人家不会指脊梁骨骂吗?她狠狠心对母亲说:“娘,我跟你老人家说过多少次了,我爱天生,不爱任何男人,你今后不要劝了,你疼我,爱我,省给我吃,省给我穿,我都记在心里,我不是三岁小孩,不是不知孬好的人,不管怎样,我都养活你和爹。我什么时候都不离开你,你生病,我端茶倒水;百年以后,我披麻戴孝给你顶棺下地。娘,你现在不要替我担心思,有好吃的,你就吃;有好喝的,你就喝。把身体养好,就是女儿最大的安慰。”
春巧娘看女儿讲得有情有意,知疼知热,也就不说什么了。也许巧是对的,她自己的事,尽量让她自己当家吧。
春巧娘想刷锅洗碗,被春巧拦住了,只得去看看猪圈关好没有,然后,又望望鸡笼。一只芦花大公鸡守在鸡笼门口,观风守寨,那五只母鸡偎挤在里面闭目养神。嗯,它们怪会调排。天色不早,人觉疲倦,春巧娘看没事可做,索性上床早早睡觉。
春巧刷好锅,洗好碗,抹好桌子,抵紧院门——院门是秫秸杆编在木框上的,防君子不防小人。她又关好房门,没有插门,把煤油灯端在床前的缸盖上。脱去罩裤,卫生裤,仅留贴身的花布衬裤,紧绷在富有弹性的洁白迷人的大腿上。她坐进被窝,被窝被母亲早已焐热。她想把冰冷的腿离母亲远一些,春巧娘却把女儿的腿拉到自己的怀里,用暖烘烘的胸口来驱赶女儿身上的寒气。
春巧搓了搓红润的手,把放在缸盖上的针线框里的毛线拿到床上,给天生打起线衣来。她打的是棒花针,那是天生捧着棒针编织书教她的。她一点也没忘记,不用眼睛看,一针也不会编错。谁见了谁都会称她手巧。不一会,毛线衣的底部花纹就显了出来,不紧不松,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大大方方,天生穿在身上,肯定像穿了件“火龙毡”,又暖和,又英俊。
月牙儿早就追赶太阳去了,留在天幕的,只有点点繁星。夜并不太黑,乳白色的夜雾淡淡的,弥漫在田野、村庄里,没有小虫嘶鸣,没有萤火虫在空中飞行,知有关在柴门后的狗,偶尔吠叫三两声,这才打破秋夜的寂静。
突然,一个黑影从春巧院门边缘的墙上,像树叶似的轻轻飘入她的院内。鸡笼里的芦花大公鸡惊慌地咯咯几声,抖立翅膀注视着夜行人。
黑影不是来偷它的,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