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十五)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8 09:06:35 字数:4391
第二章 第六节
春巧娘有好几天没叫天生来家吃饭了,也没叫春巧做点好吃的送去,春巧有点不高兴。
自从两家婚事谈妥以后,春巧娘不是叫春巧把天生接来家吃饭,就是把娘儿俩省下的鸡蛋、小麦煎饼、玉米馒头亲自送去。她一再叮嘱天生母亲要照顾好天生。她说天生是动脑子人,没好东西将养不行。“我送点东西不上眼,但总比没有强。你一定叫天生吃,只要他身体好,俺娘俩也就放心啦。”她这是怕送去的东西天生吃不到。她常常问天生前几天送某样东西吃到没有,这几天送去的小麦煎饼又吃到没有。她甚至还会突然闯到天生家试探实情。俗话说,丈母娘疼女婿,越疼越不够。看春巧娘那种言语,举动,心情,一点也不错。
这阵子怎么啦?春巧娘清楚,春巧当然不知道。不几天前,也就是天生军大衣被县宣队收缴后,春巧娘碰到刘保东,尽管她讨厌这个侄子,还是跟他说了话。刘保东也不喜欢他这个婶娘,但是,为了报复严武和郝天生,他得装作亲热的样子:“俺大娘,亲一点是一点,胳臂肘不能往外拐。我有话不能不对你说,天生不会有前途的。李三谦来陵河就是要打倒严郝两家,而不是整我。你看他们来后问过我的案子吗?相反呢?今天停严武的职,明天又批郝仁贵。天生,还让他教书吗?门眼也没有。这不,又抄了他的军大衣,以后还多着呢。你再让春巧跟天生来往,不仅坑了春巧,说不定还会牵扯到你们。”
保东的话,她不能不听。当然,听归听,做归做。春巧娘终究是春巧娘,她要等着瞧,因为女儿的婚姻大事的确不是儿戏,天生倒了就断,那叫划清界线;天生不倒,就办,那叫患难夫妻。如今世道猜不透,昨天还是被打倒的,说不定今天就在台上。刚才还在夸你,转眼就会送你到牢房。眼皮子不能浅,倘若眼皮子浅,非吃亏不行。
现在,她决定对郝家外冷内热。在大伙面前,尽量不和郝家见面;偶尔见面,若左右无人,她的热火劲准会让郝家感动得五体投地。
自从天生被停教后,春巧娘就在实施这个“冷热”政策,没有像以前那样,天天叫春巧邀天生来家吃饭。近来天生也不知忙什么,自己也不来,春巧总有点不放心。她跟她娘不一样,对天生没有任何二心。
这天收工时,刘大翠对春巧说,晚上老演员在她家聚会,如果春巧有空,不怕李三谦怀疑就来。同时,她还叫春巧通知天生和天鸿都去。她才不管李三谦怎么看呢!
春巧吃过晚饭,饭碗一推,就来到小菜园里,干什么?摘点蔬菜送给天生吃,顺便让天生陪她上大翠家。她也不怕县宣队有什么看法,她是天生的女友,不,爱人,在这个时候,更需要给天生送去温暖。她摘了辣椒,那是天生最喜欢吃的,天生吃半张煎饼,能包半斤辣椒。她又摘了些鲜嫩的茄子,拔了些清脆的芹菜,拾拾收收一大篮子,春巧娘想阻止,没敢说,因为她疼爱孩子,一切由她去,也只能让她去。孩子正热的时候,你突然泼冷水,只会适得其反。
天鸿上学去了,天生父母也不在家,大概又给叫到哪儿陪斗去了。县宣队有个习惯,批严武,就叫郝仁贵去陪;批郝仁贵,就叫严武陪。开始,他们还有点害羞,怕丑,喊冤枉,和县宣队怄气,时间长了也就习以为常。批斗场上下来,回到家里照样喝酒,照样唱戏,照样说笑。倘若见到李三谦,那就是讲理喊冤。说过的理,讲过一遍再讲一遍,你不听,我照样讲,你烦我不烦。
天生本不想去,怕给别人带来牵连,但最后还是去了。因为大翠已经多次邀他,若不去怕冷了大家的心。何况这次是春巧来邀的。
刘大翠家在刘家湾村的西南拐。三间堂屋,三间个屋,两间西屋。三间个屋是过道和锅屋,三间堂屋两暗一明,上首住大翠父母,下首是大翠闺房。两间西屋是大翠的哥哥嫂子住的。近来,刘尚武嫌儿子没脖骨,跟宣传队走来转去,让人背后指脊梁骨,所以,把他们赶出了家门。几年以后,刘尚武退休时,也没让儿子顶职,位子留给了大翠。
哥哥嫂子走后,大翠就住进了西屋,哥嫂被赶,大翠认为活该,凡是不孝顺父母,拍马溜须的人,都该受惩。
尚武每晚都喜欢串门,他是个屠夫,直肠子,看不惯就说。他每晚都打牌,不打牌干什么?他才不愿参加什么整人的会呢!他不是社员,李三谦当然也无权叫他参加。
大翠娘天一黑就坐在屋里干针线活,这是北方妇女的习惯。不认字,不好打牌,没热闹地方去,不做针线又能干什么?
大翠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县宣队进驻陵河后,大队俱乐部被解散了,她好像丢了魂似的,听到人家琴响,嗓子就发痒。早就想约几个人来家玩玩,今天总算如了心愿。
西屋里笑语喧喧。
大翠推开个屋虚掩的门,天生和春巧尾随后面,到了西屋门口,大翠故意咳嗽一声,对屋里的人喊道:“郝司令到——”
屋里的青年们一起转过脸来。
“大翠姐,你说错了。”玉琴是玉禄的弟弟,和他哥哥正相反,长得像个女孩。白白的皮肤,俊秀的脸,他调皮地说,“不是郝司令,是新郎新娘驾到。大家欢迎!”
屋里一场哄笑。
“你个倒头的,烂舌头,生瘟鬼!”春巧圆圆的脸上顿飞红云,两只纤秀的手直捶玉琴的肩膀,“叫你嚼舌!叫你嚼舌!”
“好,再打重一点,我这儿正痒痒呢。”玉琴嬉皮笑脸地说着,又用眼一扫天生,“天生哥,新嫂子给我挠痒痒你可别见外呀!嘻嘻嘻嘻,哎哟,哎哟——”
春巧用手拧玉琴的耳朵,玉琴两手赶紧护着,连连讨饶。
“我给你挠痒痒,你叫什么?是不是轻了?我再加把劲!”春巧笑着说。
“好姐姐快松手,下次绝不敢冒犯你了!”
众人又趁势戏耍了一番,方才止息。
玉禄大概酒喝得高了些,说话有点咬舌头:“大翠姐,我嗓子快冒烟了,你也搞点茶来喝喝。”
“谁叫你喝那么多猫尿了?渴死你才好!”大翠笑着用手敲了敲玉禄,“死一边坐等着,我给你烧!”
大翠身一扭,迈着大步到个屋烧水。天生用眼点了点人数:玉琴、玉禄、雪梅,好跟大队乡会跑的“编外演员”瞎根柱也来了。瞎根柱是麻庆明堂兄,根柱是乳名。瞎根柱并不瞎,眼小,看人看物总是眯眯眼,那眼原本不大,两眼一眯,就像是用保险刀片在他那胖嘟嘟的倒萝卜脸上划了两道小口子。故演员们给他起个绰号:瞎根柱。瞎根柱眼不瞎,头倒是秃的,是个稀毛秃。瞎根柱不是演员,却到处跟大队乡会跑。而且从不闲着。不是帮助提锣背鼓,就是帮演员看衣服,或收拾道具。大家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从来不偷人家东西。待人处事实心眼。咦,庆明怎没来?他不来,晚会可就不热闹了。再说,到这儿来,而且是现在,不是一伙人是不会到的。玉娥和歪虎说有事,没捞到来,玉莲上晚自习了。自然,又是要扯到县宣队上。
“那天,李三谦到俺对搞批斗会,斗严书记和郝主席,叫人喊口号,没人睬。”瞎根柱说,“他叫俺喊打倒,俺不喊你能怎么着?李三谦气得要命,说谁不喊谁就是对抗运动,对抗运动就是反革命!结果,还是没人喊。你能把大家都打成反革命?”
“麻子更管更来劲。”玉琴说,“听人说,他因为一句话,丢了政治队长的官,还挨斗了一场。”
“怎么回事?”天生问。
“县宣队叫他那个队揭发陵南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打倒严武和郝仁贵表叔。他公开反对当然不敢,就把《毛主席语录》或两报一刊社论上有关干部问题的内容,摘抄在黑板上,叫县宣队哭笑不得。你说要打倒,他说绝大多数干部是好的。那是毛主席的话,你敢反驳吗?上天,县宣队又到他那个队发动群众,开会时背毛主席语录:‘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他看去的宣传队都是男的,故意背成‘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男的一辈子做坏事,女的一辈子做好事。’篡改毛主席语录,那还得了,马上动员会改成批斗会,人给斗个七死八活,官也给撤了。”
“别谈那些混帐事了!”玉禄对雪梅说,“梅姐,来,把琴弹起来,俺一人唱一段《杜鹃山》。”
雪梅始终默默无言。遇到别人捧腹大笑时,她也不过是让笑丝在脸上一闪。她清楚,每到运动的时候,她都是外围,不能作为依靠对象。她永远都是受人冷落的灰姑娘。可是,她对生活并不失去信心。她调好琴,问:“弹哪一段?”
“当然是雷刚的《大火熊熊》啦。”
悲愤、激昂的琴声,从雪梅的纤纤玉手中倾斜了出来。
“大火熊熊从天降——”
玉禄是唱花脸的,嗓音虽不能和裘盛戎、袁世海比,却也是陵河镇上花脸的头块牌子。他的唱功音若洪钟,声震屋瓦。龙虎十字音,阴阳四声字,出诸其口,回异凡响。金少山当年能唱得华乐剧院嗡嗡作响,柏玉禄也能唱的百步开外的水缸里隆隆有声。
玉禄正唱得起劲时,只见大翠眼泪涟涟,频频咳嗽,来到西屋:“出了鬼了!”
满屋人一惊。
“怎么回事?”天生急忙问。
“我正在烧水,忽然灶里烟直往屋里钻。”大翠抹了把眼泪,弄得一脸锅灰,真的成了彩旦,“我出去一看,他妈个巴子(大翠有意学一句南人骂人的口语),不知谁用砖头把烟囱口给堵上了,四下又没人,你们说不是出了鬼了吗?”
“嘻嘻嘻嘻——”
大翠正说着,忽然听到背后一阵笑声。麻庆明笑嘻嘻地冒了进来。众人不用猜,就只是他干的事。
“促寿鬼,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找你‘老汉爷’麻烦!”大翠责怪地骂了一句。
“表姨,你问我从哪里来?”庆明头随着说话一伸一晃地,像个正在封茧的春蚕。他捏着嗓门,细声细气地说:“我从云水而来。”
“何谓云水?”玉琴也俏皮地插了一句。
“心似白云终常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云散水枯。”
“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高,实在是高。”玉禄一拍大腿,跷起大拇指,“想不到麻哥还有这一手。”
“那当然啦,”庆明洋洋自得,拍拍玉禄的头说,“老弟,不是往你嘴里吹牛皮,不是在你头上拉大蛋,在这方面,你可比我差十万八千里呢!”
“俺要能跟你比,李三谦见俺也怕来。”玉禄憨厚地说。
“庆明弟,跟李三谦讲理不要紧,”瞎根柱故意亮庆明的老底说,“可不能再去钻他的尿罐。”
“谁钻了?”庆明狡辩说。
“我看你钻的。”瞎根柱说。
“怪不得李三谦那天晒被子呢。”玉琴说,“下次我也用钻子钻试试。”
“有理讲理,这可不能开玩笑。”天生劝说,“他们说给你上纲上线,就能给你上纲上线。”
“怕他个蛋球!上纲上线能怎么?砍头不过碗大疤,他们撤了我这个政治队长的职,我这不是活得很自在吗?”庆明愤愤地说,“今天,我们在这聚会,他们要是知道了,就不会上纲上线了?俺不怕,让他们上吧!”
“对,还能把俺这些三等三的老社员开除了?俺们唱!唱响些,让那些狗日的算计吧!”大翠说。
雪梅的琴又响了起来。
郝天生到大翠家聚会的事,当晚就传到李三谦的耳朵里,不用猜,传话人也会添枝加叶说这次聚会的坏话。
李三谦认为,这是一次有预谋、有组织的聚会,其根子在严武那里。郝天生既会是严武幕后的参与策划者,也可能是严武阴谋的实施者。严武现在是装死,上阵的只有郝天生。县宣队要想揭开陵南阶级斗争的盖子,必须要快速搬掉这块绊脚石。必须从各方面,利用各种关系、各种办法,赶走郝天生。逼、哄、吓都行,反正不能让郝天生留在陵南大队。天生只要一走,严武就会失去膀臂,就会孤立。
必须逼走郝天生,哪怕是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