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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十四)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7 10:48:29      字数:4157

第五节

陵南大队部是三间草房。
这草房的泥墙和陵河上千户人家的泥墙一样,坑坑洼洼,斑斑驳驳,是久经风云考验的楷模。
这草屋的房龄三十余岁。
别看这屋陈陋,它却和京都相仿,是陵南大队历代当权者居住或办公的场所。土改工作队、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的大队支管委、社教工作队、文化革命中的造反派、大队革命委员会都在这儿办公。如今,这不又成了县路线教育宣传队的办公室。这草屋是陵南大队权利的象征。
别看这草屋窄小,它却牵动着陵南大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升迁、入学、做工、外出、婚丧嫁娶等等等等,陵南人谁没从此走过?谁也不敢越门而过。
天生从春巧家吃过饭,刚回到家中,就被县宣队传到了大队办公室。
好几天没来了,大队屋里的布置和摆设几乎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几张供宣传队员住的木板床。床上都挂着白蚊帐子,这是庄户人家少见的东西。不是陵河人皮厚,不怕蚊子叮,而是没钱买这种高档的消费品。小小的蚊子咬几口也不要紧,老农民哪来的细皮嫩肉,扇子扇几下,也就能带着劳累进入梦乡。
“天生同志,”先开口的是县宣队的二把手徐先同,胖胖的,说话嗓门洪亮,他是陵河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本地人。他对严武和天生一家比较了解,也同情他们。可是,他毕竟是下级,为了保住乌纱帽,他只能遵照县革会指示去做。他看天生沉默不语地站在门里,脸上略露一丝笑容,像是要缓和屋里郁闷的气氛似的,“我们今天请你来,想了解个问题。”
“什么事?说吧。”天生冷冷地翻了一下眼。在你县宣队跟前,不求名,不图利,怕你什么!
“有人检举,说你有军大衣,这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能讲讲军大衣是怎么来的吗?”
“是从部队借的。”
天生听到提这事,知道县宣队开始找他麻烦。小字报事发后,李三谦在社员大会上咬牙切齿地说过要治幕后策划者的罪。
天生说:“六七年底,我们在学校被另一派‘反到底’包围,后来撤到东海港,上千名学生无家可归,寻求部队保护。守备部队借给我们包袱行装,我领到一件军大衣,一床垫被,垫被被我送给同学了,那个同学姓张,新店人,你可以去查。”
“我听说当时不都是借的吧。”这时,李三谦插了嘴。他也知道徐先同同情严武和天生一家,水平问题嘛,乡村干部的水平毕竟不会太高,他并不责怪徐先同,相反要让徐先同在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中提高自己的觉悟。他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天生,“再说,借也不能借两件呀?这两件军大衣如何解释呢?”
李三谦这一剑刺得很厉害,不愧是老同志。天生显然有点慌,徐先同也有点急。
“是的,当时是借一件。”
“那一件是哪来的?”李三谦紧追不舍。
“既不是抢的,也不是偷的。”天生不屑一顾,“是同学留下的遗物,不信去查。”
“哪个同学?”
“张进军。”
“哪里人?”
“古邳人,他父亲原来是县长,去问吧。”张进军被造反派枪走火打死了,问谁去?天生故意骗李三谦。不过,大衣也确实是张进军给他的。
“我们会调查的。”李三谦看天生自信的样子,很恼火。他想整他,可抓不到把柄。他清楚,要打倒严武,就得先打倒郝仁贵,要打倒郝仁贵,就得先搬倒天生。李三谦并不想搞天生,他对知识青年很爱护。不然,也不会保护刘保东。进驻陵河,主要是想整走资派。他想过要争取和依靠郝仁贵这样一批老干部,孤立严武。可是,天生等人的小字报一出来,他的整个计划被打乱了。为了保证运动的顺利进行,他只能采取第二方案:先搬掉郝家这块绊脚石。搬天生,他知道不容易。论口才,辩不过他;天生经多见广,又是文化革命闯将,肚子里有的是词。论经验,虽说比他资格老,可是地方情况没有他熟悉;天生占天时地利人和,稍不注意,就会给他抓住把柄,不好下台。鉴于此,李三谦对天生不像对其他社员那样连哄加压,而是寻找充分证据,治他口服心服。李三谦对天生采取的第一步骤,就是不让他代课,刹刹他的锐气。第二步就是查军大衣,灭灭他的威风。郝天生如果有问题,他搞的材料当然也站不住脚了。郝天生的堡垒一旦攻破,严武会不攻自垮。刘保东一旦没问题,严武当然就有问题了。他自信这个想法是合乎逻辑的。不管怎样,他要在精神防线上摧垮天生,要不遗余力。
李三谦从桌上抽一枝“红旗”牌香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他仔细地打量着天生,这个小青年,黑黑的,很精干,很有朝气,一看就是不会轻易屈服强权的后生。他从下到上,从上到下,然后集中目光盯着天生的眼睛。他想从对方乌黑明亮的眸子里,发现是否有可以进攻的不诚实的东西。
天生也把锐利的目光射向李三谦。这个老头,高高的,瘦瘦的,显得很老练,典型的马列主义老爷子派头。天生不敢马虎面对这个强权,他也在寻找这个马列主义老爷子的薄弱环节,以便搏击。
两人相互对视,各不相让,互相挑战。
“李书记,你看——?”徐先同打破了这种沉闷的僵局,“是不是叫他先回去?”
“嗯。”李三谦颓废地点了一下头,不过,从心里他还是佩服这个倔强的青年的。
“天生同志,那你就——”徐先同刚想叫天生走,李三谦又截住了他的话。
“等一下,郝天生,你讲的我们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李三谦停了一下,又说,“大衣嘛,我们还要调查,不过,你也得配合我们工作,我意见,你把两件大衣拿来,放在我们这儿。你不说你不是抢的吗?那好,你拿个证明来,我们根据证明和调查的情况,再处理大衣问题。”
李三谦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干部,他这一着很厉害,是个回马枪。未叫天生来之前,县宣队派出的调查人员才从东海市回来,对天生的文革中表现没查出名堂。天生开始在学校参加红卫兵,——那个时候,红卫兵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加入的,必须是三好学生,必须是红五类子女。后来走向社会,天生大多和外校学生、部门的革命干部在一起,学校对他的情况当然不熟悉,调查人员到学校当然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不过,李三谦并不放松,他打算在军大衣上大做文章。
天生知道李三谦这一招很狠,但也没法,只得同意将大衣交出。
那两件军大衣是老式服装,没有毛领,黄平布,已经很旧,颜色发淡,是军用仓库里褪旧的衣服。大衣领上沾了很厚很厚的脑油,一件是天生穿的,另一件破得露了几处棉花,是天生父亲穿的。两件大衣送到旧货商场卖,不值五块钱。不过,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李、郝两方实力较量的焦点,谁输了面子都不好看。
天生的大衣一送到县宣队,风声就吹遍了陵河镇。
刘保东逢人便说:“天生那小子是打砸抢分子,军大衣是抢来的,现在给没收了,县宣队要定他罪呢。”
刘连朝说:“嘿!县宣队抄了郝仁贵的家,把军大衣都抄去了,听说他家里还有枪,手榴弹。瞧吧,好戏就要来了,一根绳拴三个蚂蚱,飞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
后来,消息越传越玄乎:“呀,我亲眼看到的,严武、郝仁贵、天生都给抓走了。”
天生的妗子听说天生给抓走了,哭了整整一天,急忙催天生舅舅来陵河看望,还让带了十元钱,叫他交给天生,说牢里没钱不好过。天生舅舅吓得两腿发软,连夜从十八里外的山庄赶到陵河,一看天生父子没事,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春巧娘、洪松、天生姨奶也都来探听虚实。天生一次一次跟他们解释经过。
“证明怎么办?能搞到吗?”众人关心地问。
“也许问题不大。”天生苦笑笑说。
“你这大衣到底是不是抢的?”天生舅舅是条耿直的汉子,五十多岁,背有点驼,他可是个要脸的人,“错了,就承认。要是抢的,就抓紧还给公家,跟共产党办事,只有老老实实,瞒是瞒不住的。”
“要是抢的,我就跟你们说是抢的,何必瞒自家人呢!”天生争辩得脸红脖粗。
“不是抢的就好。那就不怕他们,共产党还能不讲真理呀?”天生舅舅听说大衣来路正当,心里踏实多了。
“那就快把证明搞来,快把大衣拿回来,这样就能堵住那些狗日的嘴。”天生母亲焦急地说。
天生考虑了一两天,决定还是先去信,后去人。东海市成立一个“文化革命物资清理回收办公室”,专门回收文革中被人占去的国家财产,天生想,写给别人,回信不一定迅速,写给这个办公室,是非回信不可的。信的着笔点是在“借”字上。如果对方能够在回信中承认是“借”的,那就行了。从县宣队手里拿回大衣还给东海市也是胜利。
“文化革命物资清理回收办公室”里没他的熟人,要想对方说一个“借”字,那只有在自己写的信上做文章来套对方的话。天生琢磨了一下后,提笔写道:“负责同志,你们好。我原是东海市毛泽东主义人民公社的社员(这是东海市大联合组织,天生听说这个组织掌权,所以才故意把身份显露在前面,以争取好感),六七年冬天,我和其他红卫兵被“反到底”包围后追逐到海边,部队首长看我们没有棉衣,便借给我们旧军大衣穿,我得了一件,后同学又送我一件代为保管,共两件,你们是否会收?如回收,请来信告诉。”
五天不到,对方果然回信:“郝天生同志:来信收到,内情尽知。你这种积极主动地反映情况精神很好。根据东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第七号文件精神,你所借的军大衣(两件)应该上缴,请你在适当的时候,把军大衣火速送交我处,特去信,谢谢。”落款上盖着一个鲜红鲜红的大印。
看到这封信,天生兴奋极了。因为心中“借”、“送”二字正是求之不得的。他立即将信拿到县宣队办公室。
李三谦和大家正在谈笑风生。满屋人看见天生的到来,马上戛然无声。
“徐书记,我的证明来了。”天生把信直接递给徐先同,“请看吧。”
徐先同看了信,暗暗高兴。他马上把信转给李三谦。李三谦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找不出破绽,又转给徐先同:“老徐,你看着办吧。”
李三谦这句话是官话,能攻能守,能进能退。如今有不少当权者,就是用这句话来处理棘手问题。问题解决了,他有功劳,是“领导有方”;失败了,他没责任。“我叫你看着办嘛,你怎么能这样处理呢?”,一推了之,倒霉的是他的下级。成了无功,败了有罪。
李三谦原来断定军大衣是不义之财,想不到真是借的,他不愿意当这天生的面认输,怎么办呢?只能推给徐先同,让他当挡箭牌。徐先同心想,也好,不管你李书记怎么想,我反正把大衣还给天生。
天生接过军大衣,故意在屋里掸了掸灰,用嘲讽的目光扫了一下屋里人:瞧,大衣还是我的,你们不是看着我拿走吗?气死你们!
天生母亲也听从了春巧娘的意见,把大衣放在门口晒了几天。看起来是晒霉气,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那是对县宣队示威,是对李三谦示威。
李三谦能咽下这口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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