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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十六)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8 09:26:18      字数:5653

第二章第七节

天生一家正在吃早饭,罗修德带着大赖、二赖到了。民兵营长白克昭和治保主任刘其义跟在后面。
罗修德是罗山虎的堂叔,瘦长个头,白净面皮,瓜子脸,乍看霜打似的,焉搭搭的,不笑不说话,实际是属辣椒的,不咬不辣,越咬越辣。罗修德怕老婆。他老婆比他高半头,是刘家湾有名的傻大个,一笑两个扁酒靥。走起路来,步子迈得比男人还大。她为人谦和,轻易不得罪人。她疼修德,爱修德,就是不同意修德现在当刘家湾的生产队长。县宣队做了几次工作,她才不吱声,算是默许。修德走马上任第一件大事,就是到郝仁贵家逼债。他老婆撅着嘴跟他吵,不给他干这种缺德事,修德什么都依她,唯独在政治上的事不让步。女人懂什么?县宣队这样信任他,他能不来吗?
“仁贵哥,今天我受大小队之托,”罗修德强扭着笑脸,左手抠了抠鼻孔,“特来你家收账。”
“什么帐?”郝仁贵瓮声瓮气地问,头也不抬,仍旧吃饭,好像这饭比皇家御宴还好。细一看,原不过是玉米糊糊,大不了里面多了一点宝贝——山芋干。
“咦,你是明知,还是故问?”刘其意脖子一伸,光溜溜的小头连着长长的身体,犹如个鼓棒锤,在阳光下晃动,“昨天晚上社员会上不是讲清楚了吗?对你实行经济退赔,知道吗?”
“我退赔什么?”郝仁贵看刘其意那种叛徒的模样,火就咕嘟嘟地往外冒。他饭碗朝桌子上一掼,噌地抽身出门,头一歪,对刘秃头吼,“我凭什么退赔?你说凭什么?!”
“你想干什么?想翻天!?”想不到郝仁贵气焰如此嚣张,白克昭挺身向前。他是党的人,就得听从李三谦的安排。党指挥枪嘛。原来他维护严武,以为严武正确。县宣队来了,说严武和郝仁贵不好,他就信县宣队的,听上级的没错。
“郝仁贵,你别糊涂,我们是代表陵南大队千把口社员来的。”罗修德拍拍郝仁贵的肩膀,话里明显含有一种威胁。
“罗队长,你说凭什么跟我搞经济退赔?”郝仁贵一脸冤屈和愤懑,“我当了这些年干部,风里来雨里去,福没想到,罪受了不少,功劳没有,难道苦劳也没有?你们天天跟我在一起,能不了解我吗?我贪污过公家什么东西?我沾过谁的便宜?凭什么叫我退赔?李三谦搞我对不对?还讲不讲真理?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你们不能逼人太甚!”
“谁逼你啦?”罗修德不高兴地说,“我们这是警察打他爹——公事公办!”
“喂,姓郝的,”大赖一脸横肉,四十来岁,是刘尚武的徒弟,但为人和刘尚武相反。刘尚武耿直,他野蛮。他杀过猪,支过油条锅,说话口气贼大,“你说你对共产党有功劳也罢,有苦劳也罢,我们管不着,你有功,就去找共产党领赏,别跟我们诉。我们现在就是要你退赔,你说你不知道退赔什么,我再告诉你,前时期,你贪污大队五百块钱,现在就要赔!另外,你还钱队里来往帐五十块钱,知道不?现在拿钱来!”
“你是诬陷!你——”郝仁贵气得话也说不连贯,“你说我贪污大队五百块钱有什么根据?”
“那晚在酒桌上,有个大队干部把钱交给你的。说是严武给的,没这事吗?”大赖说。
“哪个大队干部?”郝仁贵听这无中生有的话,倒不急了。
“郝仁春。”
“你把他叫来,俺当面对质,问他什么时候给我五百块钱?”郝仁春只给他五十块钱,说是大队救济的,何来五百块?
“郝仁春的检举揭发材料在县宣队手里摆着呢,你一家子还能害你?”二赖插嘴凑个热闹。
在争吵中,郝仁贵一家都出了屋。像是两军对垒,一边气势汹汹,一边义愤填膺。
左邻右舍,也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可是谁也不敢前来劝架,——他们不是吵架啊,是“公事公办”,“公事公办”,谁敢插嘴。搞不好就挂到自己,还是躲远点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虽然知道这伙人是明目张胆地欺负郝仁贵,谁也不敢打抱不平。要知道,他们是代表县宣队,代表共产党,跟共产党打官司,这不是拿鸡蛋在石头上砸吗?
罗修德知道郝仁贵没有钱。别说现在,就是以往也没有钱。庄户人家,不拿薪水,称盐打油,全靠养鸡卖蛋。毛把钱一个工,干一天活连一包香烟都买不起,哪来存钱呢?郝仁贵是大队附属干部,就是想贪也贪不到,何况他比较清廉?这一点罗修德还是钦佩的。可是,县宣队叫他来讨这个账,他不能不遵旨。怎么讨?队委会也研究了一下,用实物抵。这是刘其意和大赖的意见。郝仁贵家有什么值钱物呢?二赖说,一合楠木门,一张老式床,一盘鏊子,一个风箱,一头小猪,只有这几样有人要。李三谦说,鏊子和风箱留给他们做饭吧,共产党是讲政策的,不能不让他们吃饭。其他东西可以考虑。罗修德想,只要能把这些东西弄到手就行了。他对郝仁贵说:“仁贵哥,你不要生气,我这也是没办法,你也该原谅我们,你是当过干部的人,上头的话你能不听?吃哪家饭受哪家管,我看这样吧,贪污五百块钱的事,看样子你还不承认,我们今天就不要。可是队里这五十块钱——”
“我们少队里什么钱?”郝天生怀疑地问。
“这,你怎么问我呢?”罗修德一摊双手,“钱是你家少的,我怎么清楚?”
“罗队长,俺家是欠过大队的往来账。穷人入社时,都欠过队里的帐。入社时,我家欠了一百块钱,不过,二十年了,年年还,年年扣,我一年扣五块钱也该还清了,怎么还没还清?”郝仁贵不解地问。
“账本上是这样记的,我又不能胡说八道。”罗修德说,“就是我赖你,钱也不能进我腰包,何况,我跟你一无仇二无怨,我这样做又何苦呢?”
“爹,这个账肯定有问题,可以找会计。”天生说。
“队里欠账的多着呢,有的比俺还多,他们都还清了吗?”天鸿气呼呼地质问罗修的,“为什么不先到别人家?是不是看俺家好欺负?”
“天鸿,话不能这样说!”罗修的心里话,就是看你家好欺负,你能怎么?但是,他是个笑面虎,不愿把这话明说,“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何况这是队委会决定的,可不是哪个人的自作主张。”
“废话别说了!”郝仁贵脸一寒,“钱我没有,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你们看着搬是了,不过,我讲清楚,账没查清前,就照你们说的,还队里账。”
“仁贵哥,这,我们就对不起了。”罗修德客气了一下,说,“队里决定,将你的楠木门,抵卖给俺二叔洪标,折价两块;队里跟二叔打过招呼了,不能搞坏,你有钱随时可以赎。大床,刘大赖想要,他准备结婚用,本来他不想要的,后来队里做了他的工作。”罗修德转脸对大赖说:“大赖是吧,你给五块钱,床就归你了。”罗修德又对仁贵说:“猪归队里,折价二十块,天生、天鸿在大队排戏,算一百个工,折十块,这样,一共三十七块,你还欠队里十三块,等决分是再扣。”罗修德像账房先生,搬着指头和郝仁贵算账。
郝仁贵一家气得不能再气了。天生母亲默默流泪;天霞眼红红的,泪噙在眼里;天爱低低哭泣;天鸿眼里喷火;天生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郝仁贵冷笑笑:“罗队长,谢谢你关心,这还差的十三块钱,是不是把屋抵给你们?别看这三间草屋外表简陋,可骨子还是硬邦邦的,大梁是楠木的,正料。”
“这是哪里话?俺也不能做这样缺德的事,你看,这锅,这风箱也能值点钱,我们都不要,留着你们吃饭用,何况这屋?人有错,哦,不,就是过去欠地主的债,也不能不叫人吃饭呀,今天是新社会,共产党的天下,当然更不会了。仁贵哥,你们以后生活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好了,我罗修德保证帮忙,不帮忙不是人!”罗修德笑眯眯地说。不管怎样,他不来火,这是他老婆教的。
罗修德说话也不会说,讲现在就讲现在,何必提过去?你看,郝仁贵听着“过去”二字,心就冷了。
二十多年前,共产党部队北撤,国民党保公所因为郝仁贵兄弟俩参加共产党,抄过郝仁贵的家。那时带人抄家的竟是罗修德的哥哥罗修道。罗修道是三青团员,保公所的书记员。他和几个保丁,把郝仁贵家抄得干干净净,连个墙橛子都拔走了。门,也就是这个门,被搬走了,大门用土坯封了起来。土改时,这门才归还。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带人抄家的竟是罗修德,郝仁贵能不气吗?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李三谦,你叫人抄吧,罗修德,俺还你队里的帐!俺还!俺还——!”
一家人围着郝仁贵痛哭起来。
郝家的哭声,并不能让罗修德一伙怜悯,换不来李三谦的良知,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要揭开陵南大队阶级斗争的盖子,他们必须这样做。
洪标搬走了郝仁贵的楠木门,大赖、二赖、白克昭抬走了郝仁贵的床。——这床是郝仁贵母亲结婚时留下来的,后来郝仁贵又用它结了婚。床料子是檀木的,床架的黑漆,明光锃亮。那上面雕刻的各种花鸟,栩栩如生。床框已经磨得发光,像涂了层清漆。床上没有支架,平平的,中间横担几根架梁。大赖抬回家中,高兴得好几天没睡觉。
最后是刘其意帮罗修德赶猪。刘其意虽是个大队干部,但,那是附属的,何况家在罗修德的队里,所以,处处让罗队长三分,不然的话,他才不去牵猪呢。
也不知是猪不想离开主人家,还是不愿意跟秃老刘走。秃老刘朝前拖一步,它就朝后退一步。秃老刘先是面对着猪,边退边拖,两只脚立地,身子朝后斜倾成45度,两只手用力地牵着猪绳,像是和猪进行拔河比赛。遗憾的是,他的力气没猪大,常常被猪拉着直跑。他气得大骂,猪也不客气,对他嗷嗷叫,人不懂猪语,若懂的话,一定会知道,它是在骂秃老刘:“秃——儿”,“秃——儿”。秃老刘手拉不成,就把拴猪绳往身上一背,像拉车一样拉猪。猪也拼命后挣。猪四条腿撑在哪儿,像是坐车的再赶驾车的秃驴。人猪正相持不下时,猪绳不乐意了,我得罪你们啦,你拚命拉我?我受得了吗?只听啪的一声,猪绳断了。秃老刘跌了个嘴啃地,幸亏是泥地,前面还有小水洼,当然,那水是猪尿的尿,秃老刘只落得一脸泥尿水,否则,鼻子肯定跌平,脸上必然开花。猪像脱缰的野马,撒腿便逃。秃老刘又气又羞,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尿水,和罗修德一起追猪去了。
天生姨奶听说天生家被抄了,便慌慌忙忙颤颤巍巍地赶了来。见天生家门没有了,屋里祖传的床也没有了,叫人羡慕的猪更不知去向,心里酸楚楚的,眼里便落了泪:“老天爷,你怎么不睁眼的呢?郝家哪辈子做亏心事了,竟遭这样报应?”
郝仁贵不在家,天爱急忙服姨奶坐下。姨奶问天生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生母亲便把事情的前前后讲了一遍。姨奶用拐棍连连捣地:“你这些人在家干什么的?怎们能随便让他们来洋乱?”
“俺能搞过他们?他们有县宣队撑腰,俺有啥?”天生母亲叹了口气,“唉,人倒霉了,喝凉水都会塞牙。这不,天生他爹说了几句不服气的话,李三谦又把他叫去训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难道一点王法都没有了?”姨奶气得浑身直哆嗦。
“王法?哼!”天生嘟着嘴,忿忿地说,“要是有王法就好了!”
“别的俺不讲,叫罗修德来抄家,俺就不服气。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哥过去骑在俺头上,现在又轮到他了吗?走,你们跟俺到公社讲理去!公社要讲不赢,俺就到县里找杨蛋,俺就不信,中国就每个讲理地方!”
姨奶是“不是烈属”的烈属。姨爹因为给姨外甥,——也就是天生的大爷送信,被国民党抓走,秘密杀害,后来无人追问,如今连个烈士也没混上。前几年姨奶的儿子去找过天生大爷郝仁善,准备讨回这个“烈士家属”的荣誉,因为郝仁善已经不在台上,说话不硬,当权人并不在乎你是什么老干部,何况郝仁山又在外省,所以,找一两次没见效果。郝仁善家距陵河千里,又不可能天天在马陵县,姨奶儿子看希望不大,也就没去争,争来又能管什么?
天生姨奶虽然没有当上“烈士家属”,但根子硬。想当年,她和姐姐也革过命。姐姐当妇救会长,她也给八路推过煎饼,做过军鞋。特别让她骄傲的是她救过县长杨蛋。杨蛋就是马陵县长杨兰亭。因为小名叫蛋蛋,所以喊他杨蛋。陵河人有个风俗,只要是同辈,大的喊小的,可以直呼乳名。哪怕到一百岁,也是这样。长辈叫晚辈的乳名,那就更理所当然了。杨兰亭也是陵河人,跟天生姨奶家相隔不远,从小两人青梅竹马,杨兰亭小天生姨奶一岁,若不是杨兰亭后来参加革命,说不定两人还能结为夫妻。也就是天生姨奶结婚的那天,杨兰亭遭日本鬼子追捕,躲进天生姨奶家,藏在洞房里,冒充新郎才免遭一死。那时候老百姓都护着八路军,天生的姨爹当然也是。他新郎让位去当了伙夫头,冒充办喜酒的,因为他老实,不会讲话,差点露了相。杨兰亭当了县长后,听说天生姨爹被国民党杀害,曾来接过天生姨奶,想让她到城里享几天福,她说什么也不去。乡里乡亲的,做点好事也不求回报。再说,她也离不开家,到城里也蹲不惯。何况,一个寡母娘到一个男人家去,别人会说什么!人眼毒着呢,人心也变坏了。
天生奶奶不是个饶人茬,要是活到现在,肯定会带着儿孙去县里闹的。
天生姨奶也不是个饶人茬,别看她平时笑眯眯的,不笑不说话,——那是自打丈夫死后信佛信的。一旦毛起来,她可就谁的帐也不买。打过江山的人,如今平白无故受人欺负怎么行!今天姐姐先走了,她有这个义务来照顾好姐姐的后代。
她本想带天生母亲到公社伸冤,怕被人说党员带头闹事。她不是党员,天生母亲可是党员呀。这不能胡来。天鸿劝她不要到公社,说公社没有用,只有到县里才行。因为根子在县里。天生姨奶认为有理,便准备第二天去马陵县城找杨蛋。天生说杨县长可能不在县城,就是在,也不知被结合了没有,如果没结合,找也没有用。天生姨奶说,他毕竟当过县长,老面子还是有的。
天生一家都同意去县里讲理。姨奶的闺女婿郝仁宽也极力支持,准备亲自赶着毛驴送天生姨奶进城。别看马陵县距离陵河才五十里路,可是没到过县城的人大有人在。虽说不是百分之百,却也有百分之八十以上。天生姨奶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有离开过陵河。白天到田里干活,晚上回家做针线、睡觉,逢集时,到街上买点东西后便赶紧回家,没事在街上转什么?又不是二流子。后来,天生姨奶要不是学会弄神弄鬼,也不会去外村转悠。人家信她来请能不去吗?当然,外村最远的也不会超过十里。如今她嘴上说去县城,心里还是打怵的。她不是怕见官,是怕路不熟,找不倒不是白跑一趟吗?
天生姨奶为了稳妥,又找到高万福,高万福怕见官,但拗不过三姐(他比天生姨奶小)的执意,只得陪着。但他一再跟天生姨奶说:“三姐,俺跟你去行,但话得你说。”
“你只管去就行,一切有我担待。”
天生姨奶很不高兴。仁贵家没事时,你三天两头跑来,现在,倒想当其缩头乌龟了,像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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