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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嫁(十三)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7 10:34:52      字数:3162

第四节

天生刚离开春巧家,又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来到春巧家。
春巧挑水去了,没看见来人。
春巧娘看见来人,却又装作没看见,径自坐在哪儿吃饭,当然,脸是板着的。
来人并不计较这些,因为心中有愧。
那人面朝着春巧娘,蹲在门口。他那两条朽木棒私的腿,蜷曲成M状。上衣没扣,敞着怀,裸露的前胸,像个剖开的已经被太阳和风晒干吹透了的又皱又黄的咸鱼片。两个软塌塌黑乎乎的奶头,分明是两只失去光泽、又干又瘪的鱼眼。左右胸是咸鱼的双腮,折叠的肚皮,向紧缩的鱼鳞。他那青灰透紫的脸上,点满了大大小小的讨人厌恶的老人黑斑。一双阴郁的眼睛长了翳,淡黄的眼屎,像两粒谷米,点在眼角上。他的头发稀稀拉拉,是个和尚头。那双枯瘦的手,不时地抓着头皮,随着手起处,几道白色的头皮屑,不自觉地泛在头发上炫耀着。他的脖子,本来就是酱色,再加上成年累月不洗脸,酱色脖子已经被铜钱厚的灰垢遮住,成了墨色的车轴。那一口残缺的牙,黄黄的,从来也没有刷过。由于山乡的偏僻,或他不大出门,所以至今还没看过别人刷牙。倘若有人在他面前刷牙,他一定感到好笑,认为这个人嘴里大概脏得像个毛厕,不也像个马桶,不然的话,用毛刷子七捣八戳地干什么?
春巧娘看到他那副邋遢相,就腻烦,就想吐。她并不是不懂礼的人。她一生恪守一个信条:尽量不得罪哪一个人,倘若得罪,就得罪到底。当然,在陵河镇周围十三个大队,她还没有一个得罪到底的人。她总认为,不能把人看死,说不定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就会有用。尽管春巧娘善于周旋,陵河镇却没有一个人说她好。相反说她刁、滑,不可相处。不过,她也不在乎。谁人背后没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太善的人和太恶的人都不好做,只要自己能说得过去就行。
面前这个人,是春巧二爷。春巧爹和他是胞兄弟俩,春巧奶也就生这两个儿子。按说,一母同胞应该相处得很好,但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实际上还算不上鸡毛蒜皮小事,而是几句话,春巧娘便把春巧二爷列为“得罪到底”之列。
春巧娘什么话都能忍受,惟独前院(春巧二爷住前院,她们住后院)骂她断子绝孙,绝户头,她是最忌讳、最不能忍受的了。树怕揭皮,人怕揭短。春巧娘一辈子就生两个女儿,管用什么法,也挖不出个带把的。在乡村,对女人来说,最丢人现眼的事,就是不生儿子。没有儿子,就意味这户人家要绝户。因为女儿再多也要嫁到人家去,即便招个女婿上门,生下的儿子也不是刘家的后代,春巧娘心里怎么不难过呢?她样样好强,惟独在这件事上低前院一等,因为前院有一闺女一儿,儿女双全。前院一揭她这个短,这比要她命挖她祖坟还恨,她当然要很前院一辈子。她侄子刘保东挨大队整,她畅快死了。她把不得县里把刘保东逮去,关大牢,枪毙更好。这样,前院就没法笑话她了。天生参加整保东材料时,你知她怎样高兴法,常常在春巧二爷门前指桑骂槐,让春巧二娘气得差点吐血。
“俺嫂子,今天我是舍脸来求你的。”刘连朝一看春巧娘那个浪样,恨不得咬一口也不嫌腥。要不是为了儿子刘保东,八抬大轿请他,他也不会迈进这后院一步。十几年来,他的确也没踏进过春巧家,“我那个孬种,孬孬好好是你侄子,过去,他不知天高地厚,早知这样,俺不给他上学,要不也不会惹这个纰漏。我常跟他说,人家严书记是地方父母官,咱在人手下过日子,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人家,可是他就是不听,结果,严书记安他个现行反革命的罪名。你想这反革命得了吗?共产党天下,跟铁桶似的,你连个蚂蚁都不到,还想拱翻铁桶?你不是做梦吗?(刘连朝说这话时,明反映儿子,实指春巧娘,叫她别高兴太早了。春巧娘当然也能听出他的话音,刘连朝那两下子,在她跟前别想耍得开)可是,俺嫂子,你猜你侄子说什么?这都是严武和天生的陷害——”
“你不要无来由地诬陷人!天生怎么能害你儿子?大队叫他拿材料,他能不拿吗?何况又不是他一个人。再说,你儿子要是不讲那些反动话,人家要是不检举揭发,天生就能凭空整材料了吗?”
“是呀,俺说这事不能怪天生,天生不过是听人喝使,俺也相信天生是好人,不过,俺儿子案能不能翻,关键还在天生。”
“怎么在他呢?县里不是派工作队来了吗?”
“不错,苍天有眼,上面来的宣传队说俺儿子有冤。现在不少人也证实俺儿子没说过反动话,就是天生还坚持,俺嫂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什么面都不看,也得看看他是刘家一条根呀?你就不能劝劝天生嘛!”
“俺可不能做这没屁眼的事。如果你儿子没说过那些反动话,倒也罢了。假若说了,叫天生替他隐瞒,将来事情败露了,上边不说天生包庇反革命吗?那样的话,你儿子倒霉了,我的女婿岂不是也跟着倒霉?再说,人家严书记若是对的,俺出尔反尔,严书记就要蒙冤受屈,平白无故冤枉一个好人,你良心上就能说得过去吗?”
“嫂子,不管你怎么说,你得先帮你侄子忙,如今谁不想着自己?你不想?严书记不想?县宣队又不想吗?你想想,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俺老弟兄俩两房头关一个,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人家品论我没管好,就不会品论你女婿整你侄子?嫂子,过去有怨有仇,一张纸掀过去,今天我来这儿,就等于向你赔不是,过去前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下跪,给你磕头。”刘连朝果真直挺挺地跪在了春巧娘面前,M状变成了L形,“今天你要不帮,我就不起来。”
春巧娘见他突然来这一套,倒是一下子不知所措。春巧这时挑水回来,看二爷跪在母亲面前,感到奇怪,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放下水挑,走进屋里,想拉二爷起来。
刘连朝见春巧进屋,又转过身来,连连给春巧磕头。那本来酱土色的额头,沾了一大块泥巴,活像一个耍美的老猩猩,错把灰土当白粉抹到了脸上。
春巧连忙扯住刘连朝:“二爷,你这不是折寿我吗?快起来,给人家看见多不象话!”
春巧娘也让了一步,毕竟她占了上风。因为连朝跪她了:“你起来吧,有什么事情慢慢商议。”
刘连朝见这炮起了作用,仍在继续发挥。他带着哭腔说:“你娘俩今天不答应帮我,俺就不起,唔唔唔唔——”他索性哭了起来,那一耸一耸的双肩,就像行走在沙漠中的骆驼峰。春巧娘俩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吵、打、闹,春巧娘不在乎,但是碰到这种提起来一大串,放下去一大摊的猪大肠,一时还真没了主意。
“老二呢,俺答应你是了,你快起来!”
刘连朝看娘俩都松了手,知道再闹下去也没意思,只得就地坐在一旁。他也清楚春巧娘现在是哄他,骗他,但他仍装作信她的话。他心中暗骂,你个老梆子,我这是以柔克刚,只要能让你上钩,我以后有好果子给你吃。
春巧娘看刘连朝坐下了,松了口气,对春巧说:“你二爷今天来,是为你哥事。叫俺帮帮忙,讲讲好话,把你哥说的那些坏话给隐瞒了,你看能不能跟天生说,叫他到县宣队里把材料改了。”
春巧没有吱声,对娘翻了翻眼,心里责怪老娘糊涂了。怎么能答应这件事呢?现在为这事闹得天翻地覆,在这当口,我怎么能让天生帮助县宣队,天生也不会同意这样做呀。
春巧娘看女儿不答话,又使了使眼色,言外之意,俺这是骗他,俺这边答应,那边可以叫天生坚持嘛。
春巧看娘只对他使眼色,她只得点点头。
“春巧答应了,你走吧。”
刘连朝虽然眼里长了翳,但对春巧娘俩的举动还是看在眼里的。他心想,随你娘俩怎么挤眉弄眼,你有你的主意,俺有俺的打算。俺今天来,明是求你们,暗是警告你们,倘若你们不帮忙,那就走着瞧。
他站起来,故意掸了掸屁股上的灰,那浮灰经他一掸,纷纷扬扬落了满屋,春巧娘想发作不好发作,怕他又赖在这儿不走。
刘连朝走出门外,嘴里声音也随着院子天地之大而大了起来:“俺嫂子,你说话得算数,俺儿子的好坏,都看你啦。”
刘连朝刚一离开小院,春巧娘就对他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声,倘若不是雷声大,这“呸”声将会随风飞到天外,传遍陵河镇。
也不只是刘连朝听了“呸”声,还是别的,他走了老远又转了回来,对春巧娘俩说:“俺嫂子,人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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