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嫁(十二)
作品名称:苦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发布时间:2010-05-27 10:22:40 字数:2781
第三节
春巧娘天天起得很早。
起来后,她粪箕一背,村里湖里转一遭,拾满了一粪箕粪天才放亮。回家后,打开鸡笼,放出鸡,抓一把玉米,喂一会儿,再把猪从圈里牵出,送到菜园西头的沟边拴着,薅一堆青草喂好猪,这才回来准备早饭。
春巧正在浇院中的月季花,昨天晚上,才鼓出花蕾,一夜过来,竟满枝生辉。这簇月季花是天生从他舅舅家要来的,——当然是为她要的。去年,他们到山庄演戏,春巧看天生舅舅家有一大簇月季花,就叫天生要一棵。天生本想叫舅舅压一枝,等来年再移,谁知舅舅立即拣一棵好的挖给他。当舅舅的,听说外甥的女友要的,别说是花,就是命也给呀。花移来后,栽上就活了。天生对春巧说,这合该如此,花与葡萄正好相配,花是留看的,葡萄是留吃的,春巧当然知道天生说话的含意。
此刻,她嗅着那喷鼻的花香,有说不出的愉快。去年,她与天生的爱情,还像这花一样,刚栽进地下,今年春天,这爱情之花竟在家里开了。而且开得那样旺盛。她怎能不高兴呢!花瓶里有一枝花,满屋都会生辉;院里有一簇花,整个家庭都会香味四溢。想着想着,竟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荷花出水一呀点红,
不下雨来,不刮风,
打鱼的哥哥你不要碰我,
让我开花结莲蓬,
打鱼的哥哥也,你不要碰我,
让我开花结莲蓬——
春巧娘看女儿那种高兴的样子,心里也非常适宜。母女连心嘛,要是退回三十年,她也准会唱起来。想想自己年轻时,也像春巧一样喜欢跳呀,蹦呀,唱呀。逢集时,扬琴场上总是少不了她。每年玩乡会,她都参加。不是扮青衣,就是演花旦,有时还反串小生,像红娘啦,秦香莲啦,杨宗保啦,她都演过。周围十里八里的,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唉,现如今老了。人老了,也就不中用了,只能看着年轻人疯啦。
“娘,你闻这花多香。”
“嗯,是香,怎么,你今天还浇水呀?”
“不天天浇水行吗?”
“死丫头,浇水也得看看天,天热,干,就多浇几遍;不热,就少浇或不浇,浇多了会烂根的。今天,眼看就要下雨了,你还浇它干啥?”
春巧抬头看看天,可不是嘛,大块大块的乌云,已经遮了太阳。
“天生也不知有没有伞。”她惦记着天生,“娘,多会给他买把伞吧。”
“好好,闺女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春巧娘笑呵呵地说,“今早你不叫天生来吃饭?家里还剩点面条,吃完算了,省得在那儿招虫。”
“我哪天也没叫他,他不照样来。”春巧笑着对娘说,“他是个馋猫呢。”
“这几天他情绪不太好,你也该多照顾照顾他。”春巧娘叹了一口气说,“唉,他家怎么想起来写小字报的呢?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他们这样一来,不是自找麻烦吗?李三谦来陵河又不是搞他们的,说话听音,锣鼓听声。那天李三谦不是在会上讲得很清楚吗?要整走资派,要挖阶级敌人,要清理蜕化变质分子,他们什么也不是,写什么小字报呢?天生也是识文解字的,怎么不前思后虑呢?你能抗过县宣队吗?”
“写小字报有什么大不了的?县宣队有不对的地方,老百姓就不能说了?”
“唉,实际上也没什么,可是,你看上天李三谦那架势,像是要把他们吃了似的。这年头还是安分守己不出头好。”
母女俩正在谈心,天生闷头不乐地走了进来。
“怎么啦?”春巧感到不妙,问天生。
“李三谦一早就派人通知我,叫我不要去学校了。”
“是不是不让你教书了?”春巧娘瞪大了眼睛惊异地问。
“还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留你?”春巧不解。
“他们说小字报是严书记和我幕后操纵的,是想转移斗争大方向。叫我今天留在家里写检查。还说什么,如不老实交待,后果自负。哼,我真感到好笑,好像我是一个小孩子,经他们一吓唬,就把我唬倒似的。”天生冷笑笑说。
“就叫你谈小字报的事?别的没说?有没有提刘保东的事?”春巧知道天生是刘保东专案组的主要骨干。刘保东是春巧叔伯哥哥,一个老爹奶。严书记说他是现行反革命。
“提了。李三谦说,是我和严书记合起伙来打击报复一个回乡知识青年。我问他有什么根据,他叫我自己考虑,还劝我反戈一击,检举揭发严书记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
“不理他,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春巧娘听说县宣队叫天生检查,心里慌得不得了,他怕天生出事,到底还是出了:“乖乖,你千万别跟他们硬。鸡蛋碰不过石头。他有权,你无权。无权人不能跟有权人对着搞。你装孬一点,人家不会说你孬,依我看呀,他们叫你检查,你就检查。不过,千万别说真话。说真话你也倒霉。他们那些人都是属秦桧的,嘴里一套,心里又一套。你不说实话,他们想点子搞你;你要说了实话,他们就有了把柄搞你。特别是你这些识文解字的,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千万马虎不得。不是我说的,你那个爹,那个娘,做事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你们都是当干部的,怎还不知道运动的厉害呢?哪次运动来了,干部不倒霉?共产党不怕你硬。要想当稳干部,上,你不能抗;下,你不能压。你光照顾下面,上边对你没好印象,你就当不成官;你光考虑上面,下边对你有意见,你也干不好工作,上头给你的任务你完不成,你也倒霉。所以,上上下下都要摆得平。像你爹你娘那样怎么行?这次,他们能听李三谦的话,官还能当下去。要不然,非吃亏不行。不信走着瞧!乖乖,你是初生的牛犊,不知辣害。一步错了,收回还不吃。不能再错第二步,不然,你非跌大跟头不可!”
“我不怕他们,只要照党的政策,照毛主席的话去做,看他们能把我怎样?”天生不服气。
“这还不怕你能,你说你是照毛主席话去做的,他们也说是照毛主席话去做的。你是小百姓,人家是当官的。何况,人家又是上头派来的,上头能不听他们的?”春巧娘看天生一副书呆子相,很不放心,觉得很有必要数劝数劝。不然的话,出了纰漏,春巧不光彩,她老脸也无光。一名出语,天生是未过门的女婿,家里将来还靠他这根大梁撑着呢!若倒了怎么行呢?
“娘,瞧你,罗索起来就每个完。”春巧看母亲没完没了地数劝天生,很不自在,“他还没吃早饭呢!”
“你懂什么!”春巧娘白了女儿一眼,又对天生说,“乖乖,你是聪明人,属窗户纸的,一点就破,千万要注意。县宣队叫你检查,你就检查。叫你揭发,你就揭发。反正叫你干啥你干啥就不会有错。当然了,也不能黑了良心害人。懂吗?”
天生不想和未来丈母娘闹不愉快,只能装作理解的样子,点点头。春巧娘看天生能听自己的,便放心地下面条去了。
春巧看母亲进了锅屋,小声对天生说:“别听俺娘那一套。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点。”
天生耸耸肩,苦笑笑,没说话。
乌云越来越多,越堆越厚,黑压压的,把天都压低了,太阳早被黑云裹得不知哪儿去了。起风了,一阵紧一阵,一阵猛一阵,像要把树撕烂,把屋吹跑。鸡仓惶地躲进了鸡窝,麻雀惊叫着藏到了屋檐下,燕子胆还不小,为了孵育雏燕,斜着尾巴在低空中飞来飞去,捕捉小虫。最勇敢的要算百灵鸟,高高地飞在空中,迎着风儿叫得正欢。
远处,沉雷滚滚,像巨大的车轮在铁板上滚动。
暴风雨就要来了。